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认错,但是元蘅情绪不好,他不敢直接说话便只好一路沉默。
过兴荣街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对不住,那会儿我睡傻了,我不是……”
没等他说完,元蘅睁开了眼,眼神停在自己的指尖,良久才叹道:“纸又包不住火,早晚都是要被人发现的,怎能怪你?”
前几日杜庭誉安排了课业,要每人据着题目拟文一篇。写江朔诸郡战乱平定之后如何治理灾乱,农田复垦。
宋景少时读书,也只是会些四书五经中的死板内容,对这些却是一窍不通的。即便元蘅耐心讲与他听之后还是写不出来。
最后元蘅便只将一些脉络思绪写给他以供观阅。谁知这人慌促之下竟将元蘅这一册给交出去了。喂到嘴边的饭都不吃,元蘅连怪他的力气都没有。
今日清晨杜庭誉让人来传元蘅的时候,她便有些提心吊胆。
这本不是件严重的事,他们二人都认了错便罢了。
谁知刚睡醒的宋景一听说元蘅被叫走了,以为是她女子身份被人发觉了,于是一把推开了杜庭誉的房门,十分连贯地跪下,仗义揽罪:“都是我的错,求司业不要责怪我蘅妹妹!”
当时的杜庭誉连一口水都没咽下去,便重重地将茶盏搁回了桌案上。
这些日子元蘅想过很多回,自己的女子身份能隐瞒多久,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毁在宋景这里。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与杜庭誉说上几句话……
“真不怪你,我还要谢表哥帮我揽罪呢。”元蘅想宽慰他不必多想,但无奈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努力扯出了一抹笑,看起来有些牵强。
宋景帮了倒忙,此时断不敢再接这种道谢了,他忙摆了摆手:“你不生气就好,快别再取笑我了。”
马车正颠簸,忽地却停下了,之后便感觉到车夫将马车往一旁牵着,像是在给谁让道。
元蘅掀开车帘往外看,只看到正前方的大队押送囚犯的车马,两旁皆是锦衣卫。带头的那人身着蟒纹曳撒,佩绣春刀。
这人竟由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押送,甚至还要当街示众,想必身份和来头并不一般。但是因为路不够宽敞,百姓纷纷往一旁撤,在遮挡之下,元蘅看不清楚那人是谁。
“姑娘当是认得这人的。”
车夫似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回头冲元蘅笑了下。
元蘅还没瞧见那人的脸,听见这话却愣住了:“我认得?”
“衍州之乱是姑娘守的城,与叛军纠缠月余。喏,他不正是那叛军之首,昔日的镇西大将军柳全么!”
元蘅的手顿时僵住了。
但车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只继续道:“真是个疯子,都阶下囚了还吹埙呢!”
埙声清凄,不幽而悲,在鼎沸的人声中几乎要辨不清楚,但是却又固执地钻进元蘅的耳中。
囚车驶近,路两旁的百姓也都散开了,此时一阵风将囚车外的那层简陋的粗布吹开,让元蘅看清楚了柳全的面容。
素衣带血,面如青灰。再没有昔日温旭亲和的长辈模样。
她有些发抖。
柳全受封镇西大将军之前,曾与元成晖、姜牧共执燕云军。
彼时元蘅尚且年幼,每每往军营中钻的时候都被人赶出来。只有柳全会将她抱起来,笑道:“我们姑娘聪明,日后必成大器!”
她想学军务,柳全就耐心教她认识兵器,教她怎么看懂兵书。
可是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柳全凭功获封,受命镇守琅州。
再后来,他反了。
琅州柳军进击衍州之时,燕云军只一月便死伤过半,城中人人自危,百姓慌促逃散。那些刷了火油的箭矢如雨一般刺来,这些场景至今还在元蘅的梦里反复出现。
“蘅妹妹?别看了……”
宋景瞧出了她的不对劲,主动将车帘放了下来,隔开了那些残忍的梦境。
元蘅的面色惨白,双肩还在不由自主地颤着。
那些日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手刃了柳全,但如今埙声入耳,又让她觉得不真实。已是阶下囚了,可是这些报应都太浅。
即使此人算得上她半个恩师,在她不受父亲重视的时候百般鼓励她。那些光景是她所珍视的,但是衍州的那场战乱也是切切实实痛在她身上的。
她不仅不能原谅,甚至痛恨。
与昔日同袍刀兵相见,这人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他什么时候行刑?”
