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站起身,来到她面前。
粗粝的手掌抚起她的脸颊,细细痒痒地蹭在耳侧。
“忽然便想起了你小时候,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哥哥。”林砚的笑意中有化不开的冰,“如今长大了,倒是多了许多自己的心思,连哥哥也要猜不透你了。”
林凝素看他:“提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呢,我…我在林府等你。”等你胜利。
等你失败。
孟桓可不是个肯留后患的人,林砚会被关进宗牢里,或病或意外,悄悄死去。
这个世界上便再也不会有林砚这个人了。
这两辈子的记忆,他们二人间的纠葛,就会像尘沙入漠,再也找不着,也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在一起纠缠了那么多年,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林凝素心中难过。
可若是心软,告诉这人真相,她又不能拿林家上下百口性命去赌。
“哥哥,我先回去了。再不回,父亲该担忧了。”
“等等。”林砚拉住她的手腕。
林凝素转身,见林砚从自己袖口中拿出一只镯子来。
是沈家的镯子。定亲之后去找林砚的那次,目的本是要回这镯子,但因为看到了大巫,便将此事忘在了脑后。之后也没再想起来….
玉镯冰凉的,顺着指骨到手背,最终滑到腕间。
物归原主。
林凝素抬起头,冷寒的温度像是没在手腕,而是眼底,刺得她眼眶发红。
有什么可难受的,正中下怀。没了林砚,她和敬安也能顺利了。
就算不将这假消息告诉林砚,二人间的争夺也未知定数。本来畿辅军直属于圣上,不会听任何人的。但如今虎符在父亲手中。
谁输谁赢,的确不知。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想输,也不舍得赢。
她离开了,没有回头。不知道下次看见林砚会是什么时候,会在哪。
为掩人耳目,她来时坐着很小的车马,回时也一样,穿梭在上都城的石路上。
孟桓和父亲怕她路上遇见危险,派了暗中影卫相送。
是林府运货物的侍从常用的车马,所以不似平日里的车马隔音,深夜中的虫鸣鸟叫,哪家的宠犬叫唤,都能听得清楚。
忽然,啪嗒一声。
林凝素耳尖微微动着,这声响听起来….是车夫的马鞭落地的声响!
她心神一慌,下一刻马车骤然停下。车帘自外头被猛然掀开。
月光下,一只麦色的大手伸了进来,将她下了一跳。
下一刻,林凝素听见了熟悉的嗓音。
“许融?”
许融歪着头看向她,这人似乎也是风尘仆仆而来,发都没束稳当,所以干脆全被扯了下来,拢在身后去。
“你怎么回来了?”林凝素随后便知晓,阮柱国派了两支军队回来,却有一队是许融带着的。
许融得阮柱国信任,此事重要,他回来也无可厚非。
“上都城里危险,跟我走。”许融语气坚定。
林凝素摇头,如今局势复杂,在家中才是最好的。
“我不走。”林凝素看向周围,影卫还没出现,只怕早被许融给截下了。
出神间,她便被拽出了马车,锢着腰背。下一刻便天旋地转,眼前场景不断变换。
这人竟在高墙上行走…
她说如今城门紧闭,比承天教作乱那段时间还要严格些,这人怎么混进来的。
“带我去哪?”林凝素紧闭着双眼,不得已地贴着这人冰凉的软甲。
“父亲见不着我,肯定会派人来寻的,快放我回去!”虽然家中不一定安全,但跟在军队身边肯定不安全。
再怎么说,许融如今也是用着阮柱国的兵马,站在林砚那边的。若自己成了这些人威胁父亲的软肋…她不愿意。
“放我回去!”她拍打着这人,指骨都红了。
“别给我挠痒痒了。”许融奔走的速度又快了些。
“你…”林凝素气得发抖。
不到一刻钟,林凝素便被带到了城外。月光足,她隐约能看出,这是郊外十五里的一个废弃村落。山根底下还有一座香火不旺的城隍庙。
这大冬日里,周遭都是光秃秃的,西边回来的兵马都没个藏身的地方。难怪被孟桓一下子便发现了。
果然是两支军队的,另一个将军…似乎是阮柱国身边的一位得力战将,姓裘的。
那位裘将军年近四十,此刻正神色严肃地站在军前。见许融回来,他的冷脸有了一丝变化,语气不可思议:“小子,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城内不知有多少太子的人。”
“你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有几条命去和大将军交代去。”裘将军的目光在许融和林凝素之间徘徊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老裘,这你便别管了。”
此处地势高,能俯瞰整个上都城,暗沉沉的,只有零星的灯火。
林凝素看着底下的巨大淤泥沟和河塘上的薄冰,彻底打消了自己回去的念头。
她满身怨气,狠狠瞪着许融:“若是让我知道,你要用我威胁父亲,我不会放过你的!”
