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王瑞年再次提醒她收神,又示意她,“请小姐抬手。”
白桃顺从地双手摊开,王瑞年看了一眼,便道:“衣袖过长。有点不合身,回头奴才为小姐换一身。”
这衣裳是王瑞年特地拿大了一些,来之前不知道这位小姐的身形如何,衣裳大了还可以换,小了才尴尬。
“好了,小姐请收手。”
王瑞年在白桃的身边站好,曲着身子,声音沉稳而轻柔:“站立时屈身,低头,手放置于身体两侧。”
白桃一一照做。
学完站姿又学走路,一日下来,白桃早已累得眼睛发花。她深深地感觉到在宫里当差的不容易,打定主意不要留下来。她哪里能做得来这些事。
月如银钩,从屋檐上升起。
白桃坐在屏风前歇息,便看到门扇上多出了一个身影。半开的门扇挡住了他的身形,但影子出卖了他。
少女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扬声道:“看见你了,进来吧。”
她难得有这么主动的时候,沈宴清迈入屋中,反倒有点不敢看她,反问道:“今日如何?”
“我怎么不知道要参加的那个是太子仪典?”白桃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直直地看着他,眸色认真,“既然典礼对你那么重要,我没道理不参加。”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沈宴清一愣,青年顿了顿,抿唇道:“……也不那么重要,毕竟不是第一次。”
但他说完这话又立即接上:“你能去,最好。”
白桃面上朝他一笑,心知这是他的掩饰。若真这么随意,他就不会这么强迫她去,还特地派人来教她怎么做一个太监。
“我会去的。”白桃平静的眸子又望向他,“我哥哥已经走了七日,大军抵达浥州了吗?”
“到了。”沈宴清注视着她,认真回答,“安全抵达。白二少爷身边有御卫营的人,他们会誓死保卫二少爷的安全。”
难道不是在家最安全吗?白桃眼睫微动,又问:“他有没有写信回来?”
“信在书房。”沈宴清语气平静,“信上涉及了一些机密内容,需要烧掉。”
“烧了?”白桃忍不住扬起语调,“我还没看过就直接烧了?”
“还没烧。”沈宴清立即回答。
他的话不过是故意调起她的情绪,等她要生气了又再次安抚,“等你看完。”
沈宴清阅人无数,拿捏她的心思简直轻而易举。
被这么一点燃,白桃便主动地走出去,催促道:“我们现在就去。”
少女的住处与书房不过数步之遥。青年步履稳重,不慌不忙,反倒让白桃有点着急。她跟在沈宴清身后,往前走两步就得往后退一步,免得自己走到他前面去。
沈宴清将她领到书桌前,没怎么犹豫,便将桌上一只信封递给她。少女看着上面的字迹,有点迟疑。
信封上字迹繁复,像一张绣线规整的锦绸,官用文字便是这样。白桃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写官文,她只看过哥哥写的账本,那些字都很简单,是民间通用的字体。
“看不懂?”沈宴清十分好心,“我给你念。”
如玉般的指节从她手里轻轻将信封抽走,勾出里面一张泛黄的纸张。沈宴清将信摊开放置在桌面,示意她走近些来看。
少女的手指落在有些泛黄的草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划下。
沉稳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殿下亲启。白某已抵达浥州曲县,未遇敌寇,一路顺利。望殿下照顾好我妹妹,多谢。”
寥寥几行,十分简单。
白桃抿唇不语,沈宴清在一旁笑道:“怎么,怕我骗你?”
就算是真的这么觉得,也不能在他面前明着表现。
沈晏清看出了少女的迟疑,指腹捻着信纸道:“明日开始教你认字,如何?”
“好。”白桃这次答应得毫不犹豫。
“手上这张,先烧了?”沈宴清将桌上的信纸捻起,征求她意见似的在桌上晃了晃。
桌角上一盏兽足灯,上面的灯烛并不明亮,但盘子宽大,显然极其合适用来烧信。
白桃将信纸接过,翻来覆去地捻在手中:“他们下一次寄信会是什么时候?”
“例行一月一次,遇突发事件即刻上报。”
“但哥哥身边还有御卫营的人。”白桃想起来程寺当时与京中通信还挺快的,“和他们的通信也有这个限制么?”
“御卫营用的是信鸽传信,也有限制,信鸽用完了就没法传信回来。”沈宴清笑道,“想不想学御卫营的文字?”
“不用了。”白桃将信纸叠来叠去,终于下定决心将信纸烧掉。看着火舌吞掉纸张,少女的脸色被火光映照,“我学好一样就行,不贪。”
青年走近桌角,两个身影贴近。沈宴清看着少女平静的容颜,认真地道:“以后时间还长,我教你。”
白桃指尖一推,将整个信纸推进火里。绕过身边的人将桌上的信封取来,问他:“这个烧吗?”
沈宴清神色微动,只道:“烧。”
话音落下,书房之间只能听到轻微的“哔剥”声响,不一会儿纸张便燃烧殆尽。
变幻的火光之中,沈宴清忽然开口:“后厨熬好了药吗?”
白桃先是一愣,转过头来问他:“你如今还需要喝药吗?”
沈宴清微微一笑:“要的。”
青年的视线坦坦荡荡,反倒让白桃陷入了沉默。因为昨晚他说的那番话,白桃不知道他如今到底有没有病,也就没有准备汤药。
今日他这么主动喝药,也不知他是用这药来遮掩,还是真的来治病。
不过,实在分辨不出也就罢了,总归他自己记得喝药是好事。
“我去让人准备。”
权衡之下,白桃还是去后厨让陶唐熬药。后厨的小院里一股浓浓的苦药味,远远地就能闻见。
小侍卫原本坐在柴房里,忽见门外的光亮被一个身影拦截,他抬头看去:“小姐?”
