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按着方子抓了药放在药罐中熬煮,等待之际,经过前堂,便见前来看诊的那位小娘子的夫君只着一身单衣,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侧屋门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屋门。
瞧见他腿上的伤和一身狼狈的样子,吴夫人兀自惊叹地低低“哎呦”了声,忙打了水取了药膏递到萧煜跟前。
“我知你心急,但你还是先擦洗擦洗,将这伤口处置了得好。”吴夫人劝慰道,“你家娘子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阎王爷根本不收她,若她醒来,看见你这般模样,定是要难过的……”
“多谢。”萧煜感激地冲吴夫人一颔首。
见他说罢仍是不住地往那侧屋瞧,没有丝毫要依她所说去做的意思,吴夫人摇了摇头,只得将手上的东西搁在一旁的桌案上,继续盯那熬煮的汤药去了。
及至那门帘前,她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见萧煜仍是静静凝视着那屋门不动,不禁在心下低叹了口气。
这高高大大的年轻后生瞧着虽是面容冷硬,可心底想必怜爱极了那屋内的小娘子。
如今只望那小娘子不要出事才好,不然她这夫君哪像是能承受得了的样子。
此时的萧煜看着那紧闭的侧屋门,相对于胡思乱想,更不如说是头脑空白,什么都不敢想。
他亦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般缓慢,似乎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里头赫然响起的脚步声和推门的吱呀声响,他才骤然从这煎熬的等待中脱离出来,焦急询问的声儿比踏向前的脚步更快。
“她……我家娘子……如何了?”
正抬袖擦着额上密密汗珠的吴大夫,看着他眉宇间隐隐的担忧和那般小心翼翼探问的模样,也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道:“要是能熬过今夜,大抵便没什么问题了,亏得你送来得及时,若再晚一些,恐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见他闻言紧绷的神色终是松懈了几分,旋即又频频往屋内望,吴大夫顿时了然道:“去看看她吧。”
他话音未落,那身影已然疾步入了侧屋,吴大夫见状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便忙着准备开医馆店门迎客了。
萧煜甫一踏进屋内,不禁放缓了步子,他幽幽在榻沿坐下,看着躺在上头的苏织儿教之先前稍好了些的面色,忍不住缓缓伸手,温柔地拨开她额间碎发。
他静坐了许久,直到听见医馆前堂进了来看诊的病人,即便隔着屋门,也能隐隐闻见外头的嘈杂声。
听到这声,萧煜骤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顿时剑眉蹙起,神色略沉重了几分。
及至午时,医馆暂关门歇业,忙碌了一上午的吴大夫揉了揉脖颈,想起侧屋之人,便让自己夫人多煮了一份饭菜,亲自送去。
“饿了吧?”吴大夫搁下饭菜,“想来你当是连早食都没吃,这是我家夫人做的,你若不嫌弃就吃些。”
萧煜站起身,眼睫微垂,薄唇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才道:“大夫,我娘子急病,昨晚我背着她出来得匆忙,诊费……”
吴大夫听出萧煜话语间淡淡的窘迫,笑了笑,“没带钱吗?”
萧煜沉默了一瞬,才艰难地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但紧接着,他抬首直视着吴大夫,一字一句信誓旦旦道:“您放心,待我娘子醒了,我便回去取钱,定不会欠了您的。”
吴大夫行医几十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说的真话假话,品行如何,他大抵看得出来,见萧煜这般认真地同他保证,唇角笑意浓了一些,随口问道:“你们住在哪儿?”
“兆麟村。”萧煜答,“离这里大抵□□里路。”
听得“□□里”,吴大夫面上浮现出些许惊诧,这乡野小路难行,又是夜里,他居然靠着这瘸腿硬生生背着他家娘子走了那么多路。
“那回去一趟也是不便。”吴大夫蹙了蹙眉,再看向萧煜时,蓦然问道,“你认字吗?”
萧煜不知吴大夫突然问这话是何意,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吴大夫看萧煜这举手投足和周身的气度,便觉是个读过书的,听他只应了一声,也未说自己只是些许认得几个字,指不定还是个书生呢。
“那正好,我那伙计刚巧这几日因着家中急事告假,我这儿急缺一个打下手的。你这娘子想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且纵然醒来了一时也不好回去。不若你帮我几日,我便免了这诊费,还包你和你娘子的吃住,如何?”
