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名字,就是因为终有一日要成为林砚,替林砚活,或替林砚死。
林凝素不是荆苗人,无法体会这些人心中是何想法。
只觉活得不值得,死得亦不值得。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
不远处伤病营中的哀嚷声将林凝素自思绪中拉了回来。她连忙自袖口中拿出大巫给的解蛊药,让父亲拿去给军中药师分配去。
她心中挂念着阮清,连忙去了这人休息的营帐送解药。
林凝素被捉走之后,因为军中只有阮清一处女眷营帐外,云鸾便只能跟在阮清身边。小丫头此刻正耷拉着脑袋,站在帐外暗自伤神,骤然见着林凝素,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姑娘,您回来了?!”云鸾惊喜过后便哭了个花脸,“还以为再也看不见您了…..”
“哭什么,我的命可大着呢。”林凝素安慰后,又问道,“可中了蛊?”
“未曾,倒是阮姑娘已经好些日子了,如今性命垂危。”
“什么?”林凝素心道不好,大巫这蛊因人而异,体质稍弱一些的女子可能撑个五六日就是极限了。
林凝素连忙进入帐中,阮清此刻正躺在简塌间,面色虚白,气息微弱。
塌边上仆婢侍从乌压压一堆的人,林凝素心下焦急:“都起开!”
她将药丸放入阮清口中,向旁边的人说道:“水。”
冰凉的碗贴上手指,却拽不动,林凝素转头,见给她递水的不是别人,而是孟桓。
“平安回来了?”孟桓问道。
林凝素点头,她此刻没功夫闲聊:“水给我。”
待阮清服下药丸大约有一刻钟后,便开始逐渐好转,唇色也恢复了红润。
林凝素松了口气,这才有空闲功夫来瞧这帐中乌压压的人。
以阮清那位抚养她长大的阿嬷为首的婢女们,大多用着敌意的目光看向她。可能是她方才焦急的时候,和从前那种人人都怕的上都瘟神样子差不多,这群婢子敢怒不敢言,纷纷缩在一角。
孟桓则是一开始便在此处,未曾离开。林凝素最开始匆忙,不知道许融也在,这人站在暗处,是来到她面前才被瞧见的。
好热闹。
但又没人开口说话,好尴尬。
大巫的的蛊都是用来杀人的,解蛊药没陪过几次,掌握不好剂量,林凝素还得在此处看着阮清,以防解药效果不够,不能离开。
“搬来一个软凳给我。”林凝素看着那位阿嬷说道。
“….是。”阿嬷见林凝素真是来解毒的,态度缓了一些。
孟桓这人最是礼数周全,或者说是废话太多。
“林姑娘可有受伤,蛊毒可解了?”
“毫发无伤。”可能是上辈子的倒霉事都经历了,这次并州危机重重,她却没伤着半点。
“你们呢,可有中蛊?”林凝素随口问道,“我这有解药。”
这二人平日习武,均是无事。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阮清轻咳了几声,有转醒的迹象。
林凝素手中摆弄着药瓶,静静地观察着阮清的面色,思量着药丸的剂量。间或几次别开目光,却觉出有人在打量自己。
她转过头,将孟桓身后的许融抓了个正着。顺着这人的目光,林凝素才发现自己从黄眉军弓兵那里顺来的弩还挂在腰间。
“看什么?”她说怎着腰间如此沉重,“想要便给你。”说着,林凝素讲弩扔给许融。
畿辅军和黄眉军还有一战,了解敌军的兵器,也有些用处。
又一刻钟,阮清未醒,林凝素便给她多喂了一粒药丸。
这下应该没了问题。
奔波许久,林凝素也疲惫不堪,便想着先行离开。她刚想迈步,便想到林砚等会可能会来看阮清。这会儿他人可能在同父亲一起安置吕宫。
那还留着这两个大油灯做什么呢?
