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梁寻知轰她好几个电话,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接通,嗓子哑得发疼:“叔......”
“你这声音怎么回事儿?!”梁寻知紧张起来,粗声催她,“赶紧下来下来,带你到医院去!”
...
盛栀夏没有想到,扁桃体发炎还能严重到这种程度。
在医院躺了两天,梁寻知斥她,说她捡回了第二条命。
“叔。”她望着天花板,悠悠道,“想吃千层酥。”
“我看你是疯了!”梁寻知苹果削了一半,坐在床边骂她,“吃吃吃,你这嗓子吃什么吃!”
盛栀夏慢慢眨眼,没听见似的,又说一句:“想吃千层酥。”
梁寻知拿她没辙,让人买了一份过来。
外头下雪,送过来时糕点已经凉了。
她靠坐在床头,就着环保纸袋轻轻咬一口,没尝出什么味道,只感觉嗓子疼,像砂砾划过。
“叔,这千层酥掉渣。”她垂眸,表情有些木然,“不好吃。”
“唉,它就是这样的!”梁寻知无奈地说,“你能有什么办法?”
就是这样的,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搬去学生公寓那天没有下雪,头顶一个毛茸茸的晚冬暖阳。
梁寻知开了一辆小甲壳虫等在楼底,车身边缘反射金属微光。
盛栀夏早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没有带走那条本就不属于她的手绳。
她走到暖阳下,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这栋数不清层数的楼宇。
和她想的一样,那个小游戏的像素小人曾经很相信自己,但最终还是从高楼摔了下去。
没有等到烟花。
七年也没有等到。
第48章
时间会淘汰掉许多东西, 几年前的必需品到了现在,已经可有可无。
但即便如此,二十六岁的盛栀夏还是习惯用有线耳机, 听几首年份已久的曲子。
过去六七年里无暇顾及其他, 生活足够忙碌。
万物在取景框里来了又去, 她寻觅到向往的辽阔, 踏上了离故土千万里之外的地方,也经历过所谓生死一线, 体会过一些无奈与荒谬。
时间匆匆, 旧的去新的来,记忆一层一层地覆盖。
过往说不上多么难忘, 像数万张照片聚成的黑白电影, 只在沉睡时放映,琐碎无声。
机舱外夜色昏茫, 盛栀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醒时恍惚几秒, 看见空姐小心翼翼地, 准备帮她关掉阅读灯。
见她醒了, 空姐细声询问:“您好,请问需要继续使用吗?”
桌板上一本薄薄的书, 已经翻到最后一页, 边缘在暖光映照下微微泛黄。
盛栀夏安静几秒, 点头。
“嗯。”
-
十月初, 京市开始降温。
出了航站楼独自打车, 一路上听司机师傅调侃, 说近几年钱有多么多么不好赚,什么都热不起来, 不如改行做自媒体,搞点庸俗直播赚打赏。
盛栀夏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时不时应几句,在对方的抱怨声里淡淡一笑。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路,出租车停在小区大门前。
盛栀夏拿下后备箱的行李,付了订单款,车辙声逐渐远去。
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多。
街对面有一家便利店,盛栀夏拎着行李箱进去买了瓶水。
结账时看了会儿烟酒货架,在一排商标中平静寻找。
年轻服务员特意问了她一句,还有什么需要的。
她最后看一眼货架,收回目光:“不用了,没有找到想要的。”
便利店门口有一排露天休息凳,她挑了个灯盏底下的位置坐着,在暖光下拧开水瓶,饮完一口又给拧回去。
秋风涌起,路旁树木随风落叶,枯枝摇晃时沙沙作响。
北半球的秋季是南半球的春季,南非的气温似乎比这边高一些,她身上这件毛衣有些薄,下了飞机之后隐约抵不住寒气,喝完凉水胃也跟着冷。
附近基本都是住宅区,偶尔看见几个老人牵着宠物犬悠悠路过,还有戴着耳机夜跑的青年。
盛栀夏思衬片刻,在行李箱的便携隔层里拿出自己的有线耳机,戴上其中一边。
准备点开软件时,看见便利店门口路过一对年轻情侣。
女生穿得薄,裙摆摇晃着往前小跑一会儿,回头玩闹似的扑进男生怀里,被男生揉了揉脑袋,谈笑声散在风里。
最后二人牵手远去,消失在街角。
盛栀夏收回视线,放松下来背靠玻璃幕墙。
意识逐渐放空,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她忽然忘了自己想听哪首歌。
...
