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缅露出关切的疑惑:“我也不知是否有关系,只是在我们外人看来,曲玛与公主甚是相像。不仅容貌,连脾性也无比相似。当然,曲玛一介村女,是断不敢与公主相提并论的。”
李及双便明了他的意思,她上上下下地环视了他一圈,有些嘲讽地训诫道:“向来只有妇人在我面前嚼舌根、论长短,没想到连您这样的人物都不能免俗啊。”
巫缅的定力比妫辛公高些,并未因此动怒,而是使出了第二招:“敖衍生是岩骀人,曲玛死是岩骀鬼,他们生前也有婚约,便是曲玛死了,敖衍也须娶她,并在家中立个正室的牌位。”
她又恍然大悟,对这陈风陋俗啧啧惊叹:“怪不得敖衍要跑,是我也一刻不留。”
“不,敖衍离开是因为太过悲恸,而我们来不及种完断想蛊,不管他跟公主说过什么,如何勾引公主,他们有过夫妻之实,这点无可辩驳。”
话到这里,寻常女子早被这番巧言令色说动,但李及双恰好不是那等信邪之人,她狡黠地一笑,反问:“是又如何?”
巫缅深吸一口气,像是有些为难地,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公主若一意孤行,长老们便会解蛊,到时敖衍的心意便会回到曲玛身上,有损公主颜面。”
她笑起来,越笑越觉得此事荒唐,眼泪真的是将将便要流出来,上天果然一点儿也不眷顾她,给了个美人儿,便要设下千万的难。
“如果断想蛊可以解,我便要青络脑的解药。”她收了笑容,说得硬气,“至于敖衍,他如何,与我此行无关,我仍是要带他走的。”
巫缅未见过这等嘴硬之人,一时气愤过后倒也有些佩服:“明日是冥婚大典,若公主能出席上座,必能更添喜庆。还有一事,妫伯公要亲自向公主说明,相信公主听后,便会觉得高席上的敖衍,恐怕还不如一个死人值得您如此看重了。”
说罢,他在垫上行了个礼,起身告辞。
在他推门前,李及双只说了一句:“我见过曲玛,还不小心斩了她的手臂,所以我知道,她与我并不像。”
巫缅一惊,回身望了望她,她依旧如常,稳稳当当地端起茶水,轻嘬了一口,既不像是手上受过伤的人,也不像是刚听闻坏事之人。
他甚至怀疑,敖衍并没有她宣称的那么重要,仿佛他只需要是他便可,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巫缅走后没多久,燎叶出现了,她先前让他去察看一下沈无淹到底关在哪,燎叶回话说查不到。
她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燎叶不是探子,本性单纯又不会花招,能查出来才是奇事。
所以她说:“你认识曲玛吧?沈无淹跟她有婚约?”
燎叶挠了挠头,有些不知如何说明:“其实我在离开蓬川前,跟敖哥哥并不相熟。他算是宅子里的公子,每日都很忙,练功、识字、各种功课,但曲玛姐姐的确与他朝夕相伴。”
“曲玛死后,沈无淹便离开了蓬川?”
他捋了捋时间,点了一下头,看她好久不说话,又犹犹豫豫地问:“公主明天要出席吗?”
冥婚大典的事便是在她得知前就传遍了村寨。
她笑了笑:“当然要去,我的人就要成亲了,我怎能缺席?”
说罢,她又觉得此话有些不妥,换了一种语境,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奴仆。
“若我说我喜欢你,你会作何感受?”她直接了当地问,想通过他的反应推测自己这些行为的影响。
燎叶吓得目瞪口呆,眼睛眨巴了十几遍才意识到她只是假设,便长长松了一口气,有些后怕又很不确定地回:“我想,谢谢公主?”
这份惶恐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脸上,“原来敖衍也是这样的心情啊。”
这话也不由得说出了口。
燎叶全神贯注地应付着她,前后合计,便听出来了。
这事原来跟他没关系啊,但他感觉说错了话,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语无伦次地找补:“我不知、那这婚事,公主你,怎么办……敖哥哥他,他可知?”
她没有费心思去听,只是从头到尾,翻尸倒骨地审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重来一遍,她也没法把握好这个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如算了。
最懊恼的倒不是横生了这么多枝节,而是她本来是来找解药的,解药没找到,却被儿女情长扰得心神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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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礼要到黄昏时分才开始,李及双一宿没睡好,到了后半夜才艰难地睡着。
等到燎叶来敲门时,才从梦中惊醒,不情不愿地起身洗漱。
她此行一切从简,随身仅一套换洗的,两套衣裳褴褛的程度不相上下,首饰离京前存在了别处,全身上下只有一枚贴梗海棠木簪。
好在从头到脚沐浴过,洗净了污浊,就着影影绰绰的灯瞧,也不算失礼。
推开门看,天空已暮色四合,她感叹了一句:“夜色这么深了吗?”
燎叶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好怨她,只嘟嘟囔囔地说:“天还没亮呢公主,我这都要睡着了。”
“不是已经到了黄昏么?”