“太子殿下,来此许久了吧,不若先回去歇息,清清交由阿嬷照顾即可。”林凝素提议道。
“其实孤才来…”孟桓话音没落,便被林凝素架着出了营帐门。
至于许融,她才不担心,木头似的。若是爱看林砚和阮清你侬我侬便让他在那看吧。
“您太辛苦了,不如去我那坐坐,我去把父亲珍藏的洞庭碧螺偷拿出来给您品尝。”林凝素拽着孟桓的玄绣袖衫便往外走。
虽然已是百般注意,但她总是忘记现在并非上一世,她现在和孟桓也没熟到那个程度。
本来这人还跟着她走,行至半途却一动不动。林凝素转身,只见父亲正叉着腰,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她看。
吓得林凝素立刻松了手。
糟了,父亲又要误会她了。林凝素讪讪地笑着,转而便出卖了孟桓,说道:“父亲就在这,您自己和他讨茶喝去。”
她溜得快,几个军帐之间绕着便跑了个没影。想必父亲念着她刚从黄眉军那边逃脱,不会多难为她。
但父亲估计会再一次敲打孟桓…
也罢,就让这人替她担着吧,父亲讲起大道理来,没个一时半刻结束不了。
林凝素缝隙中远远地望着孟桓幽怨地眼神,就快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
她提起裙摆,心满意足地欲转身离去,却吭哧一下撞到了铁甲。
林凝素额头被撞得生疼,她心下一怒,瞪圆了眼,看向面前的罪魁祸首。
“许融?你怎么在这?”
不守着表姐,又开始神出鬼没。
“前几天,是我不好。我没能指挥好军队,将黄眉军击退,才害你被捉走。”
林凝素听着这话,用力点头,敷衍道:“对,都是你的错,你快去好好练兵,还有一场仗要打。”
许融见林凝素要离开,接着道:“那天战场厮杀混乱,我没看见你也被那将领带走了,所以才没第一时间前去。”
林凝素不理解,问道:“看见了又如何?你又不是我哥,做什么要救我。”
而且她和许融还有仇。
“不救我才正常呀。”林凝素语气认真,是心平气和地在分析这件事。
她身子乏,赶着回去休息,便直接离开了。
许融站在原地,看着林凝素火红的衣衫,又想起那捧没送出的鸢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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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升没了智囊,畿辅军攻打黄眉军的最后之巢晋越城,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才过了约有四五日,大军班师回朝,带着王升的首级和叛军都督吕宫。
据传信说,当今圣上听闻了林砚孤身入黄眉军大,活捉吕宫的事迹之后,连道了三声好。亦对初露锋芒的许融赞许有加。
倒是太子孟桓,此行本是要赚一些声望和影响力的,却像是个垂挂件一般,找不出什么亮眼功绩来。
听到这,林凝素心下便觉出一些不对了,但一时之间又猜不出到底何处不对。
直到陈云又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陈云只是个护兵将领,也是那日在月山城赶往并州遭遇黄眉军截杀时,被孟桓指使趁乱杀林砚的人。
也就是说,陈云是孟桓的人。
可林凝素却无意间瞧见陈云在与林砚谈话,距离远,林砚这人又谨慎,她不敢靠太近。所以林凝素没听见这二人在谈论些什么。
但是当天夜里,陈云便放跑了叛军大都督吕宫,还被林砚抓了个正着。
但林砚抓住陈云后却密而不发,只是暗自将人扣下,命人大喊了一声“叛军已逃。”
孟桓当时距囚车最近,直接便打马去追,可惜那吕宫为人狡猾。夜半更是视线模糊,根本抓不到。
这样一个将叛军头目当街枭首以示天下人的机会便没了。
当今陛下肯定是要不高兴的。
前世林凝素虽然也做过不少坏事,但都是明着来的。暗地里这些算计人的事…她还真不太懂。
她在马车中思虑了一晚上,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同时也出了一身冷汗。
陈云在月山城的时候,可能是孟桓的人。但现在,很可能是林砚的人,或者说被威胁成了林砚的人。
林砚指使陈云放了反贼吕宫,又引导了孟桓去追。
等陈云被拿了去上都面圣的时候,便会说一切都是太子殿下指使的。
孟桓就会有两项罪名在身。
一件是在月山前往并州途中欲谋害林砚。
一件是好大喜功,假意放了吕宫,想再捉回来立功。
林砚这个人有多少心计林凝素不是不了解,让她心慌的也不是这个。
而是林砚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与孟桓争皇位吗?他这么早就开始了吗?前世分明没有这么多的事情。
林砚,是不是也重生了。
反贼出逃,也不算大事,但总是让人不快的。返程路上应有的轻松与惬意都消减了许多。
林凝素更是如此,这件事像一座巨石般压在心头,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又想起那日在反贼大营中林砚的眼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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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并州之时,天气暑热未消,如今阔别两月。林府外夹道的红枫已经染上了橙黄,分外惹眼。
自马车进入了上都城之后,林凝素心下便升起了一丝雀跃。终于能见到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了。
马车才停,一抹火红的身影便蹿了下来,直接扑进人堆里。
“姑娘,慢些!当心着脚下!”
