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此时看不见电话那头的人, 看不见那双眼睛, 也不知道他的失物是否仅此一件。
盛栀夏平静如常,口吻依旧陌生:“嗯, 那我知道了, 我会让人转交给你。”
说完挂断电话,耳边没有呼吸声, 属于他的沉郁也不再萦绕。
另一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月光落至数十层高的窗台, 照亮烟草末端的明灭不定,也照亮他锁骨边缘一道伤疤。
这么些年过去, 她未曾知晓, 那是一道穿衬衫时会被衣襟遮住, 旁人无法看见的伤。
-
回国之后原本应该跟亲友说一声,但她目前陷在一个不太好的状态里, 不想让亲友担心, 于是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而最近打的几个视频电话, 都是为了联系自己的心理医生Bandile。
睡前, 她窝在沙发椅上打开笔记本, 按时连上视频。
那边的界面转了几个圈圈才冒出一个脑袋:“嘿, 大摄影师,你还好吗?”
盛栀夏淡淡一笑:“不太好。”
Bandile稍显遗憾地耸耸肩:“好吧, 那你最近感觉怎样?”
“失眠,偶尔心跳很快。”她说。
“你太焦虑了。”Bandile问,“最近有没有运动?”
“嗯。”
“我猜,你一定是睡不着无所事事,所以强行让自己运动。”Bandile一针见血,“上帝派我来告诉你,你这样会猝死的。”
盛栀夏顿了顿:“我知道。”
Bandile耐心开导:“既然知道,就不能再那样做。你可以出去走走,或是看一些感兴趣的电影,对别的事物形成新的印象,借此驱逐你脑海中的......那个画面。”
“我试过了。”盛栀夏垂眸说,“但是一闭上眼,那种血一样的颜色就会围着我转。”
“我没有办法忘记。”
“好吧,那你听我说――”
突然间,界面一团漆黑。
一秒、两秒、三秒......
“噢,抱歉。”界面又亮起来,Bandile从桌边拿过一个东西,“幸好我准备了小台灯。”
“好的,我要说的是――”
半明不暗的界面开始卡顿,一动不动。
果然,停电和断网,南非两大标配。
盛栀夏无奈但又习以为常。
笔记本合上,两分钟后手机收到Bandile的信息。
他给她介绍了一位新的心理医生,是他大学期间认识的留学生朋友,目前在京市工作,并建议她去找他。
[谢了。]她回复。
准备睡时,又有人给她发消息。
一看是简一舟。
[你又往账户打钱了???]那边郑重其事地问。
她不明所以:[?]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把自己的身家往里搭]
[队里还没缺钱缺到要你接二连三自掏腰包的程度]
盛栀夏的确想过再打一笔钱进去,但目前没有行动。
她果断点了几下键盘,发送:[我真没有]
简一舟依旧怀疑:[真不是你?别忽悠我,对面可是个人账户]
这么一说,盛栀夏也跟着起疑:[你把汇款信息发我看看]
那边很快截了个图过来。
果然是个人账户,进账金额足够队里囤下整年的医疗救治资源。
盛栀夏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心里有个猜想把她往某个方向带。
她联想到的,只有他的行事风格――
游刃有余,一声不响。
和离开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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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栀夏依旧失眠,连着两天。
身体时轻时沉,回荡一丝空洞迷茫。
感官逐渐滞后,声音与光线不再被捕捉,只能从掌心穿过,无法为记忆留痕。
她尝试看书,但静不下心,意识里的光圈越缩越小,难以聚焦。
后半夜实在难受,心跳快到耳膜也跟着震,只好戴上耳机听点舒缓的纯音乐,强迫自己睡一两个小时,天蒙蒙亮的时候起来跑步,转移注意力。
新的一周开始,周原已经赶回纽约,盛栀夏简单收拾一下便开车到工作室。
今天大太阳,商务写字楼的玻璃倒映日光,细看晃人眼睛。
工作室在大厦中段,盛栀夏不急不缓走进电梯,明明什么也没做,却依旧惹得旁人多看两眼。
直到走出金属盒,那些视线才要舍不舍地离她远去。
今天不想穿高跟鞋,换了双平底鞋,走路时存在感颇低,旁人不回头就无法觉察她。
于是她很碰巧地,听见几个实习生借着分咖啡的空当聊起她――
“栀夏姐回国了?”
“她好像好久没拍照了,大半年了都。”
“她的作品不是能卖好多钱么?也没啥要愁的。”
“飘了吧,我要是年纪轻轻就得普利策奖,高低得飘个两三年,哪儿还能静下心摄影。”
“瞎说什么,也就你会那样了,一天天的别瞎揣测别人。”
其中一人转过身,视线一晃看见盛栀夏走近,立刻慌张起来提高音量:“栀夏姐!早啊!”