许融敛下眼眸,随后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倒是提醒了我,原没想到能有这好处的。”
林凝素:…..
坏了,那个不善言辞的许融一去不返。
“上都城内真的危险,尤其是你。”许融正色道。
“你这里便安全?”林凝素扫着那些刚在西域杀过人,眼冒绿光的壮汉兵士说道。
等会若厮杀起来,说不出哪更危险。
林凝素不爱搭理这人,独自找了个枯木墩子坐下。一夜没睡,不到两个时辰天都亮了,可她却只是疲惫,没有困意。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
上都城的布局四四方方,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的上古排布。夜里,便像是个漆黑的方盒子。
忽然,自这方盒子南角窜出一缕火光,没什么动静,却十分亮堂。
几乎是下一秒,林凝素眼看这些兵卒亮出了兵刃和战车,目露凶狠。
那位裘将军也立刻下令,道:“所有人,跟我进城!”
所有人都在动,唯独许融一人,坐在她对面那个枯木墩子上,安如泰山。
许融怎么不走….
不光林凝素疑惑,裘将军也懵得很。他三两步跑过来,喝道:“小子,愣什么神呢?不知道今晚的事有多重要?”
许融没搭裘将军的话,他起身冲着自己那一支军队喊道:“后边的那些,都跟着裘将军,不得有误!”
大约是十之三四的人马,不少。
“嗯?”裘将军真是一头雾水,许融这架势是不打算去了。虽然这夺嫡之战自古凶险,但许融这小子连那戎人的狼窝都敢单枪匹马地闯,还怕这个。
“裘将军,您先去,我随后就来。”
裘将军不解,但城内耽搁不得,也就先离开了。
许融又坐回枯木墩子上。
林凝素本来还有些疲惫,这一遭下来彻底精神了,她现在只有疑惑:“你又想做什么?阳奉阴违?”
这毕竟是阮柱国的命令。
虽然许融不过去,林砚就少了一臂,父亲的胜算也大些。
也罢,就凭这人前些日子离开上都城之前的那些话,进了城,指不定帮谁呢。
见这人不作声,她白了一眼:“不肯告诉我就算了。”
“皇后虽为继后,在宫中多年未失德之处,其子虽然年幼,也是嫡子。也是适合继承王位的人选。”许融面无表情。
两个话题差距太大,林凝素一时之间没意识到,这人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她沉默了片刻,随后站起身,震惊地看着许融。
“你想让幼子上位?”林凝素觉得许融疯了,“孟国四面环虎,若是幼子登基,怎能让诸国臣服。”
“柱国将军会做唯一的摄政王,他随先帝征战多年,威名远扬。”许融看着林凝素说道。
林凝素摇摇头,几乎要气笑了。
上辈子,阮柱国到后来,旧疾发作,无法征战。便是许融接替了他的位置,若是阮柱国真成了摄政王,是不是这理国大权也要交给许融?
“原来你的算盘打在这。”
阮柱国一向忠君,断然不知道这人的狼子野心。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鹬蚌相争,你这个渔翁坐等收利?”
