妫辛公忽地仰天大笑,看她区区女子,深入虎穴仍不知收敛,实在不该,七分嘲讽三分安慰地说:“公主放心,半条痕都不会有。”
说罢又是长啸,背起双手,迈起了长步。
她眸子暗下来,抬脚跟了上去。
山中风大,吹得前方三人衣袂翩翩,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正置身于亲蚕大典上。
队伍最前方是身着黄罗鞠衣、母仪天下却并不仁慈的皇后,甬道旁有兵卫仪仗与女乐簇拥着,繁复的先蚕礼一道道流水般行过,她如同一具人偶。
但没有大典,只有三个旧时的孤臣,固执地循祖制、复残章。
不多时众人便抵达一间颇有气势的府邸门前。
丹朱漆身的府邸建在数米高台上,飞檐斗拱,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筒瓦前端是雕着鹿獾、龟虫的半圆型瓦当,陶制勾头从两旁层层排开。
沈无淹说过岩骀人千年前便定居于此,可见当时人以王城的规制建城,城方九里、城隅高九雉。
阜门两旁不是石狮,而是两尊赤身的跪立石像,一脸的惊惧。
进了门,从一道拓花影壁绕进庭院,便是正厅了。
在一众破瓦糊墙的映衬下,这府邸像是精工巧手在破布上绣的花,虽栩栩如生令人惊叹,却飘散着朱门酒肉臭的血腥气。
燎叶不愿进屋,李及双便留他在门外透着气,自己进去了。
那三人在地上的熊席上落了座,给她留了一个下首的位,虽是蒲席,好歹独席,她万不能同他们连席而坐的。
“所以,诸位早就料到我会来了?”入座后,她开门见山便说。
妫伯公命人端来一碟茶叶:“这是陈年荈诧,嚼服有助于除去山中之瘴。”
荈诧盛在方盘木碟里,叶圆微尖,叶子厚软,李及双只望了一眼:“谢谢,但我吃不惯。”
妫辛公皱了皱鼻,用了十分的嘲讽劲道:“怕是不敢?”
李及双露出那副在宫中练了一生的端庄仪容:“我觉得最好是一开始就跟你们作对,不然待会你们拿捏不住我时,会显得过于震怒,有失体面。”
要深究起来,她还算不上第一个失礼的呢。
妫伯公这辈子想必当惯了尊者,第一次遇到她这样的刺头,当场一张老脸耷拉下来,怒气蕴满了胸脯。
“我们并不知公主会来。”巫缅第一次开口,便是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探鹰发觉有人闯山,我等卜出了是故人归乡。”
“你说你是公主,却为何单枪匹马前来?”妫辛公接过话头,像是责怪对女儿不上心的老父,又像是责怪胆大妄为的狂徒,“敖衍他们必已告诉你入山极险。”
“我不是单枪匹马而来,只是于礼而言,不带兵马上山更显诚意。”她和和气气地说,语气倒没有所声称的诚恳。
“我为青络脑而来。”青络脑三个字里,她才放了几分诚意。
巫缅一手撑在直立的权杖上,颇有威仪:“敖衍不是你的人,燎叶没法带你离山,所以你的确只有一个人。”
她不知道他们为何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已,难道是提醒自己中了沈无淹的圈套?
但一路来,她都没察觉出有什么阴谋,这并非过于盲目地相信沈无淹,来蓬川是一己之见,并非有人蛊惑。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人蓄意蛊惑,图她什么呢?
图她心更黑?图她不能打?
“我为青络脑。”她重申,并不关心到底会是谁送自己下山,要是能拿到解药,把她打晕了扔下山都可以。
这会儿对面的三个人沉默了,也许这个问题真的棘手到得用沈无淹来搪塞。
作者有话要说:
①妫:guī
②荈:chuǎn
第23章 空把残旗耀
她朝他们倾过身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力陈:“青络脑制造出来的伥人已在中土出现,我想你们知道此毒多可怕。青络脑在人间多肆虐一天,便可能有成千上万的人丧命。”
他们仍旧不作声,一个怒火稍平,一个无端端打量起廊外的檐粱,还有一个干脆像是被鬼上了身,定住了。
“我不是在请求你们给出解药。”她坐直身,一双手安安稳稳地交待在腿上,心知他们不把她放在眼里,便断了求和的念头,转而威慑道:“交不出解药,王朝的铁骑便能荡平蓬川!”