另外几人猛地回过头来,尴尬又镇定:“那个,早啊栀夏姐!”
“早。”盛栀夏淡然与他们擦肩而过,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径直往办公室走。
周原没有给她留下太多麻烦事,目前只需处理一些与剧本委托相关的文件。
书案上一堆纸质稿,她打开电脑也是白底黑字,看得有些眼花。
几个月前接触的还是广袤草原上的生灵,这下忽然回归城市里的枯燥生活,有点难以适应。
的确没什么意思,但隐隐约约地,好像找回了十八九岁时在曼哈顿的感觉。
昨晚几乎没睡,现在对着电脑眼皮发沉,眉间那一片也越来越痛。
她想喝水,但杯子空了,于是起身往饮水机的方向走。
但不知怎么的,明明它就在墙角,却离她越来越远,好像她走了几步都是白走。
片刻,视线变得难以对焦。
下一秒,耳边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但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栀夏姐,这个合同――”一个女生推开玻璃门,抬眼时眸光一震。
-
盛栀夏又闻到消毒水的气味。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她有些记不清了,这几年她常被送往医院,不是这里伤就是那里痛,没有长久安稳的时候。
大一去肯尼亚实践之前,提前打了好几针疫苗,以为不会发生什么事,没想到第一晚就开始不适应,吃什么吐什么,最后站都站不起来,导师和几名同学急忙带她到市区最好的医院,静养三天才勉强吃得下流食。
身体恢复之后开始分组做实地纪录,同行的一位同学一时忘了禁忌,在集市里举起相机,被当地一个男人一拳挥过来。
盛栀夏眼疾手快护住了那位同学,可自己的手臂却被男人击伤,差点落到打石膏的下场。
后来又受过更严重的伤,她的疼痛底线一次又一次降低。
简一舟调侃过她,说她的理念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只要子.弹没有穿过心脏和大脑,就不算什么。
如今她自己想想,好像也是吧。
渐渐地,隐约听见低语声,离她半远不近――
“还没醒呢。”
...
“我哪儿知道?”
盛栀夏躺在病床上缓缓睁眼,带着一丝疲惫半冷不热地问:“叔,您跟谁打电话?”
“哎!吓我一跳。”梁寻知立刻回头,手机做贼心虚一般揣回裤兜,人站在床尾轻斥,“你啊你,说晕倒就晕倒,没有一天让人省心!”
盛栀夏看见自己手上插着输液管,无奈闭了闭眼,坚持着:“所以您跟谁打电话?”
梁寻知仿佛没听见,开始转移话题:“饿了吧?我给你带碗粥上来。”
“叔。”盛栀夏一记凛然目光刺过去,质问道,“预知失主的电话号码,是您的特异功能?”
梁寻知又装未闻,自顾自走出病房:“哎哟不早了,得抓紧,待会儿粥卖完了你就吃不成了。”
盛栀夏看着病房门开了又关,呼吸沉进胸腔堵成一团,索性翻了个身开始睡觉,扯起被子盖住整张脸,隔绝窗外阳光。
…
不知睡了多久,她醒来时夕阳已经沉落。
不远处的小桌上摆了一碗打包好的粥,估计已经凉了。
而那碗粥附近,还有一份零食样的东西。
她看清了,是一盒榛果巧克力,牌子很熟悉。
当年在波士顿那家酒吧前,某人因为航班延误迟到,最后用来哄她的东西就是这盒巧克力。
有些人明明已经淡出生活,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但现实总是喜欢把彼此吊着,无法彻底理清。
盛栀夏莫名心沉,坐起来扯掉输液管,拿起手机拨通那个号码。
但那边没有接。
于是她压着情绪点开信息界面,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
[我从来都不爱吃甜。]
...
病房外的非禁烟区,无人的楼梯转角。
陆哲淮一身衬衣黑裤倚在通风窗旁,垂眸看着这行字。
一分一秒,指间烟灰掉落,混入地面尘埃,黯淡沉闷如他眼底情绪。
第50章
之后几天, 盛栀夏只在必要时候到达工作室,其余时间都在公寓里待着,劳逸结合。
晕倒的事情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但在别人看来却是一件要紧事。
梁寻知隔三差五轰她几个电话, 借此确认她心跳呼吸一切正常, 工作室那帮后辈也时不时给她发一句问候, 她回都回不过来。
周原更是特意飞回来看她,一大早就按响门铃, 让她无言以对。
房门开得有些漠然, 周原拎着一大盒膳食补充剂站在门外,沉默着, 在她转身时走进屋内, 顺手带上房门。
盛栀夏扎了马尾,几缕晨光映着白皙后颈。
周原下意识多看几秒, 忽然想起初见时天真无虑的她。
盛栀夏不疾不徐回到跑步机上,调成慢走模式, 而周原什么话都没说, 跟过来坐到一旁的沙发椅上, 手肘撑着膝盖,抬头默默看她。
“你心情不好。”周原忽然说。
盛栀夏不以为意:“我心情挺好的。”
周原直直望着她, 许久才问:“回国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能跟我说吗?”
