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人志略——重装朱丽叶【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06 14:54:30

  后来他便过上了出逃、被捉回,反反复复的亡命生涯。
  被捉回来后,长老们倒也没有用刑,只是命人昼夜宣讲仁义与忠孝,提醒他勿忘本心。
  但他仍旧一有机会便逃,后来还会带走同样想要出逃的孩子,但最后只有燎叶和庚柔逃出去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往事略过,好像一直避而不谈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不值一提。
  “中了青络脑一事,你有想过告诉我吗?”她问,其实也晓得他们远没有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她也未曾向他提起自己的事。
  他的一双眼睛在稀疏的晨光中闪动,像是星星在坠落前已看清了轨迹。
  “我以为我不是……”最后他说。
  这话没来由地让她心软下来,她能感受到这份想做常人的愿望,得知自己中了山茄花的毒时,她亦惶恐过,整夜整夜睁着眼,只怕自己一觉醒来便痴傻了。
  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而沈无淹的劫难却长长曲曲,望不到头。
  “待会出发吧。”她改变了心意,善始善终,这一程也勉强算得上圆满,“我带你下山。”
  这场谈话中,只有这句有了一点她的颜色,小小的高傲藏在尾音里,原来是示好,现在却成了妥协。
  有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
  下山之路,开始得很顺当,他们在云海缭绕之际离开岩骀,绕过长满水杉的绿湖,选了另一条路离开。
  山林浩密,每一个方向都可以离开岩骀,这就是沈无淹为何屡次逃脱的原因。
  沈无淹说,昨日大典前,他早就叫燎叶带着鲸死草先逃了,后来典礼大乱,根本没人发现燎叶跑了。
  等到村里人察觉时,应该已经追不上了。
  这是上路后他们唯一有过交谈,其余时间都是拐子鹑在滔滔不绝地胡拉乱扯,黏合了所有的阻滞。
  她一直与沈无淹保持着距离,再不像之前那般紧紧地黏着。
  沈无淹本来便是话少之人,他老老实实,她规规矩矩,交流自然便少了下去。
  他知道她心有芥蒂,但仍能当她如最初那般,平宁、坦然,反过来便使得她心中更郁。
  一看到他,她脑海中便有几个声音在同时说话,每一个都有理有据,每一句都高亢激昂。
  一个说:“快刀斩乱麻,他是伥人,放在身边小心被咬。”
  另一个立刻反对:“不行,放到外边去,他真成伥人了,咬的就是别人,你就是罪魁祸首。”
  又有一个附和:“是的,沈无淹这等武力的伥人,造成的伤害只可能大不可能小。”
  还有个声音鬼鬼祟祟地挑拨:“你要留,就要做好身和心都不要的打算。他要是先想起曲玛的好,再变成伥人,就真的自作自受不可活了。”
  闹得不可开交心烦意乱时,那个最像她自己的声音就会冒出来一锤定音:“杀了便可!反正青络脑发作也是要杀的!”
  这时她才有些如梦初醒,得以短暂地从烦忧中逃离。
  哦,原来也不是,是沈无淹在叫她,还叫了几次。
  “怎么了?”她有气无力地应,清了清脑中的乱绪。
  他递过来几片白胖晶亮的厚叶子,“这一朵应该好吃。”
  她没有伸手,看着那耳朵样圆圆润润的叶片,张口正要拒绝,他又说:“这是茶耳,我们叫厚面皮。”
  后面三个字好像是在说他自己,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接了下来。
  “揭开皮便能吃了,是甜脆口的。”他补充了一句,继续往前走,这样她要是扔掉,他也看不到了,“我担心前路有险。”
  她扔握着那朵茶耳,好像吃下去,便是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己推翻。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将茶耳收进了袋中。
  “不是说明日晚些便能出山了吗?”她回他的话,手遮凉棚看了一眼晴空下的山尖,烈日虽弄得人仰马困,但也能生出许多信心。
  “我幼时也做过追兵,知道村里如何抓人。如果出发前的卦象显示蓬川之神不会放人下山,那么便不需要劳师动众去追捕,因为那人无论如何走不出去。”
  就算沈无淹不说,她多多少少也觉得这两日走得过于顺畅了。
  且不说拐走了沈无淹,单是放火又打人的罪名,岩骀人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那会是什么?再遇一次幻海吗?”她问,至少跟他说话已没那么别扭了。
  沈无淹直言不知道,毕竟他每一次都逃脱了,可见蓬川之神未曾想过要困住他。
  拐子鹑在一旁听到了,挺着胸脯抢答道:“蓬川没有神,我们便是蓬川的神。”
  见二人完全不把它的话当回事,又大声嚷嚷:“就算出事,我驮着公主你飞出去就好了!你要是愿意让我驮,现在早就在罗王庙里吃香喝辣了!”