“数月前,越王谅军率部欲收回栎阳关,退兵时遇到伥人伏袭。谅军长史岳庸便是其中之一,但他中了青络脑却未死,而是变成了伥人。朝中重臣被伤,兹事体大。”
妫伯公终于正眼看她,像是终于听懂了她那把被锉刀磨钝的嗓音所说的每个字:“青络脑无解。”
这五个字仿佛一句不可分解的真理,被无数人反复诉说着,而她是那个逆子,偏不信这使生灵涂炭的“天理”。
“既是无解,那就只能找些人来祭天了。”她心中陡然生起一腔愁闷和怒火,但烧到面上便只是明媚的笑。“青络脑出蓬川一事本公主尚未正式禀告朝廷,但山外已有太子的兵马在等候,若我拿不到解药,你们知晓后果。”
“未免青络脑贻害千里,朝廷必会釜底抽薪、斩草除根。”她言辞凿凿,全然忘了自己手无寸铁,又无兵卒。
气势总是有用的,她从来都知道利用这一点,当年砍三驸马的手指,只因他抓着她的手不放,连她摔破了瓶要轧他指头的时候,他都不当一回事。
受审时,她咬定了三驸马上下其手,多有不轨,最终才安然脱身。
但凡在庭上短了三分气,三驸马身后虎视眈眈的士族都不可能让她全身而退。
果然,巫缅开口道:“青络脑最初只是简单的剧毒。但各人体质有异,有人天赋异禀,有人受神恩眷顾,中了毒也未死,本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说到这时,妫伯公轻轻皱了皱眉,巫缅也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讽刺,清了清嗓子,继续解释:“殊不知幸存者还可通过噬咬传人,绝非先人制毒的初衷。”
“是吗?”她丝毫不为所动,一番阴毒的话竟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实在令人佩服,“若是你们三人都中了青络脑,想必立刻就能有解药了吧。”
妫辛公不耐地重复了一遍:“青络脑无解,就算杀了我们也找不到解药。”
“鲸死草。”妫伯公一锤定音,声如洪钟,“有人中过青络脑后服食此草便未毒发的。公主不妨将此草带回中原,请药师研制。”
“鲸死草并不能救所有人。”她感觉所有人都很清醒麻木地接受了现实,只有她一人在漩涡中挣扎。
“待会会有人把连根带土的鲸死草包好后交给公主,收了草就请速速下山吧。”妫伯公说,端起案上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但多说几句便有些力不从心。
她知道,如果通过威慑就能找到解药的话,或许李成检早就找到了。
有了解药再谋反,或许也不需要找到控制伥人的方法了。
思来想去,这根本就是死局,恐怕只能仍由伥人灭世了。
但青络脑只是暂时无解,最致命的问题是没人愿意去寻找真正有效的解药。
“青络脑是如何制成的?”她又问,全方位穷追不舍。
“青络脑是蛊毒,百人血、千年虫、万年草混在一起,再命虫子钻入人体。”巫缅迅速答,像极了急欲下堂,对学生的提问毫无耐心的先生。
她还想问是什么草、什么虫,妫辛公已早一步料到,抢白道:“青络脑之所以无解是因当初采血的百人都以亡故,再问别的也无益。而且现下青络脑已不是靠蛊毒传人了,况且具体制法乃本族秘法,恕不外传。”
投毒者倒还有理了,她心中暗嗤,嘴里忍不住嘲讽:“因果报应,真实不虚。凡夫业力甚大,能敌须弥啊。”
妫伯公额角的青筋已经冒了几条,最终还是沉住了气,死板地说:“老夫等已坦诚相告,别的话不需要多说了。秃鹫会护送公主下山,有它在,蓬川幻海便不会轻易出现。”
“不需要。”她一口回绝,“沈无淹就够了,还有燎叶。”
说完怕他们不明白,主动纠正:“敖衍即可。”
先把沈无淹救出来,再寻对策。
妫辛公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头先我们说了数遍,公主您是一个人来的。单枪匹马的意思,您不明白?”
妫伯公清了清喉间的痰,大发慈悲地吩咐了一句:“给燎叶种个断想蛊,让他送公主下山。”
怪不得他们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刚开始听来像是功力不到家的挑拨离间,现在听来,意思竟是沈无淹有来无回了。
她还有些纳闷,这些老家伙居然分外配合,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用鲸死草把人打发下山,把青络脑的罪撇得一干二净,还顺手捕获了送上门的猎物,今天算得上是他们的大喜日了吧!
她简直都要站起来给他们鼓掌了。
但她只是平了平心气,赏茶一般,轻轻夹起一枚褐黄的荈诧,放在嘴里嚼了嚼,苦涩霎时盈满口,端起木盘又吐了回去,道:“食之欲呕。”
妫辛公拍案大怒:“岂有此理,我等待你上宾,你三番五次言语羞辱。虽有不斩来使之约,但你身无令符又无文书,别说是公主,就说是使者都没人信服!杀你不过一刀之事。”
一股甜味自舌尖生起,她翘了翘唇角,愉悦地轻叹了一句:“回甘了。”
妫辛公简直气愤到了极点,起身抽出腰间佩刀,朝她一伸。
那刀剑抖动着就要触到面颊,她的眉头都不皱一下,只看着妫伯公,谈笑风生般威胁道:“杀我一个,此地便要掘坟三尺。若想做不孝孙,横刀便刺吧。”
“但是如果你们合作,尽力去寻解药,我可以命相担,保岩骀无恙。”她最终还是加了这一句,软硬兼施,也把余地给足了。
妫伯公不答,妫辛公气急,脚掌奋力一跺,喊了声:“大哥!”
