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莫怪,我这儿媳就是嘴快了些,并无恶意。”坐在后头的苏老太太忙替孙氏道歉,又问道,“不知大夫,这腹中的孩子如何啊?”
看着老太太这般和善的态度,那大夫也不好继续置气,如实道:“这位夫人脉象太虚,许是身体底子本就弱,再加上疲累,即便如今到了三个月,这胎仍是不稳,甚至略有些小产的迹象……”
言至此,他看向苏织儿,稍一沉默道:“夫人若还想要这个孩子,老朽可尽力为您保保看,但这孩子太弱,将来生下来,就怕先天不足。若……夫人不想要,趁着月份还小,不必受太多罪,也可趁早除去这个烦恼……”
第54章 赴邀
虽按常理说, 作为大夫,断没有让人轻易放弃腹中胎儿的道理,但这位老大夫并非随意说的这话, 他看过的病患无数, 故而不仅懂望闻问切,也懂察言观色。
不同于旁的妇人欢喜雀跃的模样, 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娘子打听说自己有孕, 便面色惨白,唇间毫无笑意。
以他的经验, 这孩子大抵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便是不知道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这大夫猜得没错, 如今苏织儿心如乱麻,她不自觉将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脑中一片混沌。
虽从前在沥宁时,她那么想要与萧煜有个孩子, 可当这个孩子真正来时,她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且不是时候。
一时她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苏老太太看着苏织儿秀眉紧蹙,垂首懵怔在那厢的模样, 晓得她此时大抵无法做出抉择,兀自启唇道:“还请大夫先开几帖安胎药,旁的之后再说吧。”
那大夫似乎也看出了苏织儿的无措,不再多言,闻言道了声“好”, 提笔写下张药方。
出了医馆,苏老太太将药方交给孙氏, 示意她去对街药铺抓药,孙氏迟疑着接过,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什么,却是在苏老太太警告的眼神中被迫止了声,只得无奈拉着她那夫君苏峥一道往药铺而去。
苏老太太则带着苏织儿入了不远处落脚的客栈。
苏老太太腿脚不便,苏织儿搀扶着她上了楼,一路上苏老太太什么也没问,待入了客房,在床榻上坐下,只拍了拍身侧的空处,示意苏织儿亦坐下来。
苏织儿心下忐忑,想着苏老太太大抵会问她孩子父亲一事,不禁琢磨起该怎么解释,是不是要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但若她说了,苏老太太会信吗?
会不会觉得她从一开始便谎话连篇,就是个嘴上无一句实话的骗子……
惴惴不安地等待片刻,却听苏老太太蓦然问道:“织儿,这孩子你想留下吗?”
苏织儿有些诧异地抬首看去,便见苏老太太面容慈和,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若想要便留下,我们在此处好生待上一阵,待你胎坐稳了,我们再启程。但若是你不想要,就像那大夫说的,趁着月份还小,打了便是,也了却一桩麻烦。”
苏织儿看着苏老太太眸光柔和,若长辈般关切她的模样,竟一点也未因她欺骗自己而生气,陡然鼻尖一酸,眼眶一下便红了。
毕竟如今的她于苏老太太而言,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实在想不到苏老太太竟会对自己这般好。
“老夫人不怨织儿撒谎吗,您不问我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就不怕我身份有异,实则是刻意接近你们,居心叵测,别有用心之徒吗?”
