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那你眼神不怎么样。”
元蘅接过她备的手炉,揣进袖间,感受着冰凉的指骨缓缓回温。
漱玉道:“过往我瞧他是不怎么顺眼,觉得他心思沉,待人不够诚恳。宝辉之下,普通玉石难免自惭形秽。人有点轻微的嫉妒心也没什么不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啊。”
“你跟宋景学的油嘴滑舌么?我都快要低着头走路了,你还在那称赞宝辉。再说下去,启都人可要议论死我了。”
“叫他们议论去!”
漱玉挑眉,“没能耐的人才碎嘴。”
两人相视一笑。
漱玉继续道:“可我真觉得般配。比起那些退如潮水的乍见之欢,细水长流如何不好呢?”
自打闻澈离开后,漱玉许多时候并不敢在元蘅年前提及。可是都快三年了,元蘅越是避而不谈,漱玉越觉得心慌。今日才敢隐晦地说上一句。
“乍见之欢么?”
元蘅没有避讳谈及,而是冲她笑了,眉眼间带着难见的灵动之色,“这么说来也是,他确实好看。这个说法,很公允。”
漱玉:“……”
她家姑娘噎人的方式是越来越新颖了。
***
北去几年,闻澈不似少年时的瘦弱,身形比在俞州时还要强健许多。脱了武袍换上寻常广袖之衣,少了几分风流温雅,多了几分英武矫健。所以他倚靠着一棵树丢过来一颗石子的时候,宋景险些没认出来。
“你……”
宋景哑了声,迟迟说不出下句话来。
分明江朔传来的消息,闻澈带兵返回启都,可能得下个月中旬才能抵达了。谁知竟在此时瞧见,宋景觉得自己大概撞见了鬼。
闻澈走过来:“认不出了?世易时移,你竟还是这般混账模样。”
没出声,宋景快步过来抱了他,还重重地锤在他的后心:“我瞧你才是个混账!一声不吭夜里出发,这些年除了书信人也不回来……”
“嘶……”
“你身上有伤?”
宋景忙慌着松了手,端详他许久。
“没伤,险些被你锤出点内伤来。”闻澈眼尾微挑,闷闷地笑了一阵,之后便毫不见外地就要往侯府进。
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被宋景拦了下来。
闻澈不悦:“要逐客?”
宋景似有难言之隐般,扭捏片刻才开口:“我蘅妹妹今日休沐,刚回府。你就这般进去见人?”
那确实不能。
这些年送回启都的书信,不少都是往侯府送的。可是元蘅几乎从不回信。不堪其扰了才回了浅淡一句话叫他保重自己。
想来是恼他当年不告而别。
闻澈的笑凝在面上,但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去雪苑。”
往劝知堂去的路上,宋景还是问:“你怎么今日就回来了?拜见过陛下了么?”
闻澈拂着身上的细雪:“这不是俘了西塞王那儿子,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带回来,扮成行商才将此人押回启都的。今晨进过宫了,还见着了母后。”
宋景点点头:“你在外辛苦,又立了功,陛下不是铁石心肠。皇后娘娘瞧着身子还好么?”
苍老很多,鬓角生了白丝。
闻澈不知如何答,只轻笑一声,道:“还好,就是天气严寒,需要汤药温养。”
今晨进宫还自然见着了明锦,仔细地听她说了前段时日那段婚事。
明锦已经快二十岁了,若是再留下去,只怕会赴前朝许多公主的后尘,为了边境安定,将她远嫁和亲。林延之的儿子没这福分,闻澈自然也要为庶妹留意着更合适做驸马的人。
想到这里,闻澈忽然打量了宋景。此人虽然看着不学无术,但是自小相处的情分在,闻澈知晓他的秉性,便打趣道:“宋景,你没定过亲事罢?”
宋景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又想到了他的婚事,道:“你非要说定亲的话,倒是定过……只不过现在不能再提了……”
“什么叫不能再提?”
宋景凑过来低声道:“是姜家女儿……”
姜家都获罪覆灭了,这婚事谁还再提?
闻澈意会地沉默了。
宋景问:“你问这些做什么?你要做红娘?你可少管我的事,我有心悦之人了。”
“呦!”
闻澈停下步子,抱臂而立:“说说!”
“说了少管我的事!”