等了半小时左右,一辆深色特斯拉停在几米开外,脚步声在车门打开后响起,从容向她靠近。
盛栀夏淡然起身,取下耳机绕了几道,连同那瓶水一起放回箱子隔层。
“抱歉,久等了。”周原自然而然替她拿过行李箱,解释道,“工作室坏了个设备,新来的师傅修半天,大家都下班了没人看着,我也不好提前走。”
“没事。”盛栀夏不急不缓走到车旁,伸手触向副驾驶的车扣,“没等多久。”
周原看她一会儿,问:“你不冷吗?”
“不冷。”
回答时,周原已经脱了西服外套,想要给她披上。
而她很快拉开距离,打开车门坐进车里。
“不用,你自己穿着。”
车门关得干脆利落,周原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拿着外套的手紧了紧。
...
几分钟后,车子驶入小区,停在一栋公寓楼底。
周原帮她拿下行李,她下车看一眼这栋楼的外观,应该是近几年新建的。
“这里地段挺好的,离工作室不远。”周原说,“明天周末,带你在周围转几圈,熟悉一下。”
盛栀夏婉拒:“明天不想出门,补觉。”
周原顿了顿:“那好吧。”
梁寻知的工作室分了一半业务在京市,相当于搞了个分部,处理电影后期与剧本委托相关。
一切基本妥当,就是负责人忙不过来,经常两头跑。
周原得先把纽约那边的业务对接完,才能过来处理这边的事情,偏偏下半年又忙,两头难顾。
电梯里,周原挑明了说:“栀夏,梁老师的意思是,这边的工作室可以直接交给你。”
盛栀夏对此没有兴趣,直白道:“我只是回来休息,顺便帮你打理一段时间。”
周原沉默一会儿,意味深长道:“安定下来不好吗?”
盛栀夏顺着答:“现在不是挺安定的。”
周原似乎有些不满,觉得她又在避重就轻:“你这些年,捡回多少条命了?”
盛栀夏看着电梯门上自己的倒影,语气平静:“没数过。”
音落,周原站在一旁没再说话,眸色暗了些许。
电梯停在二十六层,盛栀夏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箱,先一步走出金属盒。
楼廊声控灯足够灵敏,她随意看一眼,发现这里一层两户。
钥匙在周原手里,他自觉打开门,让她先进。
房子是盛栀夏提前委托周原租好的,三居室,全景窗视野开阔,各方面无可挑剔。
就算有,反正也住不长,无须在意。
周原看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不想打扰她,既然已经将她安全送达,自己也该离开。
“钥匙我给你放在玄关了。”他说着,转身将门打开,回头叮嘱,“早点休息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谢了。”
...
凌晨洗完澡,盛栀夏整理好行李箱,安放好相机镜头。
打开衣柜空空如也,带来的衣服也不多,于是她想了想,又在线上店里下单几套冬装。
卧室里开一盏暖灯,床单被套一股崭新的味道,混着一丝洗衣液香气。
盛栀夏睡不着,一到晚上太阳穴就隐隐作痛,只能靠坐在床头缓一缓。
手机躺在掌心,在她放空时开始响动。
她慢半拍看一眼,是视频邀请。
因为六小时的时差,那边刚刚入夜,所以按下接通时,对方正在营地吃晚饭,身边还有巡护队的另外几名队员。
队里人数不多,年初又走了几个,能坚持下来的越来越少。
这支队伍或许会和其他非政府性质的志愿队一样,面临解散的命运。
视频里的女生名叫简一舟,也是一名华人。
二人结识于大学第一次实践课程――那次东非的纪实专题。
对方是高年级的交换生,原本没有申请资格,但当时有一名同学中途退出,正好多出一个名额,对方补上了。
简一舟搅着小碗里的土豆泥,问她:“你还好吗?”
“还好,准备睡了。”盛栀夏说。
简一舟隔着屏幕与她对视,半晌低垂了视线,眉眼间心事重重。
盛栀夏笑了下,调侃她:“晚饭很难吃?”
