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砚的母族,林凝素所知不多。只是隐隐听阿娘提起过,林砚的亲生母亲乃是从前的荆苗国公主。
当年两国开战,荆苗大败,便送来了公主和亲。
当初皇帝年轻气盛,尽管娶了公主,也依旧对荆苗的富庶土地虎视眈眈,五年之后便联合荆苗毗邻十八部落同灭了荆苗。
孟国拿走了荆苗最肥沃的一片土地,剩下的便作为战利品被各个部落蚕食割据。从此这片大陆上便再没了荆苗这个延续了七百余年的经古之国。
当时身怀有孕的荆苗公主亦下落不明…
而后,便是九岁的林砚被父亲带回林府。
据荆苗的余部传说,公主并未回到故地,也并未在它国发现其踪迹,大概率是带着林砚流浪在孟国的土地上。
林凝素当时年纪尚小,不记得林砚才来林府时是怎样的情形。后来稍微长大些,也未见林砚与其他世家的公子有何不同。
虽然瞧起来没有什么异常,林凝素却清楚的知道,这人九岁之前的日子肯定不顺遂。
寡母孤儿,又是外族,该如何过活呢。
荆苗之人,卷发灰眸,样貌昳丽。与中原之人有极大的不同,可林砚却并不像他的荆苗族母亲。
唯独….那双眼睛。
在拜月之夜,那双可以泛起幽光的灰眸。
阮氏祖宅人丁不多,兄弟几个大多进了京畿做官,只剩下二房一家。不过这一大家子的子孙女眷全聚在这前厅之内,再添了远道而来的林凝素和阮清,便一下子热闹起来。
阮老夫人身子骨虚弱,但见着了孙女心中高兴,也撑着病躯同小辈们说笑。
沧州偏远之地,没上都城的繁文缛节,众人欢欢笑笑,格外令人放松。
只有林凝素格格不入,她神色呆滞,时常走神,有时连话都接不上。
阮二夫人来到她身边,直接搭上了林凝素的手腕。
这林大姑娘一瞧便是个性子直率的,方才一见便觉投缘,好相与。如今瞧见这愣愣的样子,可别是方才那不长眼的管事给人吓坏了。
阮老夫人从医世家,其他子孙婆妇大多不侍候在老夫人身旁,也只有阮二夫人传承一二。
她皱眉,谨慎地探着林凝素的手腕脉搏,片刻后松了眉眼,叹气道:“没什么大碍,林大姑娘定是舟车劳顿,清姐儿快领她歇一歇。”
这一番后,林凝素才回过神儿来,知晓是自己失了态。她也不忸怩,直接道谢:“多谢阮夫人。”
她跟在阮清身后,仍旧是忧思重重。犹豫了许久,最终顿住脚步,向前头的人问道:“阮姑娘,我能否僭越一问,方才那个仆从,犯了何错?”
阮清听闻此问,转身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不过祖母一向心慈,不忍过于苛责家丁女婢。如此责罚,大概是那仆从犯了严重的错处。”
林凝素点头,上一世,乌蚩是林砚自并州带回来的,谁人也不知道乌蚩过去的经历,不曾想他和阮家还有这样一段冤缘。
阮清以为是林凝素心善,见不得仆从受如此重罚,便宽慰道:“阮氏的家规我自小背过…如此杖责,大抵是犯了偷盗或谋害主人等罪过。实是不冤的…”
林凝素按捺不住,接着问道:“那,杖责之后,这仆从会被怎样发落。”
话毕,阮清将林凝素拉至一边,斟酌着要不要继续说。毕竟她方才便见林凝素神思不安,保不齐便是被吓着了。
“这样的杖责,是下了重手。一般人的身子骨受不住,基本活不过三日。大概会被扔出长街,自生自灭吧….”
林凝素面色沉重:“那必然是重罪了….”