两人正在拌嘴,蓦地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
软锦绣鞋踩进积雪里,发出轻微的细碎的声响。熟悉的笑声就这般落进了闻澈耳中,他的动作就这样凝滞了,仿佛整个人变成了傀儡,稍一牵线,就被支配着摇晃形同枯木的四肢。
是元蘅和沈钦。
两人刚从雪苑并肩而出,背对着闻澈和宋景正在对谈。
太久了。
闻澈只记得上回两人说话,还是在凌王府,他吃了醋后说了许多诛心话,最后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送客”。
而如今,他真的成客了。
远在江朔苦寒之地日思夜想之人,在漫天的飞雪中撑伞外出。碧绿的纸伞上落满皑色,映得她面容清冷姣好,更显动人心魄。那种后悔没有好好说话就分开的心绪,在真正看到她的那一瞬骤然浓烈。
这两年多,他只想通了一件事。
她若是觉得容与的分量更重,他就待她更好,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诚意,回心转意;若是她已对他无情,他就再缠一回,直到纠缠回来。
总之他半点都忍受不了陌生了。
宋景似乎瞧出了他的出神,故意刺激他一般:“你瞧瞧,一对璧人,是不是般配极了?”
闻澈猛然侧过脸来看他:“你说什么?”
宋景故作惊诧:“殿下竟不知么?我还以为你三年前就看出来了呢?沈大人待我妹妹情深意重,这可是启都人尽皆知了。我爷爷也甚是满意。”
“那元蘅呢?”
宋景揣了手,看戏一般:“郎情妾意。”
闻澈恼了,低声斥他:“休要胡说,我不信!”
宋景道:“你离开久了恐怕不知。我妹妹从侍读任上下来,转迁了礼部。后来这沈修撰在翰林期满,任了礼部右侍郎。如今礼部尚书身体抱恙,恐怕不日就要致仕。届时这尚书位子,无论是沈大人做,还是我妹妹做,都是一样的。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这肥水没流了外人田啊。”
宋景指着不远处的二人道:“你自己瞧,是不是好事将近?我妹妹什么脾性你不知道?若非心里中意,会给他衣领掸雪?”
诚然,宋景有些夸张捏造了。
只不过是沈钦的伞撑歪了,松树枝上落下好大一团雪砸了人,元蘅顺手帮他拍了两下罢了。
但是宋景心中清楚,就算是这举动在外人眼里再正经端方,身旁这人都能烧成一团怒火被活活气死。
可是当宋景看过去的时候,才发觉,闻澈并没有多余的神色。
他的目光何其专注,仿若在透过漫长的分别,将元蘅的身影烙印在心口,而其余的话他是半点都没有听进去。
第48章 重逢
若非是还残存着理智, 闻澈只怕就会半刻也忍受不了就冲过去,将她的手腕握进掌心,将自己这两年的思绪全部说个清楚。
可是这浓重的思念只是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看着那两人在寒风雪影中走远。
闻澈忽然低下头笑了一声,一滴冰凉的泪落在棋盘上, 摔碎了。
刚帮沈钦将碎雪掸掉的元蘅, 像是感受到什么一般,转身看了一眼。可是劝知堂的帘子被风吹了下来, 将里面的景象遮挡了个彻底。
“怎么了?”
沈钦也驻足, 等着元蘅。
元蘅摇了摇头:“没事, 兴许是看错了。”
***
“大人一夜未眠, 由奴婢在此处侍奉罢?”
一行侍女鱼贯而入, 将药汤送进房中搁在床榻之前, 其中一个性子柔和些的主动上前去跟陆从渊说话。
陆从渊的视线落在那碗药上, 可是神情却并没有松缓:“滚出去。”
几个侍女不敢多言,只得应声退了出去。
在床榻边守了一夜, 陆从渊的胳膊已经被压麻了,试着抬动之时只觉得艰难无比。但他还是起了身, 走到盛着热水的铜盆跟前, 将干净的绢帕沾了热水, 拧干,覆在明锦的额间。
睡梦中的明锦并不安稳, 似乎是魇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在发抖。
陆从渊忙伸手握住她, 声音放得格外轻:“我在。”
不多时, 明锦终于醒了,可是在看到陆从渊的那一瞬间却将脸别了过去, 看起来像是厌恶至极。
可是陆从渊仍旧摩挲着她的指尖,轻声道:“小半年都不理人,昨日一来就昏倒,你是故意来吓我的么?”
明锦憔悴虚弱,说话只剩气音:“我怎样,还能吓着你么?”
陆从渊道:“你分明知道我在意你……”
“所以真是你做的?林家二郎?”
明锦的这一句话,将房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她能看出陆从渊很想尽力对她好一些,可是在听到林家二郎之时,面色还是微变。
将那药吹凉一勺,陆从渊喂至明锦的唇边,见她不肯喝,他心中的怒气才陡然变盛。他强行扳过她的下颚,逼迫她咽下那浓苦的药汤。
“你来就是说他?”
明锦连咳了好几声:“我跟你还有旁的可说么?”
陆从渊笑了:“是啊,我杀的。林延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陆家养出来的一条狗罢了,也想要让他的儿子娶你么?”