“还早着呢。”燎叶用袖遮住口鼻,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老冤家来了,说是知道敖哥哥在哪……”
“闪开闪开,说好了给惊喜,你会不会?会不会?”拐子鹑不耐地拨开了燎叶的腿,亮出自己矮胖宽厚的身子,“公主,我来啦!”
它像一株在烈日下暴晒多日以至于缺水少叶的狐尾天门冬,身上长出了浅黄色的绒毛,原有的长毛稀稀拉拉地,这一茬,那一丛,仍显得很顽强。
她看着它,倒有些惊讶,“你没死?”
“我怎么会死呢!”它扑腾着光溜溜的翅膀,“没有毛不是没有命啊。”
“羽毛少了好清爽,不怪得我总是觉得痒得慌。”它说着还用翅膀左右挠了挠,“公主我带你去找那小子,你再给我把毛清一清吧?”
她竟不知道还有这种好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席竟开得这么早!
“先见到人再说。”她道,已掌握了拿捏拐子鹑的精髓——再乐意而为的事都要面露难色,甚至略为嫌弃。
天色还未透亮,两排的屋子没有一点人气味,还有些野鸟、豪猪一类的叫声在近处响起。
拐子鹑在村道上领着路,一面走,一面嘟囔着,摇头晃脑地。
她嫌吵,斥了句:“你嘀咕什么?”
拐子鹑立刻旋过身子,无比殷勤地介绍:“刚跟几个冤魂打了声招呼嘛,顺带提醒他们走路看着点道儿,别撞过来。”
她冷哼一声,忍住了要抹掉颈后凉意的念头,“还有多久?”
“还有好一会儿呢,公主要是走不动了,我带你飞过去吧?”它眯起眼呵呵笑,像极了捏坏的糖偶。
要不是它耳朵在绒毛里小小两只才冒了个尖,她肯定要上手揪起来,然后责问为何早先不说!
拐子鹑虽有些痴钝,但是说能飞,便绝不是扯谎,虽然飞得不高,还歪歪斜斜望之欲坠,但眨眼间就带她飞到了一处庭院里。
从空中她望得很清楚,这间院子仅有二进,铺陈简单到连花草都无,但院墙、屋顶都颇坚固。
拐子鹑说沈无淹就在屋内,只有他一人。
她便让它在屋外放哨,切不可偷听,要是偷听,便一根毛都不拔。
拐子鹑对一身羽毛甚是上心,再不情愿,也只能老实应下。
天色尚早,屋内并未点灯,有茗叶、蔷薇混着松针燃烧的香味,袅袅熏得人都醉起来。
沈无淹盘腿坐在侧方的席上,面前是一方长窄的案桌,乌色蝉纹,像把古旧的长琴,正等着一双手抚弄拨弦。
他穿着一身玄纁色的爵弁服,虽差一顶爵弁,也便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新郎官了。
时人成亲穿的是绛红与竹青,玄纁是数百年前的形制,在他身上却显得无比和谐。
他像是睡着了,近看时才发现双眼微睁着,如入定的僧人,垂帘眼,无声息。
“沈无淹?”她唤了一声,他毫无反应,连眼帘都不曾微动。
她又走了一步,他忽然伸手,不知从哪抽出一只竹签,二指朝空中一挥,还没等她看清,那竹签插在了袖口上,将她的衣袖钉在身旁的柱子上。
第25章 只道寻常
竹签扎入柱体极深,她拔了几遍都没拔出来,一气之下拂袖一扯,脱了身。
她猜测他进入了某种状态,如同那日她被拐子鹑的邪术控制了一般。
未免他误伤自己,她一边告诉他是自己来了,一边取下发髻间的木簪,扔到了他的怀里,投石问路。
他没有再动。
于是她缓缓地,缓缓地走过去,走到那方案桌前,如他一般盘腿坐下。
等待他猛然发起攻击,也像等待一曲乐章不经意地奏响,心跳慢慢沉下去,到再也捕捉不住了。
方桌很窄,只能放下一尊茶壶,她一伸手便能触到他的眼。
“能醒过来吗?”她用指腹轻轻地抚了抚他的眼,羽翼一样的睫毛被她拨弄得微颤,却没有醒。
她收回手,解开他缠着的布条,掌上的光便跳出来,充满了暗室。
光明之下,谎言便现了形,露出一路勾连铺陈到此的踪迹,昭昭可见,是她不察。
可他说的话,甚至不能称之为谎言,如果连他自己都忘了爱过曲玛,那便不算是有心所为。
其实巫缅要离间他们,最好的说法不是说她和曲玛有多像,而是教她认清自己的感情。
她看见事情是怎么开始的。
报复和反击的时候,她向来不太考虑后果,现在对着他也亦然,情之所至便热烈而往,甚至不会苛求对方也如她一般。
所以即使他给出的回应很少很小,她也能甘之如饴。
因为有一人能够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哪怕只是出于责任、承诺又或道义,她都能心安理得地陷下去。
归根结底,是这一生收到的爱太少,好不容易从心尖冒出一些,便任由它萌芽、蓬勃,肆意地滋长。
像是见到心仪的木簪便走不动道,却忘了木簪可以据为己有,但人不行。
盲目之下,她没有分辨这枝繁叶茂的情意是能保护对方的栖身之所,还是遮挡了他飞离的障碍物,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这种自以为的喜爱和迷恋,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无法面对的重负。
