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站在不远处,道:“没有。”
柳全嗤笑一声,半张脸在夜色里隐去,让人看不真切。虽然元蘅没问,但他还是自顾自道:“狗皇帝杀了我的儿子,我不想要给他继续卖命……”
原来竟是因着这桩事。
柳全的儿子曾在武举中一举夺魁,被皇帝亲封锦衣卫都督。但是这位都督却因一次醉酒误事,害得锦衣卫折损数人。最后皇帝盛怒之下便降了罪。
当时是有人为他求情的,说看在他父亲尚且在琅州身居要职的份上,饶他一命。但是皇帝却执意说法度不容留情,若是饶过了他,以后北成律例将形同虚设。
这本无可厚非,可难免寒了老将的心。柳全只有这个独子,一直以来竭尽疼爱。他的儿子后来能武举夺魁,也成了他日日挂在嘴边炫耀的事。
可是他儿子还是死了。
“你觉得我会认同你么?他有罪依律惩处,我知你心中不快,但这就是你抽刀以对昔日同袍的理由么?”
有冷风从门缝中钻进来,将元蘅的发髻也吹乱了。
柳全苦笑,起了身走向元蘅:“你以为你爹就是什么好人么?”
说罢,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重复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东西?我、他、姜牧,我们三人共执衍州燕云军,可最后呢……你以为姜牧为何落得满门抄斩的地步?你以为你爹就无辜么?我贪心不足我承认,但我最看不惯元成晖那种伪君子!”
元蘅没说话。
柳全的怨愤是积压了许久的,只是一直以来没有地方可以说,才在此刻对着元蘅吐露不满。
元成晖当年选择了与陆家站在一处,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惹怒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就连元蘅也看不惯。
但今日并不是论元成晖对错的时候。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只要宋景安然无恙,你交出那半卷平乐集,出城玉令我给你就是。”元蘅尾音上挑,观察着柳全的神色。
“你怎么确定平乐集在我这里?”
“不是么?”
元蘅并不怀疑。
褚清连是独居,死的时候她亦不在身侧。旁人不可能知晓这件事,更不可能知道平乐集丢了半卷。
所以她笃定,褚清连就是死于柳全之手。
柳全忽然朗声大笑,许久不停。
“先把玉令给我,否则我不会说的。”
如此老奸巨猾之人,当真还是当年那个待人亲和的柳叔么?元蘅看了他半晌,终究还是从袖中取出玉令,抛给了他。
接了玉令的柳全,将玉令拿在手中仔细勘验了一遍,确定无误才收于怀中,而语气骤然变了。
“褚清连,我杀的。”
他出人意料地平静:“那半卷平乐集也是我拿走的。”
他竟然如此直率坦白了。
元蘅虽早已猜出,但亲耳听到此言还是有些背脊发冷。她的手握成拳,眸中充斥着红,但是仍旧克制着愤怒问了:“为什么?”
“傻蘅儿……”
柳全叹了一声:“传闻得此文集能平天下,你柳叔我自然是想要天下。只可惜……”
“那文集根本名不符实,不值得我辛苦去取那一趟。那半卷,我自然是烧了!”
柳全靠近元蘅,近到能嗅到她发间丝丝缕缕的清香,抬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柳全笑了:“姑娘,我们的恩义早就断了,到了地府,你可不能怪我!”
掌风将落时,破庙草堆的木板之后忽然发出一阵声音。是有人将板子撞倒了,那人还尽力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借此吸引柳全的注意。
声音响起的霎时,柳全还是不经意地看了过去。
在他别过脸的一瞬间,元蘅从袖中取出一根针,抬手重重地刺向了他的后脖颈,顺着施力的力度,银针没入半段。
柳全吃痛,正欲抬手制住她,却忽然察觉一阵晕眩,有些站不稳。
元蘅冷笑:“柳叔,你教我的,不要做没有准备之事。我没有后招,会来见你么?”
他没念旧情,还指望她会有义么?
“你……”
见他四肢逐渐僵麻,元蘅将他腰间的短刀抽出,回手抵在他的脖颈:“你想杀了我?巧了,我也不会留下你!”
第14章 王府
破庙外有一只狸猫被里面的动静给惊动了,扑腾着跃下房檐,往小径一旁蹿开了。
而元蘅正用力将短刀按在他的脖颈处,被柳全钳制住,一时也动弹不得了。
再如何柳全也曾是大将军,那一根淬了毒的针并不能完全抽空他的力气。再加之元蘅并不会武,争斗中并不占上风,反而被柳全攥紧了手腕。
“元蘅,你怎敢!”柳全脖颈上青筋尽起,翻身将元蘅压下,一手握住刀刃欲刺回去,鲜血顺着掌面滴落。
“我怎么不敢?就许你杀我么?”元蘅几乎要无法呼吸,但仍笑得凉薄。
她知道自己在体力上是斗不过柳全的,此时来见他自然也不是一手打算。她身上亦佩戴了药囊,那些古怪但清淡的香气如游丝一般,混在这里潮湿的霉味中,根本察觉不出。
从她进入这间破庙之时,柳全便不能再逃出去了。
刀尖终于刺穿了他肩头的布料,渗出一丝血来。
“我要杀了你,姓元的都该死……”
柳全的力气在逐渐丧失,但还是不信。依着元蘅以往的脾气,定会将他带回去。只要转交给锦衣卫,他就有办法活命。
谁知下一瞬,刀身穿透了他的肩,血水溅洒在她素色的衣裙上。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柳将军!”
