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遂州先走原先的水路, 池明提前打点过,一路有人接应。
船只晃晃荡荡离开岸边, 京城的山越来越远, 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将船只推向后方。
少女连眉梢之中都带着兴奋,转身问站在身后的男子:“此去浥州, 大约要多久?”
“约莫一日半。”程寺回答。
水路果然是最快的, 来的时候两日, 回去只需一日半。
只是这船上一日半, 白桃还得想想做点什么。
她又转身问道:“你们可有人不适?乘不得船的。”
“没有。”
程寺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随行的这些人都是他师父严格筛选, 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少女又感觉有些无趣,歪着脑袋看着程寺:“你同我聊一聊京城的事。”
程寺只是木木地回望,张了张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垂下脑袋:“小姐恕罪。”
白桃只得叹气。
跟来的侍卫, 别说同她聊天, 都鲜少主动搭话。就算有, 也是问一句回答一句, 连一个字都没得多。
“是不是殿下教的你们,多说一个字要罚银钱?”
程寺没听明白她的话, 朝她眨眨眼睛。
白桃终于放弃打趣他,恰逢日头正盛, 她转身进船舫里去歇息。
这座船舫比来时的那座还要精致一些,厨房、茶室、寝屋一应俱全, 俨然是座移动的小院子。
待到日近西山,水上的热气消散了,白桃才走出来。
晚风是暖的,但不热。两岸青山相对,绿水碧波,沁人心脾。
忽然水面扑通一声,白桃望去,就见一条大鱼灵活地从蹿上来,又很快地钻进水底。
“鱼!”白桃后知后觉地喊。
船上的侍卫望向她,寂静无声。他们习惯等待吩咐,除了这个,他们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少女没等来回应,脸色有点僵,当即抓了身边最近的一个人:“看,快看,还在那里。”
她话音刚落,手指间便一空。
一个身影从船沿跳下,水面开出一道稀碎的水花,接着那身影回到船上,手中紧叩着一条比巴掌还大的鱼。
这通体如珍珠一般白皙,尾巴上有金黄的鳞片,像皇帝的龙袍,想来也不是什么凡品。
白桃愣愣地看着程寺,结巴道:“你、你抓来做什么?”
程寺不解地看向她,他以为这是让他来抓的吩咐。
见他迟疑,白桃连忙道:“抓都抓了,不然今日就给大家加餐吧。能不能再多抓几条?”
厨子走上前,配合着程寺将鱼装进竹篓,笑眯眯地道:“这鱼平日不多见,小姐有口福了。”
程寺紧盯着水面,接着转身将其他侍卫召集起来,吩咐众人捕鱼。
如程寺这样的鱼没再出现,但众人还是抓了一篓子的鱼,收获甚丰。
船上生火的厨子旁得脚不沾地,一个时辰以后,鱼汤出锅。
海天一线,月渐东升。
白桃捧着瓷碗好奇地问身边的程寺:“你们御卫营里都教些什么?不会还有捕鱼这一项吧。”
程寺抬起头想了想,开口道:“不可说。”
御卫营相关的事属于机密,不可对外。
白桃有些遗憾,啜了一口鱼汤,改问道:“那在进入御卫营之前呢?”
程寺再度陷入沉默,明显是在回想过去的事。
也不知道他们御卫营的人是不是都记性不好,回想以前的事情总是很慢。
他一旦在想东西,端着瓷碗的动作便僵在空中,犹如一座塑像。
少年时的记忆纷纷涌入,他听见了主人粗粝的怒骂,长鞭再次打在身上,程寺不由得手下一抖。
“洒了!”
