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桓是在犯什么病?
她将圣旨扔到那老黄门手中,走回到父亲身边。
“林大人,这….”老黄门也不想再宣旨了,只想把这烫手山芋交给林家。旁人家接这封后旨意,都是百个恭敬高兴,他看这林家上下似乎都不愿意。
再把这圣旨砸手里,他这条老命要是不要。
“公公,您有所不知,小女与沈家世子本有婚约,乃是先帝所钦定。”
“大人,这您得与圣上说,老奴可做不了主。您还是接旨吧。”老黄门汗如雨下。
林业笙拿过那圣旨。
林家与孟桓的势力本就错综交集着,所以本是不必靠着姻亲来维系什么。
倒是阮家,更需要用此般方式。
林业笙皱眉,是孟桓对林凝素有意。他思及此,身子踉跄了一下。
“相爷!大人….”
“我没事。”林业笙将那黄门好好地送走了。
回来之后,全家都愁容满面。
“这算什么,亲事都定了,圣上这不是不讲理吗?”林夫人道。
“宫里的人,个个都如虎狼一般,素素去了,如何安稳一生。”
林凝素静默了片刻,随后拿过圣旨,直接去了车马房方向。
“哎?素素!素素你去哪?”
“素素,可别冲动!”
林业笙拦住众人,说道:“她有分寸。”此事无关朝政,只关乎林凝素自己,解铃还须系铃人。
林凝素跑得飞快,上了车马便让车夫打马去皇城。
八玄门外的守卫似是早被吩咐过,问了她的身份之后,直接允准她进了宫门。
她心中揣着事,觉得明镜殿外的台阶格外高,格外长。
“陛下呢?”林凝素询问着外头的小宫娥。
“回姑娘,在殿内。”
林凝素三步作两步冲了进去,她腹中酝酿着说辞,想拿着圣旨去兴师问罪。却见孟桓歪坐在龙椅上,眸光迷离,像是醉了酒。
她放缓了步子走近,酒香霎时充斥在鼻腔,几案上,阶碧上,甚至龙椅上,零散地放着几个酒坛子。
“你来了?”孟桓像是没骨头一般,他靠在金砌银铸的龙首旁,头上的十二旒冕松松垮垮的系着。
几案上有许多纸张,上头飞舞着零碎的字句,像是诗文废稿。
看见孟桓这模样,林凝素心里的怒火更烧了一重。她甚至都没先说那圣旨的事。
“你在做什么?啊?喝酒,写诗,赏花?”
“你既是记得上辈子的事,就该知道孟国以后会有什么乱子!你这样,还怎能安内而攘诸国?”
“若是知道你这副模样,这皇帝还不如换了林砚来坐。”
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数落,孟桓却不生气,他眯着眼睛,笑看林凝素恼然的样子。
“素素,别恼。”他伸出手臂,将去拉林凝素的袖口,却被躲开了。
孟桓失落地垂下手臂,眼神逐渐暗淡无光。
“我确是比不过他的。”
林凝素别过头。
“你知道,李玉离是谁吗?”孟桓突然发问。
李玉离的身份…就连林砚也没查到。
林凝素被勾起了兴趣,却依然没转身看向孟桓。
“他是李家一脉旁支,因卜卦先生说七岁有大劫,便自小被送去了缥缈山。躲过了李氏灭门之祸。”
李氏,不就是孟桓的母族….
“卜卦先生实在是说笑,不是李玉离有劫难,是整个李家,在那一年都会遭祸。”
林凝素转身,问道:“说这些做什么?”
“素素,你可知此案,是谁一手经办?”孟桓忽然起身。
“不知。”林凝素心里涌出个猜测。
“便是老师。”孟桓说起这些,就像是旁观别人的事,不见悲痛,“他是先帝的左膀右臂,自然要做这刽子手。”
林凝素瞪大了双眸,这就是李玉离要置林家于死地的原因吗?
