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你回来了?”
看着十一发亮的双眸,萧煜唇角难得扬起一丝发自真心的笑,“一年多未见,你似是长高了些。”
“是啊,我今年都及冠了。”十一昂了昂脑袋,一脸骄傲道。
当年,嫣贵人因病去世,不足三岁的萧煜便被养到了与母亲同殿的淑嫔,即如今的淑妃膝下。
因与嫣贵人情同姐妹,淑妃对萧煜万般疼爱,视若己出。次年,作为潜邸旧人,伺候文安帝七八年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的淑妃便怀上并生下了一子,即十一皇子萧烁。
淑妃一人养育两个孩子虽不是规矩,但因着淑妃本身并不受宠,加之当时皇后曹氏正与深受圣眷的乔贵妃斗得不可开交,故而没有理会。
直至萧煜十一岁,乔贵妃病故,皇后才想起这事,做主将墨韵阁予了萧煜,并未让哪个妃嫔再继续抚养他。
虽与淑妃和十一皇子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几年,但萧煜是真心实意将淑妃视作亲母,将十一视作亲兄弟。
太子转头瞥了二人一眼。
他们两人倒是一无既往地好,只不过一个如今是个没用的残废,而另一个则是一贯的是天真愚蠢,不堪大用,更不足为惧。
思至此,太子唇角漾出一丝嘲讽的笑,提步继续往前走。
十一刻意放缓步子,半搀扶着萧煜,和他一道远远落在了最后头,待与前头拉开一段距离,他才低声问道:“六哥,你这一路从沥宁过来,可还算平安?没遇着什么意外之事吧?”
萧煜侧首看了他一眼,“为何问这话?”
十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将视线投向走在前头的太子,“没事,就是有些担心你……”
萧煜亦看向太子萧熠,沉默半晌,低笑道:“无妨,我命大着呢。”
见他态度这般淡然,十一忍不住低头看向萧煜的左腿,嗓音里登时生出几分哽咽。
“六哥,你这腿……”
“没事。”萧煜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能活着已是万幸,一条腿罢了,残了便残了吧。”
“可还有的治?”十一紧接着问。
萧煜摇了摇头,面色平静,似已接受了这个事实,“我问了太医,治好的可能极其渺茫。”
或是替萧煜觉得可惜,十一闻言垂首面露苦涩,下一刻,却觉一只大掌在他肩上拍了拍,“走吧,太子殿下在等我们了。”
那厢马厩,太子和七皇子、九皇子已然牵出各自的马,太子转头看向随萧煜一道慢悠悠而来的十一皇子,笑道:“十一,既然来了,便陪你几个哥哥一道玩玩,这碧水湖畔宽阔,在此处纵马最是恣意,不必像在京城那般束手束脚,这马厩里有上好的马匹,你尽管挑着喜欢的便是。”
十一迟疑地看了萧煜一眼,不敢不从,拱手应声,“是,太子殿下。”
言罢,便随一旁的马倌一道去马厩内挑选马匹。
十一前脚刚走,太子就行至萧煜跟前,和颜悦色道:“小六,我们兄弟几人玩闹,孤也不好让你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儿,特意命人给你备了一匹,你瞧瞧可还合适。”
说罢,站在后头的马倌便拉着缰绳上前,萧煜定睛一看,一瞬间眸色沉了沉。
因那根本不是一匹马,不过是一头骡子罢了。
萧煜心下不可能不知太子是想趁机羞辱他,然他并未动怒,只薄唇微抿,旋即面露难色,冲太子一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好意,可恕臣弟腿脚不便,只怕不能奉陪了。”
“怎的,不喜欢孤为你准备的。”太子挑了挑眉,一副理所当然道,“这骡子性情温顺且低矮,正适合于你,你确定要驳了孤的一番好意?”
萧煜抬眸看去,便见太子虽唇间噙笑,眸光却是异常寒沉。
与其说是好意,不如说是明晃晃的威胁。
九皇子亦在一旁煽风点火:“六哥不愿意,莫不是看不起三哥准备的这头骡子了,这可是三哥为了你特意吩咐人备下的!”
