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到嗓子哑透了,也没有一丝回应。
用凤纹螺敲动棺木,只有木头的嗡声、水声,去推棺盖,用尽了全力都推不动半分。
身旁的雾淡下去,眼前浓重的水墨画的一般的场面也淡了下去。
空中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长鸣声,啄破了迷雾。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拐子鹑像只长出翅膀的鸡毛掸子在半空盘旋。
乌云消散了,天空露出本来的亮色。
正好有一缕金光从云峰中漏出,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和眼里,直教人闭着眼避开。
再低头时,浓雾尽散,棺木没了踪影,平静的湖面上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
在水中茫然地旋了几圈,只有一片波光粼粼。
深吸一口气,她潜入水中,掌上的光明晃晃地亮着,湖底只有摇曳的水草,莫说一个巨大的棺材或一个身长体宽的人,就连一条鱼都没有发现。
拐子鹑从空中俯冲下来,在她身边绕着,叫道:“公主,终于找到你了,我都找了你一天一夜了!”
她看了一眼它身上黏着的羽毛,花里胡哨又长短不一,便知就他这身打扮,也要耗上半天。
“你看到敖衍吗?”她问。
“没有啊,你们半道忽然消失,好在还有脚印,不过话说脚印跟到一半只有敖衍的脚印了,我以为他把你扔在哪儿了。”他又要长篇大论,忽地止住,继续说:“总之他的脚印在湖边消失了,我就一直围着岸边找……”
说到这他才开窍:“所以,对啊,敖衍呢?”
她一边爬上岸,一边简单说了经过,拐子鹑一听便明白:“那不就是死了。”
第29章 不见其人
她偏不信这个邪,“死了?尸体呢?”
拐子鹑用力地扇着翅稳住落地的身体,掀起了一地尘土,“他自己都说了有蓬川之神,神要吃人,连骨头都不给人留的。”
它翘着头,为自己的博闻得意不已:“公主你不知道这山上多少冤魂吧?幻海死的冤魂海了去了,蓬川之神杀的倒没有魂魄,那东西好吃,还要一点一点地吃上数年。”
她一把将它扯过来,却只揪掉了几根野鸡的羽毛,“你要是再拿这件事说笑,我第一个就杀了你。”
拐子鹑赖皮地一笑,“你可杀不了我。”
她冷冷地站起来,望着这头不知好赖不会看颜色的傻鸟,“那就把你的毛染成蛋黄色的,鲜光透亮,让你做个笑话。”
说完拂袖便走,拐子鹑这才知道错了,一边求饶一边追。
等到它老老实实闭上嘴,把她驮起来时,还不明白自己着了道,以为是成功收拢了李及双。
在拐子鹑背上的时候,她仍旧严密地察看着山林的情况。
空中除了眼界更开阔,没有别的什么优势。
俯瞰蓬川时,只觉这片山川如此寂寞。
目之所及都是茂密地争抢阳光的林树草木,满满当当不留一白,可却又如此空旷,不止能装下无数冤死之人,还有千万年的时间。
越过山脊,她瞧见山脚处有一大片被烧焦的土地,依稀能认出房屋的架构,梁木均成灰烬,只有暗黑的颓垣和瓦砾。
杂草和乱枝像是围城的伥人,疯狂张扬地围得水泄不通,就是半步都迈不进去。
整片土地看上去像是从蓬川身上生剜下的肉,迟迟无法愈合。
“那儿是什么?”她问道。
“是个荒村,十几年前发生了大火灾,全村人都烧死了。”拐子鹑在空中不断变换着身形,既不中看,也不中用,“你想去看?”
她心中纳闷,“十几年前的火,不可能荒到寸草不生。”
“那不是普通的火,蓬川山上那伙老胡子干的,用的是药火,还得上百年才能长出草。”拐子鹑真的什么都知道。
“药火是什么?”
“就是炼丹药用的火,臭得慌,而且连烧了数十日。现在要是有人靠近那片荒地,一准晕。更别说有的野鼠不注意,蹿进去,还把脚趾都烫掉了。”拐子鹑愤愤,“去过那村的野鼠特别难吃……”
拐子鹑絮絮叨叨地介绍起自己的饮食喜好,她却一个字没听进去。
她没想到自己不经意地窥到了一个秘密,并看到了全貌,虽然想知道秘密的人,或许真的已经不在了。
到了罗王庙时,燎叶正坐在只有几根孤柴的篝火旁,百无聊赖地掰断树枝,再投到火中。
见到李及双时,郁郁寡欢的面庞上现出了欢喜的神色。
但他很快发现沈无淹不在其中。
“沈无淹可有来?”李及双道先发出了疑问。
他搔搔头,想了想,答:“没有啊,他不是跟公主你一块儿吗?”