简一舟面无表情,又在碗里戳几下,冷着声线:“你说你,名校毕业的,当个记者都算屈才了,你还非得――”
“啊,头疼。”盛栀夏佯装难受,打断对方。
简一舟立刻抬眼,似乎分不清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无奈道:“行了行了,整得我跟唐僧念咒似的。哦对了,我跟你说了吗?星期三准备放归野外了。”
“星期三”是一只失去母亲的小犀牛,从盗猎分子手中救回来的,暂时养在营地的救护园里。
受鲁滨逊启发,简一舟喜欢将救治下来的动物按时间起名,偶尔也按地点方位,总之捡现成的名字用。
盛栀夏没再装头疼,虽然她此时的确难受。
“伤好了?”她问。
“好了。”简一舟说,“看着它比之前长大了些,还有点儿舍不得了,如果队长还在的话――”
音落,屏幕两边各自无言。
“唉,不说了。”简一舟自我打断,“你赶紧睡吧,那边也挺晚了。”
盛栀夏沉默一会儿,心不在焉地回应对方的叮嘱,默默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记得看医生,药也按时吃,好好休息]
[知道。]盛栀夏回复。
本以为今晚能睡个完整的觉,没想到半夜心跳加快,头越来越痛,胃里也翻江倒海。
她从包里掏出安眠药吃了一颗,但没等药效发作就先吐了一回,差点昏在浴室。
最后硬撑着回到床上,借着疲惫勉强入睡。
但也没睡多久,早晨六点多就醒了,窗外只有一片蟹青色。
侧厅有台跑步机,盛栀夏洗漱完上去跑了会儿。
跑完出了点汗,她歇了几分钟等汗消下去,进浴室洗了个澡。
最后换衣服下楼,找到一家早餐店喝杯豆浆。
物流公司还算靠谱,提前半天将她的车运过来了,停在小区附近的运车行里。
于是她直接过去提车,半路买了些糕点,前往西城区。
不到半小时到达目的地,她将车子停在前院。
下车时隐约看见不远处一辆深色轿车远去,车牌看不清,她也不太在意,收回目光关上车门。
梁寻知家还是老样子,密码没变过,还是那几种排列组合,盛栀夏试了两次门就开了。
梁寻知躺在客厅沙发打呼噜,脚上两只不同颜色的毛袜。
俗话说岁月不饶人,他长了不少白头发,人也更瘦了些。
五开头的年纪了,身上那股颓废艺术家的气质越来越重。
盛栀夏换了鞋,无声无息走过去,将糕点放在茶几上。
梁寻知闭着眼,呼噜不打了,开始阴阳怪气:“哟,还以为你在外边儿扎根了,不回来了呢。”
盛栀夏耐着性子弯腰,将他掉下的毯子扔回去盖着。
“想回不就回了,一张机票的事儿。”
梁寻知睁开眼斜她一下,冷飕飕的:“嚯,现在挣着大钱了,说话都硬气了。”
她笑了笑,从容应对:“不挣钱也碍不着我硬气,毕竟是您的学生。”
梁寻知冷哼一声,撑着沙发边沿坐起来。
这人到底是老了,起到一半就开始嚷嚷:“哎哟,怎么哪儿哪儿都疼。赶紧过来,扶我一把。”
盛栀夏赶紧过去搀他,无可奈何地,将说了几百遍的话再次重复:“叔,您该去医院看看了。”
梁寻知借力坐起来,嫌弃道:“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盛栀夏无言以对,只好拿起桌上的空杯子,到厨房去给他泡一杯罗汉果茶。
落入室内的晨光愈加温浓,她往厨房区走,不经意间,在侧厅桌上看见一盒未开封的糕点。
和她买的是同一家店。
“丫头!”梁寻知突然叫她。
盛栀夏端着杯子回头:“您又怎么了?”
“前几天捡了个东西,上面有电话号码,你帮我联系那人,把东西还了,省得堆在这儿碍眼。”
盛栀夏疑惑:“什么东西?”怎么还有电话号码。
梁寻知懒洋洋躺回沙发上:“自个儿来瞧。”
-
东西是个深色的盒子,一只手那么大,重量太轻,像是空的,但晃了晃,里面又有东西。
所谓的电话号码写在纸条上贴在盒底,字迹怪熟的。
盛栀夏把它带回家,晚上洗完澡才坐在床边拨通那串数字。
时间分秒流逝,在她以为那边不会接时,等待音在最后一刻终止。
隐隐的呼吸声取而代之,淡然平稳地传出听筒。
盛栀夏直入正题:“请问一下,您是不是丢了东西?一个盒子,挺轻的。”
轻微的电流干扰声磨过她耳畔,那边许久不语。
“喂?”她拿下手机确认一遍,的确还在通话界面,于是又不冷不热地问一句,“是你丢的吗?有人捡到了,准备还给你。”
听筒里的呼吸声沉了些许。
一瞬间,她的回忆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好像很久以前,她在睡前听过这个声音。
不止一遍。
“是我。”那边忽然说。
仿佛一阵风起,盛栀夏的思绪随之飘远。
这个声音,她无疑是熟悉的,因此很轻易就听出,它和从前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或许是时间流逝,那份稳重多了一丝沉淀感,像入了夜的晚冬,余温淡淡。
“我弄丢的。”他说。
第49章
二十岁之后, 每个人的轨迹各不相同,然而丢的东西似乎都一样。
那份寻物启事藏在眼里,眨眼时某一瞬的混浊总能告诉别人, 丢失已久的物品是“时间”, 以及过往承载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