太子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看着萧煜垂着脑袋,一副犹豫不绝又战战兢兢的样子,唇间的笑意不由得浓了几分,片刻后,便听那厢低身道:“那……臣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放心,孤都准备好了,特意派了两个人保护你,定能保证你的周全。”
太子说着,往一侧使了个眼色,登时有两个壮硕的侍卫上前,二话不说便扶着萧煜上了那匹骡子。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夺去他的拐柱,强行架着他坐了上去。
萧煜身形本就高大,如今坐在那匹低矮的骡子上,多少显出几分滑稽可笑。
看着萧煜垂着脑袋,满脸难堪,憋屈却又不得发的模样,一旁的九皇子强忍着笑意,心下大快,“六哥,不得不说三哥的眼光真真是好,这匹骡子果然适合你。”
太子亦是浅笑着,“小六你不必着急,你虽左腿不便,但毕竟两条腿还算健全,从前也是骑术了得,慢慢跟在我们后头当是没什么问题。”
说罢,太子便折身干净利落地上了马,随着一声“驾”,如闪电般疾驰而去。
七皇子淡淡看了萧煜一眼,不着一言,亦上马跟在其后。
当十一牵着挑好的马匹过来时,恰好看见萧煜坐在骡上的一幕。
“六哥,你这……”
“十一,拖沓什么,还不快跟上来!”九皇子坐在马上,不耐烦地转头催促。
十一站在原地迟疑地看向萧煜,便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无碍,你快去吧,莫惹了太子殿下不喜。”
听得此言,十一剑眉紧蹙,少顷,冲萧煜点了点头,这才翻身而上,驱马追赶太子等人。
他自然不知,下一刻,他身后的萧煜望着他的背影,唇间笑意渐消,一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分阴鸷锐利,但很快便消失不见。面对两侧“保护”他的侍卫,他垂眸低叹一口气,费力地双腿轻夹,驾着身下的骡子往前驶去。
骡子的速度自然比不上马,很快,太子等人便绕湖一圈回来,自他身侧而过时,太子只讽笑着看他一眼,并未说什么。
但后来的九皇子萧煊便不是这般态度了,他冲着萧煜吹了个口哨,随即将缰绳一转,朝萧煜而去。
“六哥,你这骑得也太慢了些吧,想来对于你这般从前纵马驰骋的,定然觉得不够痛快,不如就让小九助你一臂之力吧。”
说着,九皇子扬起马鞭,对着那骡子屁股狠狠一抽,那骡子吃痛之下扯着嗓子发出刺耳的嘶叫,登时若发了疯一般拼命往前狂奔。
这突然其来的变故令坐在上头的萧煜似有些措手不及,他扯住缰绳想稳住身子,可无奈左腿无力,反是失去了平衡,很快往一边倾倒去。
那两个所谓保护萧煜的侍卫此时却是无动于衷,只装模作样地追赶了几步便慢下了步子。
反是驶在最后的十一,见状面色大变,立即驱马上前,他行至萧煜身侧,伸手想帮他稳住那匹骡子。
可或是距离太远了些,当他重新试着靠近,再次去拽骡子上的缰绳时已然来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萧煜从发狂疾驰的骡子上栽下去,重重摔落在泥地上。
“六哥!”
十一停下马,飞奔至萧煜身侧,试图将他搀扶起来,然萧煜似是有些摔伤,再加上左边那条残腿,一时间竟是怎也站不起来。
很快,太子和其余两位皇子亦回返围拢过来,看着萧煜灰头土脸,双手带着些许擦伤,天青的衣衫上满是泥渍的狼狈模样,太子眉宇间浮上淡淡的欢愉,但转瞬他便沉下脸,厉声呵斥那两侍卫道:“连六殿下都保护不好,孤要你们何用,自去领四十大板!”
那两人躬身退下后,太子又转向九皇子,“还有你,小九,怎可同你六哥开这般玩笑,若是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还不快同你六哥道歉。”
“三哥说得对,小九知错了。”九皇子说着,面向萧煜,“六哥,小九就是同你玩闹,并非故意的,想来你气量大,定是不会同小九计较的吧?”
虽是这般道,然九皇子说话时嬉皮笑脸,面上却无一丝愧意。
萧煜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着周身摔落的疼痛,但还是试图扯起唇角,回之一笑,“怎会呢,我也知你向来玩心重,定不是刻意为之。”
他被几人合力扶起来,抬首看去,却见不远处的围栏外,站着十几个贵女。
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儿的。
她们望着这厢,不,应当说是望着萧煜,神色各异,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其中有几人以帕掩唇,秀眉深蹙,看着他的眸光里透出几分嫌恶。
萧煜面无表情,甚至于丝毫不为所动,直至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方才剑眉微颦,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太子命人召来马场的大夫给萧煜好生瞧了瞧,除却一些细微的擦伤和瘀伤,倒是没甚大碍。
看了这么一出好戏,太子心情格外愉悦,见临近正午,也没了继续骑马的心思,便由七皇子邀着去了附近的一座庄子。
七皇子萧灼显然是有所准备,不但命人提前备下了丰盛的筵席,还有太子喜欢的歌舞美人。
原本七皇子将自己的位置安排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却执意令萧煜坐到他身边来。
他甚至亲自为萧煜斟了酒,在凑近他时,低声道:“六弟今日在马场见着那位宋二姑娘时,可有什么感触?孤瞧着,你好似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莫不是旧情难忘?”