她沉默了片刻,随后惊出一身冷汗。孟桓不会是隐忍多年,要为母族向林家寻仇吧。
随后,林凝素又否认了这个念头。
若是孟桓有这个心思,上辈子李玉离又岂会倒戈于林砚,直接除了林家就好。
“李玉离好歹是你的族人,你真的会杀他?”林凝素此话并不是担心孟桓恻隐,而是由衷的好奇。
“李家人都死绝了,不差这一个。”孟桓趁她不备,握上了她的手,“而且,老师待我这样好,我怎会怪他。当年之事,都是先帝主使罢了。”
林凝素皱眉,李玉离此人狼子野心,孟桓不相信也正常。
“你对先帝,还真是无半分父子之情。”她后退了些,不动声色地摆脱这人的手。
孟桓冷笑:“素素,你曾经在宗牢里问过我,为什么非得争这个皇位不可。”
“十几年前,朝中对储位一事众说纷纭。当时先帝已经疑了李家,我母亲身为皇后,同样被他戒备着。”
“那时我年岁尚小,母亲又向来严厉,不肯对我露出一个笑来。可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抱着我,说了许多我没听过的故事。我很高兴。”
“可第二日,我醒来时便瞧见她吊在梁上,脸色惨白,没了气息。那晚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让我当太子,坐皇位。”
孟桓又来到那御座之前,盯着那九龙金塑,笑得十分开怀:“素素你瞧,我母亲待我多好。她为着我能坐上这个位置,怕先帝说是外戚夺权,竟自己吊死了。”
他不擅国事,不喜庙堂,可数次懈怠厌倦之时,吊死母亲的那根绳索就好像同时拉扯着他,让人无法安宁。
不能,不敢,也不甘放弃。
问鼎天下的念头逐渐成了他活着的吊命烛,牵偶丝线一样拖着他早没了生气的躯壳,去争去抢,去算计。
去做着和诗文中的朗月清风背道而驰的腌臜事。
他本可以吟文弄墨,在金石堆里和那些酸文人厮混,可惜他父亲姓孟,母亲姓李。
林凝素看着孟桓扶着龙椅大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这人今日不对劲,她看着手中的圣旨,心道,还是过几日再处理这事吧。
那边的孟桓注意到林凝素后退的动作,一副伤怀模样。
“素素…素素….”
林凝素被这人抱住,她甚至来不及躲。
“别走。”
还好,遇见了你,连踏着母亲和家族尸骨而走上的帝王路,都有了盼望。
“我不走,你…你给我松开!”林凝素将人推开。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傻子,联想到这人两辈子对自己的态度,和这封旨意。
孟桓该不会是喜欢她不成….
这人不是喜欢阮清吗?上辈子合作的好好的,这人也娶了阮清。怎么突然闹出这种事来。
她对孟桓虽然敬重不足,但也有恩义在。一下子告诉她,这个喜欢她。
她接受不了。
孟桓握住林凝素的手,也顺带着抬起她手里的圣旨。
“素素,我会待你好。我与先帝不同,决计会是一个好夫君,好父皇。”
林凝素慌了,她连忙拒绝:“我已经定了亲了。天下好女子那样多,你定能寻觅到良人。”
看样子这人是不喜欢阮清了,也好,嫁到哪都比宫里自由。
孟桓这人的不着调,她看在眼里。谁知他哪天不高兴了,便换了心思。上辈子她没怎么注意阮清嫁给孟桓后的日子,但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里,她都没怎么瞧阮清笑过。
“林家是支持你的,这后位给了我,不是少安定朝政的一手棋吗?父亲是万万不会答应你的。”
“更何况,我早就定了亲事,和敬安两情相悦。”
孟桓的面色渐渐阴沉,他呢喃着:“沈敬安…”
还没等林凝素重新措辞,明镜殿外便闯进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匆匆忙忙跪在孟桓身边,道:“陛下,宗牢派人来报说,平陵王不见了!”
第71章 诗文
“你说什么?”
林凝素看着那小太监, 又问了一遍。
“平陵王,他…他不见了…”小太监将头压得很低,“宗牢侍卫来报说, 各处的锁都安然无恙, 之前也无半点动静,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林凝素转身去看孟桓, 不知是不是事发突然, 这人眼中清明不少,酒似乎醒了大半。
“封锁城门,全程搜捕。”
那小太监得了命令,连忙出去传话。
孟桓拉过林凝素的手,指着明镜殿后方说道:“素素, 现在外头情况未明,你便待在这里,稳妥些。”
阮柱国的兵马都远在千里之外,现留存在上都城的人手几乎都是孟桓的。林砚就算逃走,也是找个地方养精蓄锐或再也不回。
不知道为何, 听见林砚逃离了宗牢, 林凝素除了震惊外,心底还有一丝高兴。
离开, 没什么不好。
林凝素向孟桓点头,随后向内殿走去。行至半途中, 她忽然想到什么, 去而折返。
“你方才所说的情况未明…是何意思?”