  李及双埋首赶路,视线里只有崎岖不平的山道和沈无淹抬起、消失的脚后跟,脑中一片空荡。
  许是神明等的就是这句谶语,未几时,乌云忽然遮蔽了晴空,密林之下一片昏黑,过身的风变得凄厉阴冷起来。
  几乎是一眨眼,便换了一个天地。
  沈无淹连退了两步,来到她身边。
  她下意识便是避开,脚已后撤了一步,却在他说出那句话时止住了。
  他说:“拐子鹑不见了。”
  她环顾一周,果真不见了拐子鹑的身影,连嘈杂的鸟叫和虫鸣都偃旗息鼓了,像是万物都竖耳驻足,探听周遭的伏机。
  拐子鹑虽有些颠三倒四不着调,但也是活了几百年的灵物,算得上是跟沈无淹势均力敌的帮手。
  但他们二人也屡次从险境中脱身过,这一次想必也能化险为夷,她其实没有那么担心。
  前路风景倒未变,高耸入云的树干交错排列着,杂乱的灌木丛如列队的兵阵,从近处铺排到天边。
  走了数步,忽有只白毛兽猛地从枝干后跃出,朝二人扑来。
  沈无淹反应极快,一把扯过李及双,利爪堪堪擦过后背,但她肩头的伤被野兽后蹬的腿重重踹了一下。
  沈无淹见状,牵起她的手臂一抬,旋身便背起,朝前方奔去。
  白毛兽追得紧,沈无淹在前方也跑得快。
  “它要赶我们去某个地方。”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被疾风刮得零碎。
  她往后一看,沈无淹说得对,白毛兽不是在直线追赶,当他们可能跑错方向时,它会迂回拦截,用的是圈杀猎物的手段。
  她紧紧抓着他,忽然望到树林的另一头似乎有群人。
  但快速移动下她很难从虬曲的树干后看个真切。
  等到看得清时,沈无淹自己也发现了。
  这队人正迎面而来,穿着黑色长衣,看不清面目,四人打幡在前,二人怀中抱物,随后是抬棺的数人。
  当中一人忽然仰天号泣,余众亦跟着长声悲吟,声调之凄冽,震彻山谷,使人惊怵。
第28章 伏吟局
  满林的树叶都摇摆着,像是以舞来和,却无响动声。
  号泣声止,一手高举挥出,竟有数倍之长,紧接着白花花的冥钱脱手飞出,不是四散而开,均朝二人所在之处冲来。
  沈无淹警觉地一退,一脚踩进湿滑的淤泥中,转身一看,身后的林地成了一片澎湃的大湖,雾气氤氲漂浮,一眼不望不到边。
  李及双经历过幻海,不再觉得出奇。
  这鬼地方还可以更吓人一些。
  再转回头时,冥钱沾了全身,她伸手扯下,纸钱脱手便燃起来,差点烫出水泡。
  那队出殡的队伍,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满地纸钱,不时被风吹起。
  沈无淹发现了岸边停着的一艘小船,背着她走了过去。
  “上船吗?”他问,“还是往回走?”
  她拆下左手的布条,掌中亮起光,照亮了周遭的一爿之地,令人少许安心,“上吧。”
  杀机四伏,她不想被背着,选了能逃得更快的方式。
  沈无淹在船尾把住舵,让船只避开湖中嶙峋的礁石,驶着船慢悠悠地往湖中心开去。
  湖上风小,船行不快,却也是转眼离了岸。
  前方有一片浓雾,白朦朦,不像那日的灰雾般驳杂。
  进了迷雾,有风吹来,船尖不断划破平静的湖面,更远的湖是一片平整宽广、深不可测的黑。
  迷雾涌动着围上来,又散下去,忽然有数只长匣自水中冒出,塞得水面满满当当,如同巨型的方莲叶,在盛夏挤满了荷塘。
  只是眼前这些黑色的长匣,没有一丁点的美感。
  走近了她才发现,这些长匣均是棺椁,而且是用上好楠木,取中间一截三分之二木料雕凿而成。
  “是船棺。”沈无淹说,眼神落在馆木有弧度的那一头,“岩骀的尊者死后便是装入船棺水葬。”
  馆盖和底部都涂上了厚厚的白膏泥以达到密封和防腐的效果,但尸腐味还是直冲脑门。
  按理说,这些楠木棺已经泡成了乌沉木,起码在水中浸了数百年,那么尸身应该早已腐烂,不可能会有这么浓重的气味。
  船身在撞上棺木前悠悠停了下来,沈无淹摇起桨,打算掉头。
  棺材实在太多,没法把船开过去。
  还没彻底掉头,身后已浮出了几十具的棺椁,乱葬岗一般。
  船同样没法开过去,成群的坟茔般挤着靠着,不给人下脚之处。
  “公主,若待会落水,你要是能游出去,就先逃。”沈无淹开口道。
  她没有搭腔,只站起身,审慎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语气淡淡地说:“或许要踩着棺椁才能出去。”
  他顿了顿,踩着棺椁这种对死者大不敬的话恐怕只有她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但他明白她绝不是随口一说,再细看时也看出了端倪,四周的棺椁是有规律可循的。
  棺椁看似脏乱无章横七竖八地分布着,实际上分成了八区,每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空隙。
