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拿着书卷的手一抬,陶唐下意识看去,便是一张四方桌。
原来方才那句话是跟他说的。
陶唐有点木讷地点点头,赶忙将木盘放置在桌上,声音有点颤抖:“殿下……池大人说,药已经试过了。”
说完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明明应该说池大人已经试过药了,这样好像在说大人光说话,没试药一样。
“好。”沈宴清不紧不慢地回答,视线转向这个有点胆怯的年轻人,开口道,“白小姐平日用膳,都是你送去的?”
陶唐愣了一下,回想起前辈说的话,连忙道:“是……但是属下只是送饭过去,并不会同白小姐说话。”
沈宴清听着这欲盖弥彰的话,又问:“她不会同你说话?”
陶唐垂下头,不敢撒谎:“……会,但是也不多。只是白小姐刚回来的时候有一点,现在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沈宴清若有所思。
她这些日子一直关在院子里,也没人说话,岂不是很无趣?在山里长大的孩子,能这么乖地待在院子里?
“她没有找你们玩?”
陶唐松了口气,斩钉截铁:“没有。”
青年登时便沉默,过了一会儿道:“你下去吧。”
待他走后,沈宴清走上前将药壶里的药碗倒出,一饮而尽,苦涩从舌尖一直到胸腹,却抵不上胸腔之间突如其来的沉闷心情。
第91章 清醒
时值十月, 阳光温和地照进院子,但白桃所住的屋子门窗紧闭,显得有点死气沉沉。
她每日醒来以后还是觉得很疲累, 随意地梳洗一下,外面便能听见陶唐的声音。
陶唐送早膳的时间雷打不动, 敬业得很, 白桃不得不在他到来之前做好准备。
通常这一时候住在邻屋的男人已经出门,书房的门扇紧闭。白桃总是下意识地看一眼书房, 看见门是关着, 整个人都会轻松一些。
叩叩。门外再次传来敲响, 白桃上前开门, 下意识地看向书房。
书房外, 池明提着刀站在门外, 薄薄的影子立在一旁,身后的门扇也是开的。
书房开着。白桃脸色微变,收回目光,转身对陶唐到:“进来吧。”
早膳有几样糕点和羹汤,对白桃而言很丰盛。但她今日却吃不下什么东西, 随意吃了两口桂花糯米糕便罢。
陶唐看着她第一次剩下这么多, 不确定地问:“不吃了吗?”
白桃摇摇头:“有点犯困, 吃不下。”
陶唐抿起唇, 也不敢再多说,转身就要下去。哪知道余光里又走进来一个身影, 颇为惊讶地道:“就不吃了么?”
白桃不想回答,捏着眉心点点头。
沈宴清见状, 连忙低下身子问道:“生病了?”
“没病。”白桃回答,“就是想睡觉。你们出去吧, 我要休息了。”
沈宴清蹙起眉来,往日她一向都很有精力,说出这个话实在难见。青年转身吩咐道:“去请太医来。”
白桃也皱起眉,语气有点不耐:“我说了没病。”
“没病与否不是你说了算。”沈宴清堵她的话,“得太医来下论断。”
白桃心底冷笑,她有没有病自己都不能决断,那还能决断什么?
她静静地不说话,青年男子已经坐在她的对面,问道:“早膳不合胃口?平日里不见你只吃这么一点。”
“再吃一些。”沈宴清温声劝道,“等太医来过以后,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青年男子这几日哄人哄惯了,和人说话时的语气都温和不少,一到白桃面前,就忍不住放轻声音。
白桃一向吃软不吃硬,一见他如此,只得别过头去,生硬地道:“吃不下。”
沈宴清便叹了口气:“实在吃不下也算了,出门的时候带些糕点,等你饿了再取出来。”
他安排得这么周到,倒让白桃有点不知所措。她这些日子在院子里待惯了,习惯了什么也不做的生活,要出去她反而有点惶恐。
“要去哪里?”白桃问。
沈宴清朝她抿开一笑:“保密。”
“一定要去吗?”白桃又问。
面前的少女并未表现出多少期待,只是撑着头,满脸疲倦。
沈宴清的笑容慢慢收敛,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么。一只养在野外的小鸟一旦被关在笼子里,要么死亡,要么永远没办法飞行。
“要去。”沈宴清语气强硬。
说话间,太医已经赶到。是平日里给沈宴清看病的太医,因为他在别院养人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每一回请的是同一个人。
太医给白桃诊完脉,为沈宴清禀报道:“小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体虚。因为久居屋中,容易感到疲乏,应当多出去走动走动。”
白桃别过脸去,听完这番话,感觉这位太医简直像与沈宴清商量好了似的。她明明不想出去,还要建议她出去。
沈宴清温和地应了一声好,目光却落在白桃身上。
送走大夫以后,沈宴清坐到白桃身边:“原本今日也是想带你骑马的,既然你没事,想不想去?”