她施施然站起,刃尖几乎从胸前划过,逼得妫辛公陡然缩手。
“我有一万种方法对付你们,甚至都不需要朝廷出兵。”她说得笃定,威胁人的话信手拈来,“只需在江湖上编个谎,告诉世人蓬川藏着巨额的黄金,万年的玉玺,我就不信这世上再无第二、第三个随意出入蓬川的沈无淹。”
到时,只需一颗老鼠屎,便能搅得岩骀终日惶惶。
“我要解药。还有,我来时是几个人,走时便是几个人。全须全貌,半点不损。”她理了理衣角,口气平平常常,“否则,全都祭天吧。”
最后一句她说的清淡和煦,像是感叹今日天气晴好,适合晾晒书籍。
出得门时,庭院里的白李树花开正盛,仰头望去如白日粉星,缀了半个天空。
她大笑起来,手心与后背都是细密的冷汗,但是痛快,实在是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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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张狂的笑声彻底散去,妫辛公才愤愤然收起剑,哎哟哟地撒起邪火来。
巫缅冷冷地瞟了一眼,没好气地问:“你又怎么了?”
妫辛公鼻孔长出了一口恶气,泄愤般喊:“现在被个女子在脑门上反复蹿跳,你很舒坦?”
巫缅冷哼一声,并不把李及双放在眼里,“她不过虚张声势,就把你激成了这个样子。卦象清楚显示了,蓬川界上没有陈兵。”
“但是她是公主,没错吧?”妫辛公反驳,在他看来,单公主这一点便很棘手了,否则手上有些从没用过的蛊毒,全都可以一一跟她试了。
巫缅扭过头去,默认了这个事实,换了别的角度攻击妫辛公:“当初我便反对把她请进村……”
妫辛公不耐地打断:“不把她请进来敖衍怎么会来?难道要强行把他绑回来吗?”
“绑回来又如何?先前我们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我没看出来有何不妥。”巫缅反唇相讥。
“强迫他,他便不能好好配合,还得哄着骗着。你说说先前有哪一次成功了?”妫辛公声量提起来,“要我说,这次就利用这个公主,让他就范!”
巫缅冷眼望着廊外,幽幽地扯起旧账:“若不是曲玛死了,敖衍也不会下山。现在这个公主更麻烦,虽然没有兵,能从幻海出来的便不是鼠辈。”
妫辛公不屑地一啐:“没有敖衍,她早就被幻海吞了,也就你把她当回事。”
“但她是公主,我们最不想的就是引起两国交战。”巫缅用力地敲了敲权杖。
二人争论不休,妫伯公在当中听得两眼发白,但话也全都听了进去,果断了结了争论:“此事关键在敖衍,他若断了念想,那公主是不会纠缠的,药量多下一些,敖衍受得住。至于公主,跟她耍心眼容易把事情闹大,摆事实便可。”
妫辛公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是大哥高明,她能侥幸闯入蓬川,却未必能接受敖衍的身份。”
妫伯公喜怒不形于色,又补充了一句:“这个公主跟曲玛有些相像,敖衍会不会把她当成了曲玛也未可知。”
话说完,他便望向巫缅,巫缅立刻会意,微微垂首,毕恭毕敬地应道:“巫缅知道如何做了。”
第24章 双鹄过
李及双和燎叶在村中闲逛,打听着当地的风土人情、田坎作物,对村民们的注视和交头接耳全都照收不误。
半道上来了个侍女,说是长老们给她安排了住处,请她下榻。
她便应下了。
燎叶跟着她到了所住之处,待她安顿下来便告了辞。
房屋很久,墙角立着两排十数层高的药斗,底部被水泡过,木已软烂。草药味淡淡的混合在一起,不至于令人反感。
随手抽开几个,均是空的,连药梗都无。但有一个药斗里忽然出现一枚契苾真,样式还很新,只是针头磨损严重。
契苾真曾是北方异族的东西,以前朝中武将会随身戴在蹀躞带上,现在倒少了,怎么会出现在蓬川,难道中原有人来过此地?
正纳闷,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是巫缅,她将东西放下,推回了药斗。
几句寒暄潦草说完,李及双便没了要应付他的心思,他才缓缓切入正题。
他说:“今日别过公主后,长老们都觉得公主乃远道而来的贵客,有些话不如开诚布公地谈,更有利于和气。”
李及双面无表情地等着,早就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毕竟自己狠话可是成段成章地放出去了。
巫缅继续说:“岩骀能够保持人丁兴旺并不单单因为远离战乱,是因为我们是柏黄式的后裔,所有人都有共同的信念,那就是来犯者必诛。”
李及双听得不耐,指尖在膝头轻轻敲了敲。
他立刻转向重点:“几年前,敖衍与巫吏家的小女儿曲玛相爱了。但曲玛命苦,不幸在山上遇难,去世了。从那开始,敖衍便觉得人生无望,愤然离山。”
他不好一直盯着李及双看,只能在重要的话头上打量她的神色。
李及双不仅面上毫无波澜,心中更是不为所动:“这些跟现在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