看清事情背后真实又血淋淋的那一面时,她便并不再肖想他的唇、下颌与耳尖了。
那张面庞曾经是一幅勾出心尖山水的画,照得她的世界都翻起碧波与清风,现下,便只是一幅画而已。
若这辈子还能喜欢他人,再不能如此莽撞了。
“我只喜欢对你这样”的话,也不要再轻易说出来了。
“如果能拿到青络脑的解药,我不会在乎你娶了谁,哪怕是个死人。”她说,句句肺腑,“但他们告诉我无解,继而又说你心有所属,这就有意思了。”
她年纪虽小,但这生受过的欺辱比很多人一生都多,却从来没有一次如此,结结实实地被踩到痛处。
见到他之前,她想过要给他解释的机会,让他说清原委。
谁知见到这个木头一般的他时,她倒不知不觉看清了自己的一厢情愿和鲁莽任性。
她说:“今日大喜之时,我会送一个最大的贺礼,你恐怕不会喜欢。但是无所谓,你想必也没有喜欢过我吧。”
他没有回应,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
她从他怀里取回木簪,簪头的海棠在手里泛着幽幽的光点,如同露珠结在瓣尖。
露珠眨眼化作海,缓缓涌过心间,轰轰隆隆越聚越浩,压得她半分喘不过气。
再不犹豫,她将木簪放在案上,“若你听得到,醒来后仍想去突西,回京后去找张准。我还有一份入关令,本想回京后给你,现在就请他转交吧。”
入关令比通关过所要难拿许多,没有入关令,就是封疆大吏都过不了边界,她央了李吉好久,只想着他或有一日想要回来。
她再说不下去,收手揣在袖中,室内暗下去,天光亮了少许,邻舍的公鸡打起鸣来,声调饱满又高亢。
新的一日开始了,她的故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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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缅没夸张,这场昏礼的确浩大隆重,称得上大典两个字。
大典要在祭坛上举行,且离村子距离较远,位于南麓的山嘴上,可见不是沈无淹有些地位,便是曲玛有些身份。
祭坛中心是圆形攒尖顶的宗庙,外有一个阔数十丈的六边形覆台,边缘又有几个覆斗高坛,夜里可盛篝火。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均有石砌台阶,分别通向外侧的八根鸟兽巨型青铜色立柱,张扬恢弘。
村民们早早便到席上候座了,就连手中牵着的娃娃也穿得整整齐齐,两个小辫梳得光滑。
她一身常服,不仅称不上体面,甚至还略显破烂,裙角是山野荆棘勾的,袖口是沈无淹扎的。
原本还有一直木簪压压寒酸劲,但她还了,于是便大喇喇地坐在了不相称的位置上。
妫辛公甚是马后炮,“公主缺衣装点,怎不开口呢?”
她不客气地回道:“这一身在村里算是上等了。”
妫辛公知她嘴硬又好斗,于是只轻蔑地睨了一眼,不再搭腔。
篝火次第燃起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噤了声,屏声静气站起来,肃穆而立,望向主台,妫伯公才从帷幔后姗姗来迟,缓缓落座。
李及双便是席上唯一没有起身的人,即便是妫辛公警告地咳了一声,她也端坐如常。
又等所有人坐定,巫缅才庄重地步上了祭坛,对着主座的方向行了躬身礼后,摊开手上一卷红底金线绫锦金轴,洋洋洒洒地念了起来。
内容无非是上告皇天后土,敖曲二姓合以嘉姻,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也。
听到这句时,李及双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想知道冥婚如何继后世。”
妫辛公一记眼刀飞来,不客气地呵斥:“公主,您的嗓音在这喜庆之时略有些不合时宜,还是闭嘴的好。”
她却一点不恼,笑盈盈地回,“这死气沉沉的昏礼是够喜庆的。”
“你要是不喜欢,我便请人送你回去吧。”妫辛公咬牙切齿地威胁。
她识相地不再说话了,毕竟贺喜大礼还没送出去,这点小劲是可以忍忍的。
此时,巫缅说道,由于此次昏礼特殊,现下便从告天礼开始,请新郎向上天祈福,祈求神降祝福。
沈无淹在两个婢女的环拥上,极慢极慢地走上了祭坛。
她从没参加过这么磨蹭的昏礼,并非因新郎官是沈无淹,而是因为他的动作确实很慢,一举一动都好像要祭坛上的几个人商量好了才能做。
等到沈无淹在喜桌前站好,一个仆从端上来一个箧子,呈到巫缅面前,巫缅打开箧,取出一枚皂囊,当中有封礼书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