孟桓没有立刻回答。
林凝素接着问道:“是不是林砚还有可能起兵?”本来她以为, 林砚手里没有兵马, 可方才却突然想起,孟桓登基也这么多日子了, 可却没听说抓到什么荆苗人。
看来乌蚩和大巫,是躲到暗处去了。
遭了。
孟桓半蹲下身子,抚上林凝素的额发,轻声道:“小丫头,别怕,不会有事的。”随后,他便吩咐宫娥带她入内殿休息。
来时天色尚早,如今一番折腾,天色也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内殿的窗户只能瞧见宫宇内的景象,就算有外人来,也是看不见的。
但林凝素耳朵还好使,她能听见外头有隐隐的兵戈收整动静。
该是禁卫军。
她想去殿前瞧瞧,却被守在内殿门前的两个小宫娥拦住去路。
“姑娘,陛下吩咐过,无论待会外头有什么变故,您都不能出去。”小宫娥跪在她面前,露出哀求的目光。
“外面到底如何了?”林凝素语气急切,“不许瞒我。”
小宫娥眼中蓄泪,摇了摇头。
看来真是林砚。
可光是靠着大巫,对付那样多的畿辅军,也不是件容易事。
他去哪找兵马。
几案前的灯漏滴滴答答地响着,弦月逐渐爬上枝头。禁军已经离开了,明镜殿外一片静悄悄的。
她担忧着林家,一心想回去。
“让我出去!”
这次阻拦她的,不是只是小宫娥,还有两个侍卫。
“姑娘有所不知,如今宫城外乱得很,姑娘若是回林府,只怕半途会遭遇不测。”
“我待在这,就安全了吗?”林凝素见侍卫不为所动,只能回到殿内。
她这是气话,若是明镜殿也不安全,皇位也该换人了。
内殿炭火旺,又太安静,林凝素伏在软榻上,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
但她睡得并不安稳,各种往事纷沓入梦,眉心紧皱,背脊也发了薄薄的一层汗。
夜半,林凝素猛然惊醒。面前的烛火已经燃了大半,点点烛泪流在金台盏上,融化又干涸凝固。
她缓缓起身,目光掠过内殿门前,却看见原本守在那的两个侍卫仰倒在地,没有了生息。而两位小宫娥则跪在原处,垂眸流泪,似是不敢发出声响。
怎么….
扭头望向里侧,灯火幽暗之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林凝素愣住,随后她拽着锦被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是…林砚。
内偏殿不小,里侧的小阁被玉帘隐约遮掩着,让那人影也平添了几丝迷离昏恍。玉色的指节捏着玄黄的卷轴,因着垂眼的缘故,瞧不清神色。
月银的衣衫上染着血,零星的蹭在面颊上。这人双膝上还横着一柄剑,剑锋流淌着暗红的浊液,啪嗒在地。
林砚是不佩任何武器的,他习惯将敌人的夺来,还之彼身。
她刚好认得,这是孟桓的象王剑。
脑中霎时间空了一瞬,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无数种后果涌入脑海,林凝素面色发白。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太久,那小阁中的人抬起头。
冰冷的视线如同淬了毒汁,轻轻舔舐在身。林砚将手中之物随意地扔在旁边的几案上,卷轴散乱,半挂在地。
原来是那道封后诏书。
二人都没开口,就这样互相打量着。
林凝素实在不知怎么办,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噩梦没醒,想接着睡去。也就不用面对了。
前几日去宗牢,她说了那样绝情的话。
父亲,母亲还有林家上下。
她眼前一阵眩晕,靠着背后的软枕头才不至摔在榻下。
林砚…怎么可能,她还是不愿相信。
“醒了?”林砚的声线哑得厉害,“门口那二人倒是走得识趣,没吵着你。”
林凝素攥紧衣角,又朝榻内缩了缩。而后,她见林砚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犹豫片刻后,她软着手脚,挪腾到离这人半丈的距离处。
可能是自宗牢出来后便直接起了事,林砚甚至还不及换件衣衫。发冠早被扯了去,墨发七零八落,看着是有些狼狈的。但因着这人的眼下的一圈乌青,和颊边红痕,平添了三分凄艳,像是地狱爬出来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