骑马简直是白桃自小的娱乐,她当即眼前一亮,但又很快平静下来,淡淡地瞥他一眼,不觉得他有这么好心。
“过几日天凉,若是衣裳太多,也不好骑马。”沈宴清一步一步诱导,“今日时机最好,不应错过。”
还没等她同意,沈宴清便自作主张地将她拉起来,手掌轻叩,不许她逃脱。
白桃也没怎么抗拒,只是觉得被他牵着有点不舒服。
长大以后,连她哥哥都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这么牵她。现在掌心被这么拿捏着,总觉得不自在。
不过两个人也算比较熟悉,白桃没有多想,被沈宴清安排上马车。
一坐下,白桃便觉得有点奇怪:“不是要骑马?”怎么还坐马车。
沈宴清解释道:“京城内来往马车众多,并不能肆意骑马。北郊有皇家马场,更随意一些。”
北郊的马场由几座山头组成,山脚下有专门养马的马棚和训练场,可供皇家子弟练习骑射之用。
可惜沈家这几代子嗣衰微,不仅人不多,对学习还十分懈怠。
马场空旷,远远有两人前来接待,先给沈宴清行了一礼,再引他们进去。
马棚很大,一排排的骏马打着鼻息,看着十分有生气。
白桃也是会骑马的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这里养的都是上等的好马,肌肉紧实有力,能快跑。
而白桃家里的许多马主要用来驼货物,马身矮小,脚掌宽大,适于负重上山。这种马骑起来时常会让人很着急。
“一些是前些年北凉送来的马种,在马场里养育,到底没有在北凉土生土长的性子更烈。”沈宴清示意人牵出一匹马来,把缰绳递给白桃,“不过也能跑得很快。”
性子温和,又能跑。他倒是想的很周到。
白桃没同他客气,接过缰绳,顺了顺马的鬃毛,马儿便低下头来想要蹭蹭白桃的脸颊。
“小姐会骑马?”养马的官员忍不住惊喜,“虽说这马性情温和,却没见过不怎么需要相处马儿就会主动亲近人的,小姐是头一份。”
白桃突然间被夸,一时有点懵懵的。她以前都是这样,给马顺两下毛它们就会自己贴过来,原来别人不会吗?
沈宴清见她呆住,心底有点想笑,轻抿了一下唇,转而道:“把本殿从常用的那匹马带过来。”
有人给沈宴清牵来一匹红棕色的骏马,青年男子拉扯着缰绳,学着白桃的样子给马儿顺了顺毛,马儿咬着缰绳别开了头,像是不愿意亲近他似的。
白桃勾了勾唇角。
“有几年了,还是这样。”沈宴清故意道,“不过这马性子烈,费了一些功夫才把它驯化。”
他这么一说,白桃反倒产生了逆反心理,想要上去摸一摸。她刚伸出手,棕马便自己贴了上来。
沈宴清忍不住道:“它也喜欢你。”
少女眼睛亮亮的,显然觉得很神奇,伸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沈宴清用自己手里的缰绳碰了碰她,转而道:“好了,试一试身后的马。”
白桃没有迟疑,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沈宴清仰望着她,下一刻,少女拽紧缰绳,夹紧马腹,一溜烟就钻进了山路之中。
背影消失的那一刻,沈宴清莫名觉得有点心慌,眼神一凝,闪身上马,握紧了缰绳。
现在最应该做的,其实应该放她去山里跑一阵。她在院子里关了太久,急切需要一个机会来放纵一番。
马场的几个出口都有人把守,她不会走丢。
只是沈宴清亲眼看见她消失在面前,便觉得心口处空了一块。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他既怕她此次骑马借机一去不返,也怕她在山林里出了什么差错伤到。
为了保护她。沈宴清提起缰绳,沿路追去。
第一座山头很矮,植被稀疏,视野开阔。但沈宴清目之所及,居然没有看见少女的身影。
青年男子唇角抿成一线,就近找到一个守林人,问:“她去哪儿了?”