林凝素扑进母亲怀里,被母亲左右地翻看着,那架势,似乎只要找到一个小创口,便立刻能把父亲赶出林府一般。
“阿素两个月未曾回来,便连个眼神都不肯分给我吗?”
清朗的嗓音在人群的熙攘之中分外抓人耳朵,林凝素抬眼,见沈敬安一直站在母亲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见林凝素与母亲寒暄过后,便张开双臂直接扑向她,抱了个满怀。
林凝素伏在这人的肩上,温暖顷刻间化了秋日西风带来的凉意。
“傻,我当然最想你了。”林凝素许久没笑得这样真切。
林夫人听了这话却佯装不高兴的样子,笑嗔林凝素只记得心上人,却连母亲都要忘却了。惹得众人哄笑不断。
林业笙和林砚都跟在马车后方,自然将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尽数收入眼底。
这二人一上前来,笑声便低了许多。
林凝素也立刻和敬安分了开来,方才是在是许久未见,高兴得过头,有些忘乎所以。尽管很快会定亲,但还是不要让外人传出闲话来比较好。
夸大的袖袍之下,林凝素与沈敬安十指紧扣,掌心的热意流淌在二人之间。
“林大人!”沈敬安热切地问安,却在目光触及林砚的时候停顿了片刻,“林兄…”
林砚的视线在掩藏的袖袍间短暂停留,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还有一抹暗藏的情绪被隐匿,让人探究不出。
“方才抱着素素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林大人。”林业笙难得开玩笑,又将严肃的气氛给点活了。
众人都洋溢在喜悦之中,林凝素的心情却好似被突然泼了一盆凉水。
越过重重笑声,林砚正看着她,眼睛的笑纹和唇边的弧度像是设定好的皮囊,从前看觉得没问题,现在却觉得这表情下暗藏着许多她看不见的东西。
仿佛只需要一个时机,一个破口,内里猛虎狼禽便会出现,还不留情地将猎物吞噬。
林凝素的右手还与敬安紧紧相连,方才还让人心热的温度忽然开始发烫,让人心中焦灼不安。
她缓缓松开扣住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挪了回来。
敬安察觉,柔声问道:“阿素,怎么了?”
林凝素摇头,失魂落魄道:“没什么。”
见到她的动作,林砚眯着眼睛,笑意更甚。
第28章 试探
林夫人也注意到了林凝素的不适, 还以为是长途劳顿,连忙道:“都别站在这,先回自己院里歇息去。晚些阿娘再吩咐厨房做些可口的膳食。”
林砚走上前, 不动声色地将细小的身影揽过, 附和道:“母亲说的是,凝素这两个月都未曾休息好。”
“一切, 等晚些再说吧。”他的视线滑过旁侧的沈敬安, 带着不易察觉的警告。
沈敬安本想直接带林凝素出去瞧瞧南湖画舫中新购置来的花种,谁知林砚将人直接带进了府中。许是阿素真的太疲惫,日后再看也不迟。
“母亲,秋日凉,您快回去休息。凝素就由我来送回房中。”林砚提议道。
林凝素感受着左肩上的力道, 温凉的手指似能透过不厚不薄的衣衫触上肩骨。靛色宽袍能将她整个身躯都包裹着,秋寒不能渗入。可林砚本身的那种凉意却桎梏着她,让人脊背发麻。
她没有反驳,任由这人半环着踏上去桃源阁的路。
许是慌得太久,林凝素反而腾起一股勇气出来。离开了众人, 在一处鲜有人踏足的僻园时, 她立刻甩开了林砚的手。
林凝素毫不客气地揪住这人的前襟,瞪着林砚的双眼。
她今天倒是要看看, 这皮囊下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