白桃惊呼一声,连忙将程寺拉到身边来。程寺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一见弄洒了汤,有些心疼又有些内疚。
“好了,我不问了。”白桃嘟囔着。
少女走到一旁,默默地喝鱼汤。她不说话,整个船只都安静下来,就连咀嚼的声音也是极其轻微的。
过了一会儿,白桃看见一个身影近前。
“小姐。”
程寺手中捧着一个海碗,里面呈着一尾鱼,鱼尾处的金黄色鳞片已经黯淡,浓白的鱼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这是今日她发现的那条鱼,被抓进鱼篓之后她就再没见过。
程寺帮她记着,还特地把鱼盛到她的面前。
少女眼里浸着笑意,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谢谢。”
鱼肉肥美,汤汁浓郁,程寺站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用筷子将这条鱼翻来覆去,脸上没有任何别的神情,只是认真,好像在看一出戏、一本书、一卷画。
白桃高高兴兴地啜着鱼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程寺他不擅长说话,是在用这个方法让她高兴。
明月高悬,夜空晴朗。
如星的烛火在宫墙的一角点起,从大门涌入,不到半个时辰便如同潮水一般侵灌整个宫城。
箭矢犹如流星坠落,短暂的平静之后,女人的尖叫声从承明殿中传来。
“好啊,我的好儿子——”
皇帝身上的龙袍松松垮垮,显然是刚才匆匆披上。沈寿已年近四旬,因为动怒而没喘上气来。
沈寿的眉毛拧成一线,看着面前的青年,胸腔中积蓄的怒意终于爆发:“谋逆……你这是谋逆!”
龙床帐外,沈宴清一身玄衣铁甲,气宇轩昂。
他不言语,只是走到一旁。
女子瑟瑟发抖,恨不得将脑袋埋到地里去。好不容易通过贿赂公公而得来的侍寝之夜,还不曾大展身手,美梦变成噩梦。
忽然间,她听见一个清冽的嗓音。
“不曾见过你,你是哪一宫的人?”
女子原本惊惧到了极点,然而这问话的声音太过好听,抚平了她心底的情绪。
坐在一旁的沈寿一时惊异,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问这个?
“妾是储秀宫秀女,初次侍寝,贵人没见过也是应当……”
女子还未说完,冷剑便架在她的肩头,一缕保养得乌黑透亮的头发飘落地面,女子吓得身躯一震,腿脚都软了。
“今夜是本殿和陛下之间的事,你什么也没见到。”
青年清语气温和,冷剑却不近人情地贴近女子脆弱的脖颈。
“明白吗?”
“明白,明白!”女子心底涌上巨大的欣喜,口中连续喃喃着“明白”二字。
长剑从她的肩头移开,女子跌跌撞撞地从侧门离开。
沈宴清转过头来回望着沈寿,笑道:“父皇,您看我对您的妃嫔好吗?”
沈寿勃然变色,大怒道:“逆子!”
“朕是看在你一片孝心,你母后苦苦请求,才准许你回京!”沈寿痛心疾首,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来人,把二殿下抓起来关进大牢!”
过了一会儿,沈寿才发现,平日在身边的小太监不见了。
在召寝的时候,他便对外吩咐,没有允许不许进来,与后妃的那些乐事,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禁军!李廷先!人呢!”
皇帝嘶吼了几个人名,半晌无人回应,一众黑甲铁骑静默地看着他,犹如在看一个生气的孩童。
到现在,皇帝终于知道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他儿要谋反,应该早就把外面的这些护卫以及今夜的禁军清扫了。
“私会群臣,积蓄府兵,与后妃通奸,意图谋权篡位。”沈宴清语气不紧不慢,“这是您,曾经为儿臣定下的罪名。”
“通奸就不必了。”沈宴清蹙起眉轻轻摇头,“但儿臣会保证您的妃嫔都会受到良好的关照。”
“现在,儿臣来履行最后一项罪名。”沈宴清微笑道,“您是自戕,还是儿臣替您动手?”
沈寿脸色一变。
这才明白,他的好儿子是来报复他的。
“你要弑父?”
沈寿喝问道。他站起身来,额角撞到了龙帐高挂的金铃铛,他踉踉跄跄地走下玉阶,嘴唇发抖:“你要弑父!”
中年男子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青年,忽然呵笑。
“你自小便被人认为是神童,少年时便是众人公认的谦谦君子,你若弑父,其他人又该怎么看你?”
“你以为杀了朕,就真的能坐稳龙椅?大齐素来重视孝道,你若杀了我,黎民百姓心中引以为傲的皇家威仪土崩瓦解,你怎么做皇帝?”
“清儿。”沈寿自以为胜过一筹,便露出慈爱的笑容,“你没做过皇帝,不懂其中牵扯众多。”
“今夜承明殿外只有御卫营的人,没人会知道父皇是如何驾崩。”沈宴清道,“明早母后会得到消息赶来承明殿。有众人见证,加上皇后的话佐证,父皇的死因不论是什么,自有定论。”
毕竟,史书都是胜利者的书写。
沈寿勃然大怒:“你就一定要逼死朕?逼死你的父皇?!”