马场今日只有两位来客,守林人自然知道是谁。他们平日没有什么活,但是一旦来了人,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免被问到。
自那小姑娘骑马进林子的时候,守林人便注意到了。他为沈宴清指了一个方向:“回禀殿下,往西北方向去了,速度极快,要追恐怕还有几里地的路程。”
沈宴清眸光一沉,调转马头,扬鞭直冲。
他迅速抵达下一个山头,却依然扑了个空。沈宴清没想到她骑马那么不要命,明明只是落后几步,眼下她的人影都看不到。
青年男子坐于马上,不禁有些烦躁。身旁的守林人看出他心情不悦,试探地问道:“殿下可需要奴才们将那位小姐拦下来?”
沈宴清现在恨不得立即有人将她带到眼前,但他扯紧了缰绳,再次驭马扬鞭。
第二座山比之第一座更加崎岖险峻,沈宴清循着马蹄印追去,依旧跟不上她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压抑了多久,才会这样不顾一切地纵马。她处处都不熟路,却敢骑得这么快,简直是拿命在挥霍。
沈宴清心底不满,但压下心中的情绪。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她。
第三个守林人跪在沈宴清的马边,颤颤巍巍地道:“奴才没有看见有人经过。”
沈宴清不由得蹙眉:“她马速极快,但动静很大,你半点儿都没听见?”
守林人叩首:“奴才……没有看见。”
跟丢了。
如果这些人没有玩忽职守,那说明她刻意避开了这些守林人。
转过了几座林子,她已经看出来哪里会有人值守,在这座山里刻意避开。
为何要避开?
这些守林人都是为了保护人的安全所以才设置,她现在避开了,谁能知道她在哪里。
沈宴清越想越烦躁,手拽着缰绳已经勒出了痕迹。他迅速地调头,循着马蹄印一路往前。
即便是有马,但是她如今身无分文,就算是出了马场也寸步难行。沈宴清如此宽慰自己,她不会这么蠢,想要摆脱他什么都不顾。
可即便如此想,他心底的怒意也越来越盛,满心满眼都是她不见了。
他对她是不算好。但是他已经在改,试着让自己温和一些,她为什么不再给一给他机会。
她有自己的家人关爱,可是他只有她。京城这个地方冷漠得像是会吃人,他唯一能感觉到一点生气,只是因为看到她在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等他……?
沈宴清心底越想越多,重重的思绪将他的头扯得发疼。眼下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即见到她。
马蹄飞扬,山野之中一路无人,沈宴清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
神志绷成一线,他忽然看到山坡边上的一张静谧的画面。少女坐在山坡上,仰面吹着来自山间的风,一旁的马儿十分有闲情逸致似的甩着马尾。
沈宴清停下马时,少女依然没有转过身来,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一旁的马儿倾下身子来蹭她,少女笑了笑,抬手给他顺毛。
多么温馨。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少女终于起身。
马儿一声长鸣,白桃似有所感地望向身后,一道灼灼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青年男子负手站在远处,似笑非笑。
这笑容莫名让人有些不寒而栗,白桃心想自己也没怎么惹他,便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青年男子慢悠悠走到她的马前,仰面望着她,神色有点感伤:“下来。”
白桃不明所以:“为什么?”
因为他难过。沈宴清抿起唇,不依不饶:“下来。”
白桃一向叛逆,冷声道:“不。”
面前的人正常了好几日,白桃就忘了之前他是怎么发病的了。
她高傲地拉扯着缰绳将马转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下一刻,少女一阵惊呼,便感觉眼前一暗,身后突然贴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只是转瞬之间,马匹上又上来了一个人。身后的青年一只手环过她,紧紧地拽着她手中的缰绳,另一只手却毫不留情地扣住她的腰际,想要把她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