这些日子她在文徽院中,对外面的事一概不清楚,此刻只能再问车夫。
车夫挠了挠发顶,道:“这没听说……但也活不久了!进了诏狱,离阎王爷可就只隔着一道门了。”
是了,昔日之事与如今有何干系?杀伐果断的镇西大将军进了诏狱,也只会如蝼蚁一般,被人掐住命脉。
柳全也断想不到,自己计划好一切,却被自己昔日悉心教导出来的元蘅堵在衍州城外,最终溃散。
忽地,埙声音调变了。
熟悉的调子将元蘅的思绪给拽住了。
曾在衍江畔,柳全将这首曲子吹给她听,说是他亲自所作,当做给她的十五岁及笄贺礼。之后他便远去琅州,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元蘅将车帘掀开,轻身一跃下了马车,朝着囚车的方向追了两步,却被人潮挡住去路,再也追不上了。
这首曲子是吹给她听的。
方才他定是看见她了!
“蘅妹妹!”
“姑娘!”
宋景和车夫都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她身后。
“怎么了?”宋景不明白她为何会下车追到这来。
元蘅沉默片刻,看着囚车远去:“他方才看见我了。刚才的埙声是吹给我听的……”
宋景依旧没懂:“那又如何?我虽不知你们之间的旧怨,但是柳全叛乱,便是背信弃义。他再怎么看见你,进了诏狱也出不来了。”
直到囚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元蘅终于呼出一口气,道:“是了,他出不来了。”
这场令人心惊的背叛,可以算是结束了。
元蘅旋即转身回去,登上马车,将此事抛之脑后。
接下来的几日侯府中也算宁静。
杜庭誉并没有将元蘅扮男装混进文徽院之事告知安远侯。宋夫人病了,宋景也老老实实地收敛了性子,日日在床榻边侍药,没有到处惹事。
来了侯府之后元蘅也没帮上什么忙,凭借着旧时在元府中侍奉病重的元成晖的经验,便帮着宋夫人温药送药。
这日天色刚淡下来,元蘅准备将煎药的药渣倒了,刚用厚布端了药罐离开小灶台,便见有下人来禀事。
她忙得没抬头,只问了何事。
下人却道:“这小的也不知。外面那人只让我将此物转交给姑娘,说您见了便知。”
药罐的药渣被尽数倒掉了,但是她还是被留有余温的罐底给烫到了手,指尖的刺痛让她没顾上去看下人递上来的东西,忙舀了凉水止痛。
终于好受一些,她才抬了眼看过去,却被钉住了步子。
是埙。
暗红色的埙已经磨损了些,但是仍旧可以看出它原本的模样,上面也刻有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旁人看不出,但是元蘅认出来了。
那字迹是“柳”。
“他人呢?”
元蘅的声音沉了下去。
“在府外候着呢。”
话音落,元蘅将药罐放回原处,将药碗递给他:“我去见那人,你趁热将药送去夫人房中。”
说罢,元蘅便出了灶房。
侯府外空空如也,并没有人。
早年皇帝下令,皇亲国戚和官员的住处应与坊市分开,因此侯府外平素连马车都不会有。如今只有一棵尚未抽芽的杨树,周围也没有任何人的行迹。
前几日这埙还在柳全手中,柳全也被关押受审了。如今又是谁拿着这埙来寻她?
还没等她回神,便见有一人裹着破旧的衣裳,半张脸都被斗篷遮住了。
熟悉的身形,元蘅终于笑了:“进了诏狱都能逃出来,连锦衣卫都能买通,不愧是镇西大将军。”
从那日听到吹给她的埙声之后,元蘅便猜到有这一日了。柳全从不做任何无谓之事,那日不可能是一时兴起,而是告诫。
原本柳全被俘,押入诏狱之后,应由三法司依律严审后再交由皇帝惩处。可是柳全身份特殊,与北成各军都关系匪浅,其中盘根错节的牵连数不胜数,谁也不想上赶着触这个霉头。于是三法司相互推诿,竟最后让这人从诏狱里逃出来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你都这么大了。那日在囚车上我险些认不出。”
柳全将斗篷掀开,露出了自己的整张脸,“昔日你还是一个,跟在我身后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元蘅道:“你今日敢独自来见我,是有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柳全忽然大笑,亦如过去谈心一般:“我能从锦衣卫手中逃出来,就能杀人于无形。敢来找你,便是笃定你一定会帮我。”
他果真还是那般狂妄。
“你过去恃才傲物,我敬你有才。但你如今狂妄自大,却唯有一死。”
元蘅唇边的笑极冷,眼眸中也没有丝毫畏惧。
第13章 反杀
“褚清连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柳全的目光停在元蘅的身上,似乎很享受看她神色由从容淡定变成犹疑和震惊。
元蘅道:“你休想诓骗我,我师父自然是病逝。”
“病逝的人,尸身半月不腐?”
这句话像是利刃,轻易便挑起了在元蘅疑惑许久的事。
那时衍州正值战乱,元蘅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曾去探望褚清连。后来她接到有人送来的秘信,说褚清连死了。
她赶到时,经人看过得知他已经离世半月。但是那般炎热的初秋,尸身竟完好无损。
她握紧了手,几乎是咬着牙问:“当时你正带兵攻打衍州,这事你又是如何知晓?”