“遇到一个幻海般的邪境,邪境消失后,他也一同不见了。”她简略地说,也一同张望着,“我以为他从别的出口出来了,在这等我。”
很显然,没有。
燎叶一下子未能接受,坐着呆想了半晌,才忧心忡忡地问:“会不会他出来了,没看到我?”
其实他比李及双更清楚答案,凡是在蓬川失踪的人,没有人再见过,沈无淹再骁勇敏捷,也抵不住好运消散的那一天。
人们说蓬川险,并不是随口的玩笑。
李及双没有回答,而是道:“我们在这等等,也许过两日他就能赶来了。”
拐子鹑在旁听到了,只是背着她用力地摇摇脑袋,又望望天,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燎叶满口应下,别开眼不去看拐子鹑,心中也自我宽慰,相信他一定会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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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两日,沈无淹都未出现。
燎叶总是趁她不注意时观察她,除了更沉默更凝肃,她跟平时没有太大的不同。
他知道自己愚钝,但他知道她连半分的悲痛都没有表现出来。
一个人去打水、捡柴的时候,他总会想到沈无淹,当初逃出蓬川时,沈无淹曾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如何辨别方向、食物,遇到野兽时应如何做,一心一意地带着他们出逃。
求沈无淹去救庚柔,他也只是说了一句:“须等公主休息或无事的时候,我才能出去。”
虽然沈无淹不过比他大了两岁,却好像什么都能扛,什么都能面对。所以同是话少内敛的人,他觉得自己能听懂这位兄长的沉默。
第二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还没吃下第一口食物,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李及双没有去看他,放下了冒着热气的碗,用筷子搅着。
燎叶不停地用手背抹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他知道沈无淹不会来了,等再久都不会来了。
他心知这样太过失态,只能哽咽地解释:“公主……你别看我。我只是想到敖哥哥最后有没有挨饿,我想他这辈子什么都吃不到了。”
“嗯。”她深吸一口气,将冒头的情绪都死死压住,“哭出来就好了。”
她这么说着,却一滴泪都没有流。
等到燎叶哭够了,她才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那碗淡如溪水的野菌汤,最后说:“今后你若没处去,便跟着我吧。”
她知道他会想要自己照顾燎叶的,她从心底也愿意这么做。
燎叶扁着嘴看着她,哇地终于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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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他们烧了一壶水,要给拐子鹑拔了剩下的长毛,刚准备动手,拐子鹑就嚷着不拔了不拔了。
燎叶恼羞成怒,腾出另一只手一齐把它按住,骂骂咧咧地训斥:“我天不亮就起来打水捡柴,好不容易水烧好了你又反悔?!”
拐子鹑从他掌下挣扎脱身,飞到矮墙上,叉着腰抗议:“不好玩,跟上次不一样,上次那么开心,现在是干嘛!坟前除杂草吗!服徭役吗!”
燎叶叫起来:“上次是惩罚你,现在是伺候你,能一样吗?识相的赶紧下来,拔完了我们还要赶路。”
拐子鹑气愤愤地扭过头:“我出了那么多力,你伺候一下不行?笑一笑不行?”
燎叶抓起一把石子朝它砸过去,“你出个力的屁,真有事的时候你在哪?你在拔别的野鸡的毛装自己身上!”
“我不多装羽毛根本飞不了那么久!你这两根毛的知道个乖乖!”拐子鹑毫不示弱,“要解山神局须得以命抵命,我去了也没用,敖衍那小子是自愿要死的!”
“好了。”李及双终于出声制止,声音甚至还有些发颤。
她早就琢磨出来了。
除了开门,奇门遁甲的三吉门还有生门与休门,开门、生门与休门分别是艮宫、坎宫、乾宫,代表的是少男、中男与老父。
他们二人只有沈无淹符合少男的意象,若是走生、休二门甚至其他宫位,他们一样出不去。
山神要留下那个符合三吉门中宫位意象的人,而那个人,还得没有一点为己的私心。
至于他之前是否推测出局意,她不知道,也不敢再想,念头每每到此,便要狠心切断。
她站起来卷起两边的衣袖,朝拐子鹑咧咧嘴,皮笑肉不笑地:“就当是坟前除杂草了,待会拔完我还再在你背上刻个字,还当立碑,如何?”