“嗯。”
大言不惭。
上都城内的火光渐渐起来了,厮杀的声音隐隐传来。现在想跑回去报信也是痴人说梦。
林凝素又坐回那枯树墩上。
许融在上次离开上都城之前,对她所说的话,意思便是想让父亲帮孟桓。
那么就是许融还不知道父亲其实本就是孟桓的人,他才从西戎边境赶回来,肯定也不知道圣上将畿辅军的兵符交给了父亲。
想坐收渔利的人,自是想看见鹬蚌的势力旗鼓相当。
当时孟桓处于弱势中,许融便来撺掇她去让父亲帮着孟桓。
若是父亲和孟桓胜了,有那么多畿辅军在,许融也不敢造次。毕竟这两支军队虽是精锐,也没多少。
想到这,林凝素的心绪平复了许多。
可若是林砚胜了呢?
这么想着,她也问了出来:“若林砚胜了呢?你竟是要对裘将军挥刀相向吗?”
“阮柱国可没教过你向自己人捅刀子。”
许融冷哼一声:“裘将军…他听我的。”
林凝素沉默了。
也是,一位不怎么熟识的皇子,和一起征战多次的大将军亲信,怎么选一看便知。
更何况,谁不希望自己上头大树长得更高些,自己也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看来,此战,林砚就算胜了也得败。
孟桓得挂着君的面子,不会立刻杀林砚,顶多扔进宗牢里再杀。败了还有生机,胜了可就真的被许融的兵马动手杀了。
城内的声响仍在继续,林凝素盯着那点点星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会有事的,父亲,家人,不会有事的。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城内传出的声音逐渐小了些。
许融抽出腰间的长剑,对她说道:“便在此处,一个时辰后来接你。”
林凝素白了这人一眼,随后她便觉身子一轻,是又被人拦腰带起。
“你又….”她话音未落,便在不远处瞧见一个人影。冷风下,熟悉的古朴银铃作响。
她眼睛一亮,喊道:“大巫!我在这…许融想….呜呜呜呜,呜呜…”
林凝素话还没说完,便被捂住了口唇,发不出声来。
许融没再多话,军队连带着林凝素便一起去了上都城城门方向。
不知大巫追上来没有,林凝素被放开了口唇,恼怒道:“大巫最是厉害了,我劝你收起你那些心思。她的蛊从前在并州有多厉害你不是没见过!”
许融心思转着,他知道这蛊是荆苗人,却不想林凝素也知晓这些。
城内旌旗寥落,有浓重的血腥气。
林凝素看向不远处的火光和人影,是父亲,还有孟桓。
孟桓胜了。
第69章 宗牢
黑夜中, 迎面而来的人手中都举着一把火,将四周的墙壁照得通亮。因是逆着光,十分刺眼, 林凝素只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形。
走在前边的是孟桓, 而走在稍微后头一些的是父亲。
孟桓似是腿受了伤,走路时还有些瘸拐。
林凝素松了一口气, 许融的计划是落空了。父亲平安, 林砚应当也暂时没什么危险。
她环视着人群,想找寻那抹熟悉的身影。
没有。
她收回目光,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失落。
“素素?”林业笙先前见女儿几个时辰没回来,找遍了全城,“跑哪里去了, 快过来。”
林凝素看了身侧的许融一眼,随后便小步回到父亲身边。
后头的畿辅军乌压压一大片,手中的刀刃和铁甲都泛着寒光。
许融扫了一眼,立刻便知情况不大对。这不是硬碰硬能赢的。他暗咬着牙,眸光沉沉, 将手中兵刃扔在一旁, 半膝而跪:“殿下,末将救驾来迟, 望殿下恕罪。”
林凝素笑了,这么快就识时务了, 倒是能屈能伸。
孟桓抬手, 随后两名兵士押着一人上前。
“许将军, 可认识此人?”
软甲已经破败, 身上伤口无数,此人耷拉着头, 已经没了意识。
从这人身上的令牌可看出,是阮将军手下的将领。
是一个时辰前进上都城的裘将军。
“殿下,此人乃柱国将军下令与我一同救驾的裘将军。他这是….?”许融佯装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