她混混僵僵地走阮家安排的小别院中,同阮清告了别,而后便坐在堂内的矮凳上出神。
云鸾见自家姑娘不愿说话,也以为是那不长眼的管事的祸,何时处罚仆从不好,偏偏在有客来访时闹这样大动静。
不过,林氏待下亦是严苛,姑娘自小就见惯了才是。
“姑娘,您在想什么?可是想用些糕饼茶点…”
此处不是家中,没那么自在。好在阮二夫人尊重姑娘,一应的吃用都送了来,不必自行出去讨要。
林凝素摆手,她可没心情吃。
半晌后,她问道:“云鸾,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瞧着日头,大抵是申时。”
“申时…”
沧州与上都城相去甚远,因此月山城的日落要早些。现下自窗外看去,天色已然有些暗沉。
林凝素眼眸一转,当即摘下自己手上的沈氏玉镯。
“云鸾,收进锦盒之中。收拾一下,去回禀阮二夫人,便说我的玉镯丢了去,要上街去寻。”
云鸾未明所以,问道:“月山城外有流兵,不安全,只怕阮二夫人不会轻易放您离开宅子。”
“无妨,便说有太子殿下留下的一队兵卫在,有他们护着我,不会有差错。”
说着,林凝素便直接顺着抄手游廊处的角门去到街上。仆役见她神色匆匆,并未多问,毕竟有几个凶神恶煞的畿辅军守在门口,想来这林大姑娘不会出差错。
大概是受了林砚的吩咐,几名护兵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使尽计策也遣不走…
林凝素暗自翻了个白眼,以她现今的身份,根本没有立场去管一个阮府的奴仆,还藉口丢了镯子为名。若是这些护兵将所见的回报给林砚,以那人多疑的性子,只怕不仅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还要更惨烈些。
反正最后乌蚩都是会去到林砚身边的,她现在还管这些个闲事做什么呢…
上一世,林砚将乌蚩带了回来,因着这人亦是荆苗与中原人结合之子,样貌并不惹人注意。林砚还给这人改了个名字,将乌蚩唤作伍赤,跟随在他左右,成了一把利落的斩敌刃。
和他主子的狼披羊皮不同,乌蚩常常把冷漠摆在面孔上,谁人的面子都不肯给,包括林凝素。
所以她好一段时间内,都看这人不顺眼。
后来林凝素与林砚的关系愈发结冰,她一度只能和乌蚩见上面,才发现这人其实面冷心热。
她给林砚送的东西,会完好无损地递到那人手上。给林砚传达的话,乌蚩也一句不曾漏下。有时甚至给她一种错觉,乌蚩很希望自己和林砚能成一对毫无隔阂的眷侣。
只可惜,让乌蚩失望了。
她和林砚之间,不以兄妹之缘延续,注定不得善终。
林凝素轻吐一口气,冷下神色,骄横地对着几个护兵嚷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分开来去寻我的镯子去。若因为失了镯子而耽搁了我与沈世子的良缘,你们可担待得起?”
林大姑娘的“威名”,畿辅军在上都城都略知一二,闻言犹犹豫豫,最后便按着林凝素的意思,分开来寻找。
见这些人远去,林凝素便带着云鸾朝相反的方向去。
近日那管事责罚乌蚩的地界,大概是在阮宅的仪门处,再往前不远是阮氏正门。丢弃一个将死的奴仆铁定要悄悄的掩人耳目,东西角门是不用想了,正门更第一个排除。
云鸾知到自家姑娘是要寻那奴仆,便道:“就近的话,也可能是仆役房旁的马圈…”
对呀,马圈为运送粮草,通常会辟一个小门出来。
“离此处不远,我们去瞧瞧。”
二人的猜测是对的,在马圈小门之外,远远能瞧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瘫倚在墙根下。呼吸十分微弱,未见起伏,不知死活。
云鸾瑟缩在林凝素身后,颤颤巍巍:“姑娘,这人该不会是已经死了吧….”
天色昏暗,被墙遮掩下的阴影更显得附近鬼气森森。林凝素吞咽着口水,缓缓靠近这人鼻息。
“啊…”
脖颈前突然被短匕抵住,林凝素一动不动,云鸾已经吓得呆滞了。
僵持片刻后,林凝素轻声道:“我不是来害你的,想活命,便放下刀。”
还有力气用短刃,看来离死还远着。
乌蚩瞪着她,眼见两个娇滴滴的姑娘也不可能伤到他,便放下了刀。
林凝素并不想太早与这人产生交集,便转身到大路前,寻了一个正在收摊的壮士男子。
“摊主,能否拜托您一件事?”
那男子见林凝素身上绫罗钗裙皆不凡,便慢下动作:“这位贵女有何要事?”
云鸾自袖口中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摊桌上。
“这….”无功不受禄,虽然孟国内忧外患不断,年关下来根本无法糊口。可若是让他作奸犯科,男子也是更想要项上人头….
“您不必担忧。”林凝素指着巷子深处的乌蚩,说道,“家中奴仆犯了错,被打伤了赶出来。他是自小伺候着公子们的,虽然家规不可违,但也不忍见其丢了性命。”
“故而想托付您替我跑一趟,将人送去医馆。这剩下的银子,权当请您喝茶的。”
林凝素这话说得含蓄了,这些银子能顶上摊主一年的收入还富余。
摊主顺着目光看去,见那阴影中的人作奴仆装扮,浑身是血,依偎在阮府的墙根下。只怕是被处了杖刑的犯错之人…
这大户人家处理奴仆,怎么好管呢…
他睨着那泛着亮光的银两,想起自己家中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一咬牙便应了下来。
“姑娘放心,铁定给您办好。”
林凝素点头,便安心自角门回了阮宅。
她未曾看到,街巷暗处,一道影子被拉得老长。林砚正盯着她的背影,昏暗日光下,情绪亦不甚清明。
第17章 发作
在阮氏老宅的两三日内,林凝素都没闲着,当然这不是她主观的念头。
每一日那阮二夫人都将她和阮清的空闲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是赏花便是观戏逗趣儿。阮氏祖上功勋,到了阮柱国这辈荣耀算是更甚一步。但这都是阮柱国这个大哥的事,而远在沧州的阮家二郎在这几个兄弟里头便有些不够看了。
故而阮二夫人少不得要为几个子女的未来考虑,若是能搭交上这林大姑娘,也算是为家中这几个小辈多铺条路。
十几岁的林凝素不懂这些,但重活一世的她自己清楚这其中的弯绕。儿女至亲总是一世牵挂,故而阮二夫人的所作所为她能够理解。
更何况这阮二夫人性子爽朗,却又体贴周到,只会让人觉着是沧州人待客如亲,并无半分不适。
这天,用过午膳之后,众人更围坐的游廊,阮老夫人亦舍了休憩时间作陪。
“….林大姑娘,可定了….亲事?”老夫人身子骨弱,说出一句话便得歇好一会。
“母亲,您忘记了,前日林姑娘还差人上街寻找那只险些丢弃的玉镯。那是人家的定亲之物。”阮二夫人解释道。
“定了哪户人家?”