她话说得狠,拐子鹑也扁着嘴,学着这两日燎叶的可怜样,但怎么看都有些滑稽:“不拔了,等你心情好了我去找你,到时其他毛也长齐了,正好可以清清。”
说罢,竟然真的挤下两颗泪。
“亲亲?”燎叶又把剩下的石子扔过去,“真是癞蛤蟆长翅膀了,亲鬼都不会亲你。”
李及双被他逗笑了,眼泪第一次忽地要流出来,活着真好啊,有吵有闹的,可惜他不在。
她转过身,去取箱笼,背到肩上,扔下两个字:“走吧。”
再不回头,再不去看一眼那片绵延到云端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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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及双本不想回巴黄土司制所,但她需要把鲸死草交给伍季海,命他骑快马赶回长安。
如今,她身上的衣着已经脏污得比当地的农家少女还不堪了,再在脸上抹几把灰,便如同一个乞丐,没有半点贵公主的气息。
莫说李成检,就是伍季海见了她,也不一定认得出。
谁知到了半路的镇上,便听闻皇位易主了。
父皇驾崩,太子继位,成为第二十任皇帝,改年号为武贞。
按礼制,她还要回去守孝的,但宫中一直没派人来传,或许是找不到她,但她便不需要那么赶。
对李及双这种目无礼法的人来说,守孝最重要的就是心意,她的心意绝对是满满当当的。
越往东南走,听到的消息越多。
各地农民军起义,巴黄州也有一小股势力蠢蠢欲动,但都被巴黄王悉数剿灭于萌芽中了。
进了城,二人把脸遮得严实。表面上看,巴黄制所仍如离开时那般,挑担货郎穿街走巷,夹道店肆幡幌如云,只是每个人都不敢高声说话,连最善吆喝的摊主都不想卖力了。
第30章 人语嘈嘈
危机已从东边蔓延开来了。
燎叶知道一间干净不惹眼的客栈,二人直奔该处,预计联络上伍季海后立即离开,前后耗时不会超过两日。
可燎叶到伍季海的赁居处一打听,候在一旁的牙人差点没把他捉住,要他把伍季海欠的租金给交了。
好说歹说再求饶卖惨,才知道伍季海被官府扣住了,罪名甚大,欠了几个月的租金一时付不了,房东不敢把东西变卖了还钱,正愁得找牙人出气呢。
他被牙人好一顿数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走到半路又有人扯住他,他第一反应便是要跑,来人连忙出声叫住,他一看,原来是小南门外的程家翁。
当年沈无淹把他们带出来,就曾在程家借宿过。
庚柔还跟程家大儿子看对眼了,若不是庚柔以为告诉药铺能试毒换份工,李成检也不会来捉。
程家翁是想告诉他,几日前看到庚柔被游街,理由是冒充公主,秋后就要问斩,让他赶紧想想办法探监。
燎叶只觉五雷轰顶,脚不沾地一路狂奔回了客栈,报给李及双时话都说不清楚。
李及双只问了几句便明白了,伍季海和庚柔被李成检捉住了。
此事因她而起,她得善后。
但是她不能直接去找李成检,打听一番后,便去了观军容使焦尚的府邸。
她没有见过焦尚,但是焦尚的养父焦顺现下是权倾一时的左枢密使,焦顺还是殿前大太监时跟她打过交道。
算不上有交情,只能当个由头。
焦尚听了来意,又把她亮出来的玉蹀反复咂摸了好一会儿,才道:“十六公主,这事不太好办呀。”
李及双知道,此事焦尚一旦插手,中央与地方之间的矛盾弄不好会趁机爆发,但焦尚要是真的愿意帮,事情处理得当,也可当成给李成检的顺水人情。
于是她道:“此事的确有些唐突,若焦公公肯出手相助,届时返京后,我定当向陛下陈情您的恩情。”
她跟太子的关系算不上要好,只是因为儿时一同跟太子少傅学过几个月有过交集。
若论说话,还是能说上两句的。
可焦尚显然不这么想。
他先是如蒙大恩受不起的惶恐之姿,万般推脱与感谢。
最后才说:“公主对小的实在是恩重,小的惟恐无以为报,此事的确难行。巴黄王是威厉之人,人情一向在他那走不通。”
他顿了顿,观过李及双脸色后,才犹犹豫豫地说:“若您真想救此二人,小的倒有一妙计。”
花言巧语一冒头,李及双便开始觉得不妙了。
果不其然,焦尚给出了一损招。
靠近巴黄的袼驭族势力极盛,其酋长三年前觐见天子时就曾见过李及双,甚至还有意向求娶。
但她当时刚刚中了山茄花毒,一度病危,和亲之事才作罢。
现下,纥驭族酋长之妻病故已满三年,李及双正好可以补了这个空缺。
若李及双成了纥驭族的王后,李成检不想放人也得看着多方的面子放了。
李及双听罢,冷冷一笑,“我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大的作用。”
焦尚装作听不出话中的嘲讽,也大笑道:“公主自谦了,说实话,纥驭酋长之弟正在府上做客,若公主有意,今日便可敲定此事。”
她还没同意,焦尚肥厚的两掌一拍,朝屋外朗声喊道:“快请浑契耶大人。”
浑契耶便很快出现在堂上。
他身着襕袍,一身中原人的打扮,甚至不像袼驭族般有着好看的蜜色肌肤。
浑契耶见了她,先是一惊,继而长叹:“公主的确倾国倾城,值得王长兄念念不忘。”
赞过之后才郑重地行了礼,自我介绍一番。
李及双还了礼,才道:“头先来不及相告,焦公公对我情况有所不知,我已与他人私定终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