盛栀夏平静无言, 自顾自地继续走了会儿, 在对方想要再问一句时伸手按停。
“这几年你帮了我很多, 我很感谢你, 但我们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说完她走下跑步机,到一旁拿起杯子喝水。
周原目光追随她, 纠结半晌低声问:“你......还是忘不掉他吗?”
盛栀夏微微仰头再喝一口水,端着杯子回头看他:“你说谁?”
“非要我点名道姓吗?”周原忽然不悦。
盛栀夏收回视线:“随你。”
她越是轻松平和,周原就越是刻意:“他没有结婚,但前几年换女友换得很勤。”
完整一句砸落耳畔,盛栀夏静默片刻,径直放下水杯。
玻璃圆底碰向实木桌面,一声闷响。
“与我无关。”
-
十月份尾声渐近,盛栀夏的睡眠质量依旧很差。
月底,她约了那位新的心理医生,赶在傍晚之前到达诊疗室。
医生姓林,谈话风格跟Bandile差不多,她很快适应。
对方劝她不要再碰烟草和酒精,并且需要找到一种能为她提供情绪价值的事物。
“现阶段好像找不到。”盛栀夏说。
笔尖轻划纸面,林医师在记录薄上载下她的情况,边写边说:“或许你可以试试,谈一段恋爱。”
“很久以前谈过。”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意思。”
林医师停笔看她一眼,想了想,温声提议:“既然你喜欢动物,养只小宠物怎么样?”
当时她听见医生这一句,脑海中其实闪过一丝想法,但最后还是小幅度摇了摇头。
自己都照顾不好,该如何尽职尽责地饲养一个小生命。
然而几天过后,她到公寓楼下的便利店买些日用品,在不远处的矮丛里看到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猫。
一人一猫只是对视一眼,它就哒哒哒地向她跑来。
盛栀夏以为它只是饿了,发现她身上没有食物的话半路就会走,但没想到它紧追不舍,跟了她一路。
公寓楼的玻璃门自动感应,她进去时它也跟着闪进来,在她等电梯时乖乖蹲在她脚边,抬起脑袋巴巴望着她,两只眼睛水灵灵。
盛栀夏秉着现阶段难以养宠的原则,保持冷淡没有搭理它。
直到听见它“喵呜”一声,她才忍不住低头看它。
小白猫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眯起眼睛给自己洗脸,洗完继续看着她。
几秒后电梯门开,盛栀夏最后看它一眼,勉强收回目光走进电梯。
金属门缓缓合上,小白猫一动不动地蹲着,没有再跟着她。
两份视线一高一低相接,最后被合拢的电梯门轻轻切断。
盛栀夏伸手按楼层,但回想起两秒前的它,动作又莫名停滞。
...
最终,电梯门重新打开。
小白猫仍在原地,看见她时“喵”了一声。
-
之后几天,气温越来越低,初冬已至。
季节浠恢时,家里也多了一个小生命。
盛栀夏买了毛绒绒的猫窝,小白猫很喜欢,有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
她又给它买猫条猫罐头,以为它也会喜欢,但最后她发现,小白猫最爱的还是一块五一根的火腿肠。
盛栀夏抱着它坐在地毯上,耐着性子喂它撕了一半包装的火腿肠。
“傻猫。”她挠挠它的下巴,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低声与它说话,“你已经不是流浪猫了。”
于是小白猫有了名字,就叫“傻猫”。
盛栀夏带它到宠物医院打了疫苗,洗得干干净净的,还让它胖了不少。
离供暖还差些日子,天气冷的时候抱着它看书,掌心和怀里总是暖的。
傻猫只在白天闹腾,晚上从来不跑酷,而是乖乖回到自己的小猫窝里,在卧室一角陪她入睡。
盛栀夏喜欢它熟睡时“呼噜呼噜”的声音,很催眠,于是自然而然地,她的睡眠质量慢慢好起来,噩梦也越来越少。
作息逐渐规律,做事效率也高,她通常能在中午之前将工作室的事情处理好,下午回家陪猫。
想起很久以前,她跟某人说自己想要养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