“你动不了我,我也不可能将你带回诏狱了,多让你活一日我都对不起师父!对不起衍州!”
元蘅几乎用尽了力气,握着刀柄的手还在颤抖,但她还是再次将刀送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那只狸猫又将什么东西扑倒了。
元蘅坐在原地缓缓回神,镇定地喘匀了一口气。许久,她才起身走向原本放置神龛的木板后面,果真看见了被捆缚住手脚,连眼睛都被蒙住的宋景。
她将宋景眼睛上的布条扯了下来,给他解开了手脚的捆缚。
两人都许久没出声,但宋景是还没从恐惧中完全出来,双肩都在抖。他在看到元蘅衣裙上的血渍之后,也猜出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让你照顾夫人,你乱跑什么……”
元蘅本想怪他不小心,可是看着他的样子还是不忍心质问,只得将话音放轻柔了些,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宋景尚且腿软站不稳,整个人都还在恍惚着。
“我……”
宋景的一句囫囵话都没说完,便听得紧闭的木门被人给撞开了。
一行府兵将此处围了起来,看着地上不再动的柳全,面面相觑。
最后走进来的是闻澈。
他腰间佩剑,拇指还握在剑柄上,越过柳全看向了角落处的元蘅。
原本紧蹙的眉在这一霎展开,他的声音也出人意料的淡漠:“你们怎么会在此,发生了什么?”
从听闻有侯府的马车入夜后驶向兴荣桥时,闻澈便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柳全和元氏的旧交是众人皆知的,但是他又并不认为元蘅会是那个助纣为虐的人。
直到看见眼前场景。
宋景哪里见过这场面,从他被人从背后敲晕,在这破庙里醒来后,他便一直在抖。起初是柳全威胁他不许出声,否则定会杀了他。眼下面对询问,他说不出话。
反倒是元蘅往前站了一步,将宋景挡在自己身后,道:“他畏罪自戕了。”
“自戕……”
闻澈的目光挪向她衣裙上沾的血渍,以及鬓间凌乱的发丝,将这两字重复了一遍。
他两步走过来,隐约也嗅到她发间的幽香,只觉得自己好像更看不透这个女子了。
只要是有眼睛,便能从这一派狼藉中看出发生了什么。偏生她就有着睁眼睛说瞎话还如此从容的本事。柳全本就是要极刑处死的人,若是逃出来恐威胁重大,皇帝的旨意也是找到此人就地处死。
但闻澈想不到他会死在这里。
他叹出一口气,想要碰元蘅的肩,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见她抗拒自己的靠近,闻澈心中竟头一回生了股说不明白的火气,他还是固执地碰到了她的肩,将上面的一根枯草拂掉了,力度也是没忍住的大,竟让元蘅有些疼。
元蘅颇感意外地抬眼看他,那样冷的眼神像是怒视,但又没那么锋利。
“殿下,你……”
闻澈并没有再答话,反而走向了宋景,看着他冻紫了的嘴唇,将自己的氅衣解下来递给了他。宋景颤抖着手接了氅衣,道:“你别怪我妹妹,是柳全。他将我绑来借此威胁她,想要出城的玉令……然后……”
“然后怎么?”
宋景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元蘅,又回想着那会儿他听到的动静,道:“后来我不知道,我蒙着眼睛呢。”
他不想说。
他知道是柳全先动的杀心。也是因为听出了柳全想要对元蘅动手,他才壮着胆子撞倒了周围的东西,借此吸引柳全的注意,好给元蘅反击的时间。
柳全死有余辜,但是元蘅毕竟尚未出阁。他还是觉得这些事传出去于名声有损,便只话说一半。
闻澈显然不信。
但是他也并没有多言,只是示意府兵将柳全的尸身带回去,而后便往破庙外走。
走至一半,他在门槛处停下了脚步,再次转身。
他看着元蘅迟疑了片刻,打量了她衣裙,道:“你就这样回侯府?”