萧煜微怔了一下,眸中旋即流露出几分落寞,“太子殿下误会了,那宋二姑娘虽从前是臣弟未过门的妻子,但如今已与臣弟毫无关系。”
“哦?”太子笑了笑,“那宋二姑娘生得国色天香,若是孤想要她,你可会介意?”
太子眼看着萧煜听得这话,举着杯盏的手微颤,在桌案上洒出些许酒液来,虽面色难看,但仍扯唇道:“臣弟怎会介意,殿下身为储君,将来这天下也会是殿下的,能得您的青眼,是那宋二姑娘的福气……”
太子盯着萧煜的脸看了许久,随即朗声笑起来,看着如今萧煜这副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模样,心底只觉万分满意。
“孤不过玩笑,小六你怎就当真了呢。”他在萧煜肩上拍了拍,“你喜欢的女子,皇兄我再喜欢也定不会抢夺,往后有机会,孤便上奏父皇,求他赐婚,可好?”
太子话音刚落,就见萧煜原本灰暗的眸光复又亮了起来,冲起身他一拱手道:“多……多谢太子殿下。”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太子下颌微抬,含笑端起酒盏喝了一口,旋即低眸睨了萧煜一眼,神色高傲,若在欣赏一只他方才驯服的猎物。
见太子眉开眼笑,心情甚好,七皇子瞅准时机,趁势开口,指着最中间那个舞姿婀娜,倾城绝艳的美人道:“三哥觉得,这舞姬跳得如何?这可是臣弟特意从江南寻来的女子,不但腰细如柳,身子还软得跟汪水似的……”
太子眸光灼灼地盯着那妖冶勾人的舞姬,拇指缓缓在杯壁上摩挲着,随即淡淡吐出一句,“舞跳得倒是不错!”
七皇子闻言登时面露惊喜,“三哥既是喜欢,那一会儿臣弟便将人送去您府上。三哥闲暇时,可看看歌舞,好一消案牍之疲累……”
太子没有应声,片刻后,只看向七皇子,似笑非笑,“小七,你送美人给孤,就不怕外头诟病孤沉溺美色,荒废政务吗?”
“嗐,三哥多虑了。”七皇子还未开口,九皇子便抢先一步道,“三哥勤政爱民,人尽皆知,何况您那东宫才几个人啊,臣弟可听闻皇兄一夜可连着宠幸三个美人,就东宫那些女子哪里能满足三哥您啊,多一个又能如何,还能多添几个皇家子嗣不是。”
九皇子说着,神色蓦然暧昧起来,他看着太子,殷殷道:“要说三哥这本事,可着实令臣弟我钦佩啊!”
“你这嘴,真是不知收敛,什么都敢说,若不是三哥胸怀坦荡,不屑与你计较,这要换作旁人,早已动了怒。”七皇子不住数落他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何况三哥是天赋异禀,哪是你这臭小子轻易学得来的!”
听得此言,太子虽未说什么,也知这两人是在刻意恭维,但这话无疑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很是受用,他眉梢微挑,少顷,似是无可奈何地道了一句,“罢了,也是你一番心情,你愿意送来便送来吧……”
“是!”七皇子雀跃道,“那臣弟命她好生收拾一番,就给三哥您送去。”
在一旁始终默默喝着酒没有插话的萧煜,听罢垂首在无人察觉间暗暗勾了勾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天赋异禀?
可别到最后反溺死在美人乡里。
第55章 相认
那日京郊踏青后, 或是一切如太子所愿,其后他像是对萧煜彻底失了兴趣,并未再对他下过什么邀帖, 也未再理会过他。
宫中皆知, 六皇子整日将自己闷在殿中,自己同自己对弈, 偶尔也会有出宫采买的宫人看见他去茶楼喝茶, 一去便是一整日,在宫门下钥前方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