“果然……”
当初皇帝下旨赐婚明锦和林家二郎,可是在成婚前夜,林家二郎却忽然暴毙而亡。刑部的人没查出来什么结果,此事就只能暂时作罢。
直到昨夜明锦听贴身宫女说起当初陆从渊和秦家女有婚约,那女子也是这般身故的。
那一刻明锦才恍然想通什么。
“好多年了,就当是我错了,你放过我罢……”
明锦的声音是哑的,口中未消的清苦气息将她整个吞没了。
可是陆从渊却似没听到一般,继续自言自语着:“据说这给你赐婚之事,是裴江知向皇帝谏言的……”
裴江知不知是何时发现了他与明锦之间的事,想借此讨明锦的好,从而向闻澈示好。其实想通这一切的时候,陆从渊已经知道自己于明锦而言,早就成了甩不掉的深渊。
可他就是不想松手。
本是利用,可他想用心之时,却发觉明锦不要他的真心了。
“陆从渊!”
明锦的泪痕还未干,“无关他人,是我让裴大人进言的,我想与人成亲安稳一生……”
陆从渊轻抱着她:“我会娶你。”
“我不要。”
听罢,陆从渊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由不得你不要。”
喂药之时他的指尖已经沾上了药汁,顺着掌心濡湿了他的袖口。他取了一块绢帕,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手,随后将鸦青绢帕丢回了桌案上,缓缓将视线挪回明锦身上。
陆从渊的心口隐隐地发疼,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对明锦是何时有的这些别样的情绪。当初他利用明锦,是因为陆家需要一个在深宫中的人。
利益来往罢了,就算是后来辜负明锦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分愧疚。可当他听到赐婚之事时,心中却只想让那人死。
他过往总觉得为情所困的明锦是疯子,如今却想通,自己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分明有更好的方式,可他偏要在那日的香远寺中,选择靠近明锦。
兴许是有私心罢,他论不清。
他跨出房门,对外面候着的明锦的贴身宫女说:“进宫去,说明锦公主去寺中为皇后祈福,这半个月,不回去了。”
宫女情急口不择言:“陆大人,没有这个道理!”
陆从渊却冷冷瞥来一眼:“你若是永不想让她回去了,就尽管忤逆。”
平日里陆从渊的官阶并未到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甚至内阁中的任何学士都比他更得圣意。但偏生陆家在启都那般显赫,陆从渊如今又独掌陆氏,性格冷辣狠绝。
只是轻淡的威胁,却足以叫这宫女站不住似的发抖,只得应了。
庭院中逗鸟的陆钧安两步走了过来,将手炉塞进了陆从渊的手中,接着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往院外走。
“兄长,那闻澈回来了。”
陆从渊没应声。
虽然闻澈抵达启都之事尚未人尽皆知,可已经有不少风声传出来了。
陆钧安道:“钧安知道兄长是想留下公主,但就怕闻澈找上门来。毕竟公主不在宫中,他恐怕要心生疑虑。他今非昔比,若是真再闹起来可不是小事。”
经过提醒,陆从渊才知晓自己方才实在是被气糊涂了,竟忘记如今皇帝为了嘉奖闻澈在江朔立下战功,特许他每日入庆安宫给皇后请安。
明锦尚未出阁,不在宫中时日久了定是是瞒不住的。
但陆从渊非但没有改变主意,反而冷笑:“就半个月,不会出岔子。”
若是轻易开了笼门,这曾爱慕他的鸟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想回头看她,但是心下又隐着不悦和恨意,最终忍下了,甩袖离去。
***
送罢沈钦,元蘅想起前日自己借走了宋景一本棋谱,此时也合该还回去了。于是取了棋谱就往劝知堂去了。
廊下的积雪有仆从及时清扫,但是耐不住这雪势太大,廊下的路不少都结了一层薄冰,并不好走。
她的绣鞋被雪沾湿了,实在是没踩稳便滑了个踉跄,若不是她及时扶住了廊柱,只怕就要跌了。
虽然没跌倒,但是脚踝却扭了,剧痛无比。
这纷纷扬扬下雪的日子,府中人都围着暖炉休息。她只得在廊下坐下,自己揉着酸痛的脚踝。
下一刻,却有人在自己跟前半蹲了下来。
闻澈俯身,右手隔着她的鞋袜,轻轻地按在她的伤处,声线轻淡如霜:“还好,没伤太重。起来,我背你。”
元蘅还没回过神来。这么久以来,就算是她做梦,也没有梦过这样的场景。
当初那个负气出走之人,会在这样一个漫天飘雪的日子,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对她说——起来,我背你。
该拒绝的。
可是她没有。
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过多的交流。元蘅扶着廊柱站起来,看他宽大的手掌轻握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双臂搭在他的肩上。
元蘅似乎还在迟疑,但是没等她说出什么话,这人已经施力将她稳稳地背起来了。
分明劝知堂与雪苑之间只有几步路,穿过短短的几段游廊,再过一个拱门就到。可元蘅却觉得走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