苏老太太见她说着说着簌簌掉下眼泪来,忙掏出袖中的棉帕替她擦拭,见她哭成这般,反是忍不住笑道:“也不知怎的,打头一回见着你啊,便觉得格外投缘。你是不是好的,这么多日相处下来,我还能不知吗,至于你扯谎一事,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浮浮沉沉,享过福,也受过苦,看得实在太多,晓得你大抵有你自己的难处,不愿说便不说吧……”
听得这话,苏织儿一时哭得更凶了些。
自沥宁去禹葵的路上,她也曾想象过她的亲祖母会是什么模样。可无论如何想象,都不如亲眼所见更让她心生欢喜。
她的亲祖母通情达理,温柔慈祥。
还有她的叔父,虽寡言少语,却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人,更别说她那叔母,虽有些大大咧咧,却最是热心肠不过。
这一刻,苏织儿甚至想过,若她爹当年没有出事,她和她娘如愿被接到京城,被这般好的家人们包围着,她定不会像在顾家时那般忍饥挨饿,低三下四,能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长大吧。
她哭得不能自已,须臾,哽声道:“老夫人,我的确骗了您,我夫君没有死,我也不是被婆母逼着逃跑的。至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我夫君的,可我无奈擅自给了他和离书,就是为了离开去寻一个人,我寻的那个人就在西南边塞,待我找到他,到时您就能知晓所有的真相了……”
“好,好……”苏老太太给苏织儿擦着眼泪,旋即将她轻轻揽到怀中,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安慰着,“那到时你就好好告诉我。”
苏织儿嗅着苏老太太身上的气息,久违地感受着来自亲人的温暖,这段时间以来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她伸手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垂眸若有所思,少顷,再抬首看向苏老妇人时,眸色骤然坚定了几分。
“老夫人,我想留下这个孩子,我想将他生下来!”
自听到自己有孕,苏织儿虽有些混乱不知如何是好,但从未动过打掉他的念头。
这是她和周煜的孩子,是她期盼已久的孩子,她是母亲,根本不可能狠下心来不要他。
不仅如此,苏织儿亦存着几分私心,她当初不告而别,周煜定然很生气,但若她带着这个孩子回到他身边,想来他绝不会再计较她随意离开之事。
虽然以苏织儿对他的了解,晓得周煜到底也就是面上流露出几分怨怒,但知晓了真相,心底根本不会怪她。
他向来是这样嘴硬心软,面冷内热。
苏织儿突然好想她那夫君,好想好想。
她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然后紧紧抱住他,亲口告诉他他们终于有了孩子。
若他知道消息,会不会感到高兴呢?
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一人在兆麟村过得可还好……
*
二月的京城郊外,已是草长莺飞,一望无际的碧水湖畔,几人正纵马疾驰,一着绛紫云纹锦袍的男子遥遥行在前头,旋即在一棵垂柳旁勒马而止。
驶在后头的两人紧接着而来,陆续停在了紫衣男子身侧。
先抵达的蓝衣男子看着后来之人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嘲笑,“小九,你这骑术是愈发不济了呀,连你七哥我都比不过,看来是整日流连花丛,偷闲惰懒所致。”
被嘲笑的九皇子萧煊闻言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我这骑术再好,也比不上三哥啊,三哥这骑术不要说在京城,就是整个大徵,恐也无人可及……”
蓝衣的七皇子萧灼听罢在九皇子脑袋上重重一扣,“没有礼数,说了多少遍了,还叫三哥,应当尊称太子殿下……”
看着这对同为贤妃所出,一母同胞的兄弟俩在他面前一唱一和,太子萧熠扫了他们一眼,下颌微抬,勾唇笑道:“无妨,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拘礼,小九爱喊什么便喊什么吧,你也一样。”
“是,多谢三哥。”七皇子拱手道。
恰在此时,一守卫快步而来,行至太子身侧,低低道了几句。
那守卫的声儿虽低,但七皇子仍是隐隐听见了“六殿下”几个字,他素来与太子走得近,消息自也更灵通些。
他眼珠微转,须臾,似是随意般道:“三哥,我听说今日你还请了个特别的客人,也不知是否为真。”
太子微微扬唇没有说话。
“特别的客人?”九皇子露出疑惑的神情,忍不住好奇地探问,“是谁啊?”