元蘅旋即意会。
闻澈此言,便是说明此事他不会告知别人,甚至不会告知安远侯。而元蘅身上的血迹,并不适合此时回府。
元蘅忙行拜礼:“若殿下不介意,能借……”
“不介意。”
闻澈甚至还没等她将话说完,便道:“先跟本王回王府罢,沐浴换衣之后自然送你回去。”
***
这是元蘅头一回进凌王府。
整个启都里,凌王府是最靠近皇宫的。传闻在闻澈尚且年幼之时,这处宅院便已经辟好了。
那时帝后尚且和睦恩爱,不少人说这是皇帝独一份的宠爱,未来闻澈定会荣登大宝。但亦有人觉得,一个嫡皇子还没有成年便已经安排好了日后的王府,不正是说明皇帝从未想过立他为储么?
孰是孰非,眼前这位凌王殿下像是并不在意。
站在王府便能看见皇城中最高的角楼,这里的草木砖瓦都是备沐皇恩的。若是换了旁人,定会大兴修葺,非要四处都金碧辉煌能彰显身份尊贵才好。
可是凌王府却并不是。
皇帝赐府时的雕刻器物统统都被撤换了,府苑中一派简洁,甚至是单调乏味。
元蘅跟在他的身后,一直都没说话,也没有不懂规矩地四处张望。
直到闻澈停下脚步,道:“回启都后一切都仓促,府中没什么仆从,让徐舒引你去罢。”
“什么?”元蘅愣住。
闻澈无奈地反问:“你不沐浴换衣?”
见元蘅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闻澈不禁起了逗弄之心,负手而立之后问道:“难不成是要本王引你去?”
不必了。
元蘅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之后便跟着徐舒往府中偏院去了。
王府中果真没多少仆从,也没见着姬妾。
启都中谁人不知凌王闻澈是个玩世不恭喜好玩乐的。自从他回来之后,不少官员想尽办法送来美人,单单是元蘅听到的就有不少回。原以为他就算尚未娶亲,也会有些姬妾在府中侍奉的。
但眼下看来并非如此。
偏院中的客房岂止是整洁,因为没人住过,连该有的用品都没有。沐浴用的汤桶和澡豆,都是府中烧了热水的老仆奉进来的,最后还送来一件衣裳。
是整洁的男衣。
不过也好,总好过她穿着带血的衣物回侯府。
闻澈愿意帮她隐瞒今日之事,她已经很感激了,自然不能再挑剔这些小事。
依然是木樨飘香,元蘅穿戴整齐之后推开房门,只见皓月之下站立之人。
闻澈的风度仪容没得挑,带着矜贵又没有被这些矜贵束缚,难得不如旁人一般死板,而是像一个少年。
像是等得久了,他正踢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无论元蘅看过多少次他的背影,都会将他错认。
错认成容与。
小石子骨碌碌地被他踢远了,他又往前几步去将它踢回来。如此往复几回,他终于倦了,抬眼,才看到刚沐过发走出房中的元蘅。
她发间还带着水痕,未施粉黛,身上那件男衣也有些不大合身。兴许是沐浴时水汽太过潮热,此时她的眼尾还带着抹薄红,浸在月色里,添了些平日从她身上看不出的艳丽。
“殿下?”
元蘅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回来,他方略显局促地将手背过去,扯出一抹不尴不尬的笑:“宋景受了惊吓,饮过水后方才歇下了,就让他在此暂住一夜罢。但你不好在府中过夜,待会儿我让徐舒送你回去。”
他考虑得倒是周到,难为元蘅在沐浴时思虑许久该怎么面对闻澈的盘问。
但如今看来,闻澈并没有打算盘问。
他越是不提,元蘅才越显不安。毕竟发生了什么众人都心知肚明,没有谁会平白帮人解围。
两人就这么在原处僵持了片刻,谁也没有先开口。直到徐舒将送元蘅回侯府的马车备好,来禀报时,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元蘅正欲走,闻澈却开口问:“你饿么?”
第15章 对弈
直到府中的侍从布膳递箸,将温热的饭菜摆上桌案之后,元蘅也没多说什么。
这顿饭甚像鸿门宴,她知道,闻澈此时问什么她都是躲不过去的。
不过元蘅心中没有过多忐忑,做了就是做了,她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眼下比柳全更要紧的事就是北镇抚司中的内奸,那人究竟是何种的权力能将柳全从诏狱中偷放出来。白日的时候元蘅便在想这桩事了,但当时还是在顾虑着宋景的安危,她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
饭菜简单,只有一盅温热的红枣银耳粥,还有几道摆在青瓷碟中的菜肴。
元蘅只尝了一口,眼神停在闻澈的衣裳上:“殿下今日这身曳撒倒是与平日不同。”
闻澈一直盯着她看,此时才垂眸看了自己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好看?”
“殿下在衍州的铠甲更好看。”
“你没看过怎知好看?”闻澈拢了衣襟坐好,手肘支在雕花红木的桌案上,漫不经心中带着懒散,微微抬眼看向她时,目若含星,“你信口胡话的本事不小。”
“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