“镇远候府沈氏。”阮二夫人的消息倒是灵通,林凝素这亲事还未曾对外公开,只是几个知己好友知晓。只是两三日,便打听得这样清楚。
老夫人点了点头,说道:“镇远候世代忠良,是桩好亲事…..”
提及此事,这位年逾七旬的老夫人便心下发愁。她撑起病躯,向着一旁的阮清招手,道:“可怜我们清姐儿,虚长了林大姑娘一岁,却还没有着落。我这个老婆子,也不知能不能瞧见…咳咳….”
“祖母,这话可不好挂在嘴边。”阮清连忙上前搀扶。
其实在座的心里都明镜着,阮柱国就这么一个女儿,故而阮清的婚事,必然会在几个皇子中挑选。而被选作阮清的夫婿的那名皇子,大概率是孟国的下一任皇帝。
如若不然,那便是草草嫁与一个朝中虚位贤名的人家,以防阮柱国与世家联合,功高盖主。
选择太少,良人亦少,老夫人怎能不愁。
林凝素开口安慰道:“老夫人不必担忧,阮姑娘定能得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君。”她这是实话,想来,林砚对于自己在乎的人,定会加倍爱惜的。
她话音方落,便心觉不对。
皇帝不会将阮清嫁与像林氏这样的世家,可上一世林砚和阮清的亲事,却是当今陛下亲自下旨所赐。
那么,在当时的老皇帝眼中,林砚是以何身份与阮清定亲的呢…
是老皇帝早就有意让林砚继承孟氏江山吗?
如若真是那样,这二人的婚事阻力会更小些。她独自一人,也就不怕折腾不过孟桓了。
可是一想起林砚后来种种,和老皇帝的绝情,又觉得真相和这个猜测矛盾得很。
还没待她细思,只见阮宅内的大管事自堂外来报,神色匆忙却带着笑,说道:“城外的流兵匪患解决,太子殿下和林大公子自城外来访。”
早在晨时,他们一家人便听说城外的事差不多了,但太子亲临,怎样都要先去崔知府那走一趟的,就算要来到阮宅,也不会那样快。
方才还闲话家常的一屋子人瞬间活络了起来,梳整着装,筹备茶点,男丁前去府门相迎,女眷则守在正厅内。
阮二夫人心疼老夫人的身子,劝道:“您便歇在后院吧,殿下驾临,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老夫人摆摆手,执意起身,阮二夫人也不能勉强。
太子在这个位置已然十年有余,在朝中根基深厚,皇帝欲行废立尚且得思虑一二,其他皇子便更无可能。所以老夫人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孙女日后的夫婿,肯定是孟桓差不了。
她早已半截身子入土,此次必得看看这太子殿下到底何许人也。
林凝素陪着阮清搀扶着老夫人向前厅去,老人家动作不便,要比旁人足足晚了一刻钟有余。
方一入内,林凝素便觉出有一道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像条稠蚕丝绦带一般,要将人细密地裹住。
她抬眼,只见林砚正与阮二郎坐在一处,两人正洽谈着什么,根本没分神。
孟桓许是又将他那谦和做派摆了出来,才不到片刻功夫,前厅内的众人便没了面见皇族的拘谨。
老夫人刚要行叩首大礼,便被孟桓给拦了下来。
“老夫人年轻时便随着先去的阮将军戍在边外,十分劳苦,孤又怎好尊您的大礼呢。”孟桓笑意恳切,瞬间让阮氏之人受宠若惊。
阮老夫人点头,视线不住地瞧着孟桓,有种丈母娘看女婿的欢喜,连精气神儿都比方才盛了。
哼,这人惯会收拢人心这套。是真是假,恐怕连孟桓自己都捉摸不清了吧。
虽说这婚事不是阮老夫人一个看好便能敲定的,但阮老夫人背靠永安伯爵府,还是谨慎些为妙。
一直没出声的林凝素来到林砚身边,问道:“哥哥此行,可还顺利?”
少女音脆,在略有些熙攘的前厅中格外突出,众人的注意力便都从孟桓转到了林砚身上。
“一切都好。”
林砚和孟桓都是初次带兵,三两日间解决城外的匪军,可说是顺风顺水了。
老夫人见着林砚,打量了片刻,随后道:“林大公子亦是一表人才,但你父亲我是见过的,可没这样的好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