柳全重新将斗篷穿戴好,冷声道:“我知道的还很多,你若是想听,今日戌时,带着马车和出城玉令,独自于兴荣桥后面废弃的庙宇中找我。若是没来,真相你得不到,平乐集丢失的残卷你也找不到了。”
正是因为柳全太过于了解元蘅,也知晓她心中最惦念的是什么,才借此拿捏于她。
元蘅走下侯府石阶,一步步走近柳全,直到他的面前才停下。
她直视于他,语声冰冷又讥讽:“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相信你不知真假的话,并且愚蠢地将你放走?你又凭什么以为,你能离开此处?”
当过往的恩情一笔勾销之后,摆在他们之间的就只剩下仇恨了。
衍州城的血债。
他早就料到她会这么答。
柳全也不是傻子,自然知晓昔日那点稀薄的交集在此时全然无用。他也不会蠢到只拿着平乐集来做筹码。
“你若想当侯府唯一的孙辈,那你就不必来了。只是可惜那个小子,没什么武功,笨手笨脚,只怕活不过今夜子时。”
元蘅有一瞬是懵的。
他是在说宋景?
宋景不是在给宋夫人侍药么?
仔细回想起来,她从今晨忙到现在,并未亲自去过后院,也确实有几个时辰没见过宋景了。
“你!”
见元蘅神色终于有了波澜,柳全才满意一笑:“姑娘,按我说的做,他今夜就能回去。”
“毫发无伤。”
***
天将暗淡之时,闻澈才疲惫地回了凌王府。马车吱呀一声停下,他连一步都没停地跨上石阶进了门去。
他一路无话,身后的徐舒也不敢问。
闻澈没在府中多停留,只是带了佩剑便要出门。他还将锦衣卫调令留给了徐舒,让他去北镇抚司调一众锦衣卫,以搜查柳全踪迹。
徐舒听了一半,心猛然提起,问道:“柳全逃了?他怎么逃的?”
这话闻澈也想问。
他原本在府中待得好好的,却忽然被皇帝召见,说有要事商议。
进宫之前,闻澈没想通自己与这个早有嫌隙了的父皇有什么要事可商议。可是当他听闻柳全从诏狱失踪之后,便全然明白了。
柳全是被俞州军拿下的,闻澈也与其打过交道,相比较朝中其余人,可能更熟悉此人的秉性。加之此事不能太张扬,皇帝便只将锦衣卫调遣权暂交予他。
兹事体大,徐舒不敢怠慢,接了调令便准备牵马往镇抚司去。可是刚走没两步,他又被闻澈叫住了。
“别去了。”
闻澈皱眉,思虑半晌,终于开口:“本王就没听过谁从诏狱里逃出去的!既然他做到了,定是锦衣卫中有人帮扶。去调府兵吧,封城门,街巷挨着搜查一遍!”
“是。”徐舒交还了调令。
徐舒去后,闻澈将身上的宽袍换下,穿了一袭曳撒往北镇抚司去了。
哪里出的问题,便要从哪里查起。
不消一个时辰,徐舒便已折回来了,彼时闻澈正在盘问那日守着诏狱之人,见徐舒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徐舒没近前,神色犹疑。
闻澈蹙眉:“怎么了?”
“叛将逃窜,城中都肃清了。可是刚才府兵来传,有马车往兴荣桥那边去了。他们不敢拦……”
“为何不敢拦?”
“那是安远侯府的车。”
与此同时的兴荣桥已被夜色全然遮盖。
夜间生了一层薄雾,将破旧的庙宇笼罩其中。里面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元蘅轻跃下马车,往庙中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旧门,一股潮湿的霉气便扑面而来。
这里不知已经作废多久了,甚至佛像都没有,全然一间破房子。梁柱有微小的裂痕,灰尘积得有一指厚。
因为昏暗,元蘅根本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但是她听到了脚步声。
“我如约来了,宋景人在哪?”
没有人答。
冷寂的破庙中只余脚步回响。
元蘅冷笑:“你就别跟我装神弄鬼了。我要是害怕,今日就不可能站在此处!”
终于,柳全笑着从废旧的木板后面走了出来,面容也逐渐清晰。
“你不问问褚阁老怎么死的?也不问问平乐集丢失的那卷在何处?”
元蘅只平静地重复:“宋景在哪?”
柳全却闷闷的,往杂乱的枯草上坐下,沉吟道:“只要你送我出城,我保证他不会有事。”
外面的雾散了些,细碎的月光穿过破裂的窗纸,洒在他的面上。柳全的指缝中沾着泥渍,他双手搓了一把,没搓掉,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没话问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