“这般蠢笨,还能有谁。”七皇子无奈道,“自是墨韵阁那位。”
“他?”九皇子双眉蹙起,顿露出几分厌嫌,“三哥请他做什么,一个残废,也骑不了马,徒扫我们的兴罢了。”
“小九,莫要这般说!”太子嗓音厉了几分,但细听之下,便能发现他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反是尾音上挑,揉着几分淡淡的欢愉,“不管怎么说,小六与我们都是骨肉兄弟,看他回来后整日闷在殿内,孤也于心不忍,这回出来骑马踏青,便也派人一并将他叫来了,这般好的风景,正适宜让他散散心……”
“三哥宅心仁厚,豁达大度,实非我等所能及。”七皇子立即奉承道。
太子勒紧手中缰绳,唇角微勾,“走吧,你们也有许久未见过小六了吧,也该与你们这位六哥好生打个招呼。”
此时,一处湖畔凉亭内。
十几位贵女隔着围在四下的纱幔,时不时侧首望向坐在不远处另一座凉亭中的男人。
他正端坐饮茶,指节分明的大掌攥着茶盏,一身天青长衫裹出其高大却削瘦的身躯,虽面色略有些苍白,然衬着他俊俏的容颜和一双空洞的眼眸,反若易碎的上好白瓷般周身透出几分脆弱的美,着实令人移不开眼。
凉亭内,一贵女忍不住凑近另一明眸善睐,娴静淑雅的女子,“宋二姐姐,这是六殿下吧。虽听闻六殿下回来了,但没想到他今日居然也会来。”
那被唤作“宋二姐姐”的姑娘闻言眼睫微抬,淡淡往那厢瞥了一眼,紧接着就听身侧人惋惜道:“六殿下还是俊美如往昔,只瞧着像是憔悴瘦弱了许多,而且……”
那姑娘看了眼萧煜倚放在石桌旁的拐柱,露出难言的神情,不由得转而看向她口中的“宋二姐姐”,正欲再说什么,就听一声“太子殿下驾到”,慌忙跟着众人起身施礼。
太子骑马在不远处停下,往这厢走来时,远远便见围聚在凉亭中的贵女们望着他那位六皇弟。
有叹息感慨的,亦有惋惜摇头,但更多的是目露惊艳看得目不转睛。
他双眸眯了眯,不由得薄唇微抿,敛了几分笑意。
听得内侍通禀后,坐在凉亭内的男人转头看来,在看到他时面上闪过一丝惶恐,旋即拿起身侧的拐柱下了凉亭,因着步子太急,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在阶上,但还是拼命努力稳住了身子。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费力低身冲他施礼之人,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站了片刻,方才伸手去扶,“快起来,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他扯起萧煜,双眼上下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在他那只瘸腿上,蹙眉显出几分心疼,“一年多未见,小六你看起来……瘦了,似也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太子的话说得委婉,一旁的九皇子却不是嘴上会饶人的,“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还瘸个条腿,自是不一样了。”
七皇子闻言登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上前,拱手有礼地唤了句“六哥”。
萧煜拄着拐,浅笑着微一颔首。
“孤和小七、小九方才在湖边纵马比试了一番,实是畅快。”太子侧首望向碧水湖畔,眉梢微挑,“六弟可要一道来玩玩?”
萧煜垂首看了眼自己的左腿,眸中闪过几分黯然,随即躬身道:“太子殿下恕罪,臣弟腿脚不便,只怕败了太子殿下的兴致。”
“无妨,大不了你就在一旁看着就好。”
太子的语气虽平和,却透出几分不容置疑。
萧煜默了默,到底还是恭顺地道了声“是”。
看着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太子笑了笑,似乎心情极佳,见他应下,便兀自折身快步往马厩的方向而去,七皇子和九皇子亦即刻跟上。
这几人脚步极快,没一会儿便将行动不便的萧煜远远甩在了后头。
九皇子转头瞥了眼身后拄拐一瘸一拐,试图想追上他们却徒让自己看起来更狼狈的萧煜,冷哼一声,讽笑道:“哼,凭他昔日风头再足,如今还不是个需要拄拐的废物。”
“小九,你少说两句,那毕竟是我们的六哥。”七皇子在一旁提醒道。
“怎的,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不是这般想的。”九皇子不虞道,“从前满京城的人都在道他好,就像父皇唯有这一个出息的儿子一般,但看他如今这样,实在令人心下痛快!”
两人说话间,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几人抬首望去,便见一匹骏马往这厢疾驰而来,在离太子百步开外停了下来。
其上人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行至太子跟前见礼,“十一见过太子殿下。”
正是十一皇子萧烁。
太子眉心微蹙,“十一,你不是在屿州办事吗?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有当地知府相帮,事儿都办完了。”说着,他将视线有意无意地瞥向后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方才勉力跟上来的萧煜。
太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撇了撇唇角道:“去见见你六哥吧。”
十一皇子重重一点头,道了声“多谢太子殿下”,又匆匆同七皇子和九皇子打了招呼后,便快步行至萧煜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