萧煜略一犹豫,但吴大夫这提议确实是极好,有吃有住还抵了诊费,实是他占了便宜,他垂头看了眼躺在小榻上尚且昏迷不醒的苏织儿,低低道了声“好”。
见他答应,吴大夫笑了笑,“那一会儿我教我家夫人给你送身干净衣裳来,你且先将你这伤处理了,不然这个样子怕是不好在前堂帮我。”
见吴大夫上下打量着他,萧煜亦垂眸看了眼自己这副脏兮兮又狼狈的模样,似乎到这一刻他才隐约感受到受伤的左腿传来的丝丝痛意。
他看向面前的吴大夫,颔首郑重地道了句:“好,多谢大夫。”
吃过午食,待到末时,医馆门再开,便有不少等候在外的病患涌进来。
吴大夫祖上几代都在青水镇开医馆,再加上吴大夫此人医术不凡,心地良善,这小镇上的百姓无论小病小痛都喜到他这厢来诊治。
吴大夫诊断时,便让萧煜坐在他身侧,依他所言帮着记医案。
初时他因着不熟悉,尚有些跟不上,但他并未展露丝毫慌乱,不消一刻钟,已是驾轻就熟。
晚间医馆闭了门,吴大夫随手拿起那本医案翻了翻,不由得微惊,看着上头遒劲有力的笔迹和教之从前更加有条不紊,清晰明了的医案记载,不禁在心下感慨,这般能力却在帮着他写医案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吃过吴夫人送来的晚食后,萧煜借着后院的水洗漱了一番,便回了侧屋。
小榻上,苏织儿依然闭眼昏睡着,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先头他将她抱坐起来,试着灌下了些吴夫人送来的汤药后,她的面色已不似白日刚送来时那般苍白了,呼吸也平稳有力了许多。
因着侧屋窄小,除却张放医书医具的博古架,便只一把圈椅,一小张红漆书案和一张小榻,并没有多余可睡之处,吴大夫特意命自家夫人抱来一床被褥,示意萧煜可在前堂供病患看诊的竹床上将就一宿。
然萧煜并未去前堂,只将那把圈椅拉到小榻边,坐在上头守着苏织儿,等着她醒来。
他将身子倚靠在椅背上,默默看着躺在榻上的人,可到底抵不住这一日奔波加辛劳后的疲惫,不过大半个时辰,便阖眼睡了过去。
苏织儿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如坠云雾般脑中一片混沌。
自窗棂间透进来的晨光略有些刺眼,她半眯着眼眸,迷茫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布局,微一侧首,便见一人正坐在圈椅上闭目而眠。
苏织儿只觉周身软绵绵使不上劲,嗓子还干疼得厉害,登时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圈椅上那向来警醒之人几乎是在听到咳声的一瞬间便睁开了眼,他抬首往小榻的方向看去,在瞧见苏织儿眨着那双乌溜溜的杏眸迷蒙地看着他时,尚且呆愣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听见她张开朱唇,冲着他哑声唤了句“夫君”。
“我们这是在哪儿?”
萧煜凝视了她片刻,方才用低柔的嗓音轻描淡写 道:“你病了,我送你来了镇上的医馆。”
病了?
苏织儿实在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日夜里她浑身发了红疹痒得厉害,后头又觉得头晕难受,似有些喘不上气,再后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忍不住问:“夫君,我生了什么病?”
萧煜自没有告诉苏织儿她差点没命的事,只答:“大夫说,你或是吃了不能吃的,发了瘾疹,加之体弱,就比旁人更严重些。”
瘾疹?
苏织儿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病,才醒来,她尚且还懵得厉害,也没气力多说,闻言只长长“哦”一声。
见她仍是有些虚弱,萧煜替她掖了掖被角,微一俯身道:“我去叫大夫来瞧瞧。”
苏织儿点了点头,眼看着萧煜出去,很快领着一个灰衫长须,大抵而立之年的男人进来,当就是他口中的大夫。
吴大夫观了观苏织儿的面色,又把了她的脉象,看向萧煜道:“当是没什么大碍了,一会儿我开帖药你去煎了便是,我会再让夫人顺道熬些粥送来。”
萧煜颔首道谢:“多谢吴大夫,麻烦夫人了……”
眼见吴大夫出了侧屋,收拾着前堂的东西准备开店门,萧煜坐在榻沿,低声道:“你身子还虚,再好生休息休息,我就在外头,有事喊我便成。”
见他说罢便利落地站起身要走,或是因着生病加处在这陌生之地,苏织儿突然不安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袂,“夫君,你要去哪儿?”