  成对角线的两边分别是三十一、五十九,或者二十七、二十二,尾数组成的是后天八卦图。
  再看脚下褐黄色的船,便是中土五黄的颜色。
  中土便绝无出逃的可能,唯有弃船。
  占卜之术他只学过文王六十四卦,但眼前这个阵明显不是用六十四卦来解。
  “奇门遁甲。”李及双点出来,她学过一些,但并不精通,像她灵虚观的师父,掌上起盘只是片刻之事,现下难便难在无法起盘了。
  若是起盘,便能知三吉门在何处,从三吉门处必能脱身。
  沈无淹迅速猜到了她的意思,“我去试。”
  一门一门试,总会试出吉凶,李及双只能同意,指着那二十二处棺椁道:“西南数少,先试试。”
  他退了一步,一脚踏上船舷,借力一跳,便跃到了西南方的坤宫。
  船身晃了几晃,还未平复,沈无淹已落到了最近的棺椁上。
  他敛声静气地候了片晌,正欲抬腿迈步,脚下的棺盖忽然掀开,一个老妇样的尸身挺立坐起,伸出尖利的五爪,吐出几寸长的红舌,直向他腰腹处袭来。
  沈无淹飞身避开,跳到了另一尊棺木上。
  踩动便触发馆盖打开,又有一老妇样的尸身从馆中坐起,与先前的老妇一同发起攻击。
  李及双看得心惊,忽然想到了一点,西南坤宫是老妇,攻击点只取腹部,这宫位的意象实在太过明显了。
  她朝沈无淹喊道:“伏吟局!生门在东南!”
  沈无淹党纪明了,不再恋战,回身跃入水中。
  她也随后,起身一跳,彻骨的寒冷打上来,她顾不了这些,朝东南游去。
  她早应该料到的,若要困人,没有比伏吟局更强的,星、干、门全伏吟,便是永困之象。
  此宫虽是生门,但东南是艮宫,少男之象,棺中之尸必定不好应付。
  转眼间,沈无淹已从西南脱身,游到了李及双身边。
  “公主,从棺下过。”他道。
  她点点头,将玉带的另一头拉出来,“你拉着。”
  沈无淹只是笑了笑,道:“公主,我很高兴你终于知道了我是谁。”
  他伸出手想去拨开贴在她面上的碎发,却在半空停了下来,又收了回去。
  可能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次这样的望而却步了。
  “若失散了,我会去找你。”他说道,末了又问,“可以吗?”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想到了原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让沈无淹自己决定。
  他要来便来,她不必担心是杀他还是防他。
  这几瞬的踌躇,沈无淹已知晓了答案。
  他没有怨,反而坦然地一笑,从缠缚着的脆弱与不得中解脱出来,紧接着,一手攀上棺木,奋力跃出了水面。
  棺盖应声掀开,弹出一具身高近八尺的巨尸,一掌挥来,连水中的李及双都受了一阵掌风。
  “公主快走!”他闪身避开攻击,不忘催促。
  她咬咬牙,埋头潜入水中,朝岸边游去。
  动静一大,船棺底部的水草疯了般扭着枝条卷上来,缠住了她的身子。
  她用手去扯,水草越缠越紧,几乎没把她的气给勒到头。
  扭动中,脑袋撞到了棺木,水草攸地脱落了一部分,她心中一动,抓着根部,极轻松地连根拔起了。
  一路依葫芦画瓢,解决了缠身的水草。
  出水面回看,被四支巨尸包围着的沈无淹显得很小。
  她猜想如果他不是不小心踏到棺木,是不会引出这么多巨尸的,如果这些巨尸不是那么难以应付,他也不会不小心。
  巨尸高大可怖,一脚便能横跨棺木,如履平地,沈无淹只有灵活性更胜一筹。
  缠斗了一会儿,沈无淹逃出了四只巨尸的包围圈,踩着棺木朝她飞跃而来。
  他身后的棺木不断有巨尸冒出来,她急切地挥起手,又喊他的名字。
  却见他到了半途,一阵迷雾卷来,又悠悠飘荡移走,散开后沈无淹竟然又回到了离圆心最近的棺木处。
  更多的巨尸踏着步,持着矛与钺,围了过去。
  从忽有忽灭的缝隙中,她看见他跃上了一只巨尸的脊背,将手中的竹叶剑从上往下,直直贯穿对方天灵盖。
  但那巨尸反手便抽出竹叶剑,脑袋一甩,便将沈无淹扔入了棺中,另一只巨尸速即扬起手中的青铜矛,毫不迟疑地向脚下的人插去。
  她在水中看不真切,直到巨尸抽出长矛,带出的鲜血如水珠般高高溅起,才意识到沈无淹一直没有从馆中逃出。
  她顾不上许多,拨开水面便向棺群中游去。
  巨尸们沉默着,无声无息地回到自己的棺木中,直挺挺地躺了回去,船棺左右摆动着。
  进了棺群,她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沈无淹所在的棺木,于是一路寻一路喊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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