青年神色冷静,一句一句将从前娓娓道来:“下狱三十三日,西门斩首,东宫一众奴仆尽数赐死。”
“去年,陛下不也是想这样逼死儿臣的吗?”
沈寿呆呆地听着。
这些话,他都已经快没印象了。
自从将儿子打发出去以后,没人管束,无人劝谏,沈寿过了好一阵声色犬马的日子。就连皇后,他也可以不顾祖制,晾她半年。
他的儿子虽然不多,但是近几年没有皇后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劝诫,他又添了好些儿女。
五皇子已经长大成人,乖巧听话。其他皇子也接续出生,对他十分依赖。
对于这个名声早已盖过自己的儿子,沈寿愈发看不顺眼。
尤其是听见官员说,未来太子可能会成为明君。
明君。
难不成他是昏君么?
两个官员当即被他赐死,但这样的念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众人心中滋生。
沈寿不得不防备起来。
越是如此,他便能发现越多端倪。
朝臣夜半多次在宫外集会,秘密商议的事不叫外人知晓。
入宫的秀女掉落绣有太子名讳的香帕。
虽为太子,但他对宫内外城防极其上心。
一桩桩小事被沈寿联系到一起,又有人在一旁替他分析。沈寿一拍脑袋,觉得确有此事。
而后沈宴清被传唤至承明殿,当堂对峙。
十八岁的青年对着所有的证据一件一件反驳,当面斥责沈寿身边都是有心之徒,而他父皇自己偏听偏信,蒙蔽双眼。
沈寿当时便觉得,这儿子都敢管到他头上,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觉得他是昏君,岂不是就会生出替代之意?
天下依旧是沈寿的天下,沈宴清很快禁足东宫待审。皇后来过几趟,说的无非是“父子情深”“清儿不会做这样的事”之类的话。
久而久之,沈寿也有些松动,之后解除了沈宴清的禁足。
然而,没过多久,禁军便在东宫之中搜出了宫城的防卫图,上面清楚明了地记录着禁军各城墙与入口的守备人数、军械数量、轮值时间。
沈寿看到图时大怒,甚至连一旁的流传的百年茶碗都给摔碎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真的会做这件事,当即命人将太子捉拿下狱。
沈宴清想要见沈寿,却被禁军阻拦。
皇后带着从前的姜家将领为他开路,陪他在承明殿前等了一夜。
后来姜家将领撤职,皇后禁足,太子下狱,沈寿用其无情的手腕证明他才是大齐的皇帝。
“不知道那夜父皇在承明殿可曾安睡?”沈宴清忽然笑了,“父皇想要的,儿臣都做到了,难道不是尽‘孝’么。”
沈寿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他忽然发现,其实这儿子一点也不像他。
皇后心高气傲,生出来的儿子亦是如此。少年时,沈宴清便敢当众指责他对后妃处置不公,计较每一分的公正。
那些沈寿找来为难他的太傅,没过多久都会对沈宴清刮目相看,而沈寿当年求学的时候,却被骂蠢笨如猪。
这不可能是他的儿子,或许是皇后与人苟且之后生下来的孽种。
“你……该死。”沈寿狞笑,“朕当初就不该心软,不然你早就冻死在狱里。若不是朕,你岂能从边关回来。如今你在承明殿前召集了这么多人,要看朕自戕,朕偏偏不如你的意。”
沈寿气急败坏,甚至开始诅咒:“朕就要你做弑父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要你污名缠身,要你被文人口诛笔伐,永远被世人唾骂!”
青年一声冷笑,长剑轻易举起,似乎要践行所言。
“且慢!”
女人的高喝盖过所有寂静,御卫营黑甲叠出的封锁墙忽然打开了一个缺口,一个红衣女子提剑而来。
与沈宴清七分像的眉眼,与沈宴清一脉相承的剑术。
承明殿的光晕渡在女子身上,沈寿失神片刻,喃喃出声:“……皇后。”
沈宴清收回了剑,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母后。
从凤仪宫到承明殿一路都有御卫营守卫,若不是他母后提剑堵上自己前半生的武学,恐怕也无法走到这里。
她是赶来救他的吗?
姜幼微扫了一眼一旁勾着身躯的沈寿,很快便转向沈宴清,温声道:“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