萧煜垂了垂眼眸,想那帮忙干活一事也瞒不住,便坦诚道:“我来时匆忙,忘带诊费,如今在给吴大夫帮忙来抵诊费。”
见苏织儿闻言蹙起了眉头,萧煜又道:“无妨,都是些轻松的活计,你安心睡吧。”
言罢,迟疑地伸出手大掌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便折身出了屋,掩好了屋门。
苏织儿只得又乖乖躺回去,回想萧煜说的干活抵诊费的话,不免心生懊恼。
她这一病,想来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吧。
虽是因此有些心烦意乱,但到底抵不住她身子虚弱昏沉,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苏织儿瞥见一个着灰紫棉裙的中年妇人正将手中的食案搁在不远处的书桌上,食案内放着两个小碗,尚且都冒着热气儿。
妇人端起其中汤碗搅了搅,转身看来,才发现原睡着的苏织儿竟是支撑着坐起了身。
“呀,醒了啊。”吴夫人笑着走过来,“正好,这药和粥都熬好了,喝完了药好吃粥,想来你也饿了。”
她将手中的汤药递给苏织儿,见她昂着脑袋微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出她所想,主动介绍自己,“这家医馆的主人吴大夫是我的夫婿。”
“原是夫人。”苏织儿有礼道,“我的病多亏您和吴大夫了。”
看着眼前温柔可人,落落大方的女子,吴夫人不禁勾了勾唇,生出几分喜欢,她默默打量了苏织儿片刻,忍不住道:“昨日,你那夫君刚将你送来时,我远远在屋外看了一眼,当时就见你面色白的跟纸一样,可是吓人哩,但今日再看,才发现原是这般貌美的小娘子啊。”
苏织儿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赧赧垂下了脑袋。
想起昨日的情形,吴夫人继续感慨,“怪不得你家夫君这般疼爱你,你不知道,昨日他背着你来时,那般样子实在吓人,身上满是泥污不说,腿还受了伤,也不知他是如何摸黑走了那么远的路将你带来的……”
闻得此言,苏织儿举着汤碗的手微滞,猛然抬起头,“腿伤?”
“是呀。”见苏织儿这般反应,吴夫人微一挑眉,“他没同你说吗?就在那左腿上,口子划得还挺深的,一开始你生死未卜,他都没心思上药,就一直站在门外等我家老爷替你施完针呢……”
苏织儿蹙了蹙眉,脑中依稀闪过一些画面,他背她来时,确实好像摔倒过,想必就是那时,他只顾着牢牢护住她,却不意伤了腿。
他本就瘸了左腿,这会儿左腿受伤,仍是一瘸一拐的,她根本看不出来,若吴夫人不说,恐到最后等他痊愈了,她都还一无所知。
她抓着汤碗的手指不自觉在碗壁上轻轻摩挲起来,双眼盯着汤碗内的黑漆漆的药汁,一双秀眉顿时蹙得更紧了些。
送走医馆内最后一个客人,杏林馆方才闭门关了张,今日来瞧病的格外得多,连午晌都不得空闲,加之这一日苏织儿断断续续一直在睡,故而直到晚间,她才终于见到了萧煜。
他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本以为苏织儿还在休息,不想小榻上的人养了一日,精神已然好了许多,听见声响,登时翻身坐了起来。
萧煜愣了一下,方才淡声问道:“可好些了?”
苏织儿只紧抿着唇不说话,似跟谁赌气似的,待萧煜走到跟前,她才忍不住问道:“你腿受伤了?”
萧煜不晓得她是如何得知的,闻言只风轻云淡答:“无事,不过一些小伤。”
苏织儿并不信他的话,她下了榻,强硬地将他按坐在椅子上,蹲下身解开他的膝裤一瞧,便见他左小腿上足有一指长,且的确不浅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