“药好了吗?”白桃问。
“好了。”
陶唐起身净手,将药锅取下,滤去药渣,倒入平日所用的药壶之中,再用托盘盛放碗、盅。一切准备就绪,才跟着走出后厨。
白桃一路走,陶唐低着头一路跟随。
进了书房以后,陶唐放下药壶便退出去。只留下白桃和沈宴清二人。
喝药已经是一个固定的流程,试药,再喝药。但这一次,沈宴清自己主动上前要倒出满一整碗的药来,慢慢饮尽,没让白桃试药。
青年喉结滚动,吞咽之声清晰可闻。沈宴清将海碗放下时还有些眩晕,但他一向默不作声。
身旁突然伸出了一只白净的手掌,掌心躺着两只拇指大小的纸包。
少女见他愣住,有点不耐地往前伸了伸:“糖。”
“昨日上街的时候遇到了一队花童,发的喜糖。”
沈宴清接了过来,放在掌心。
少女见送药的任务完成,松了一口气似的将药壶收起,转身离开。
沈宴清眸子的晦暗不明的情绪悄悄涌动,手指慢慢搓掉了喜糖的纸衣。
她对他什么态度,沈宴清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明明不喜欢他,却还能为他多想这一步,惦记着他喝完药会苦。
这样的她,怎么能不喜欢。
第95章 写字
教习的王公公一早入府。
他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套灰蓝长袍和翎花帽放到一旁, 最后将一本软绸包成的册子递送到白桃面前。
“这本书是《齐礼》,写的是大齐王族祭祀宴飨时的各种礼节。”王瑞年的声音依旧低沉而温和,“小姐既然要学字, 自然是从这本书学起。”
白桃有些紧张地接过。
这本册子比两手交叠起来还要大,白桃认真地捧着, 看着上面繁复的各式花纹, 不禁问道:“二殿下习字的时候也是从这本书开始吗?”
王瑞年回答:“正是。”
少女谨慎地翻开一页,工工整整的字迹让人有些眼晕。
白桃:“……”
见她这么迫不及待地打开书, 王公公内心欣慰不已, 走到白桃身边, “奴才一句一句念, 小姐只要能记住就好。”
白桃:“……?”
王瑞年说到做到, 有些褶皱的手指点在锦绸上, 耐心地念:“夫惟天地——”
温和的眸子向白桃张望过来,少女也只能朝他眨眨眼睛。
这话她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跟着念只能学个音。
清澈的眼神里全是茫然无知,王瑞年这才觉得这事有点棘手。一向稳重的司礼太监不自觉地擦了擦额角,僵笑着道:“小姐先念一念, 念念就会了。”
白桃乖乖地坐好, 重新看回这本册子。一个字横竖交错, 犹如迷宫, 王公公温和的声音在一旁听不真切。
“小姐?”
被发现开小差的白桃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王瑞年只能再想办法,最后硬给白桃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一上午过去, 才学了第一句话。
眼看时近正午,王瑞年只得先行告退。眼见他把那本精装的《齐礼》一并塞入包袱, 白桃连忙问:“不能留下来吗?”
“此书乃是司礼监珍藏,需要珍而重之, 不可外借。”
白桃:“……”太多讲究。
送走了王瑞年,陶唐过来送午膳。白桃面露苦恼,胜负欲作祟,感觉不认字低了人一头。
少女拿着羹勺发呆,忽然望向一旁的小侍卫:“你会官文吗?”
被点名的陶唐愣了愣:“什么?”
“平日里官府用的文字。”白桃解释道,“你们御卫营会不会教。”
经她一解释,陶唐发现原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木木地回答:“……我会。”
识字写字对御卫营侍卫而言是一项基础,会得越多,越有可能在艰难的任务里活下来。
白桃连忙放下羹勺:“你们也是从《齐礼》开始学?”
陶唐迟疑,片刻后才点了一下头。
“你别犹豫了。”白桃急道,“能不能教教我?”
不待他回答,白桃已经想好了办法:“我知道你不能同我讲话,我们去后厨,没人会看见。”
“求求你了。”
陶唐拗不过白桃,又不能忍着真的不同她说话,只好点点头。
他一点头,白桃飞速吃完饭菜,收拾好碗筷,同陶唐一起奔向后厨。日常做饭的杨公公诧异地问:“今日这么快?”
陶唐急匆匆地应了,从后厨里搬出两张小几。
两个人一起坐在树下,陶唐捡起一截树枝,在干枯的草地上写字。他手背绷直,眨眼之间就将《齐礼》的第一句默下来,示意白桃看。
少女点点头:“这句我会了。”
陶唐思索了一下,问:“还有哪些不会?”
“剩下的都不会。”
陶唐:“……”
小侍卫也发现这事情比想象之中还要棘手。他不知该怎么教,只好一句句写下来,一句句给白桃解释。白桃亦手里拿起一截树枝,在地上戳画。
陶唐说话比王瑞年说话快,讲起来也更快。一下午过去,白桃又多学习了两句。少女志得意满,小侍卫累得像狗。
因为要给二殿下熬药,陶唐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挥手让白桃去休息。
他走向柴房去,没想到章嬷嬷在看炉子。
“您不歇歇?”
章嬷嬷给他比画,说她来熬药,他尽管去和小姐写字。
陶唐:“……”他就是躲这个来的。
小侍卫扶额,连忙解释:“小姐她也要歇息,您只管休息去吧,杨公公那边待会儿还要您。”
章嬷嬷信了他的话,把生火的蒲扇递给陶唐,刚出了柴房,就看见蹲在枯草堆边的小身影。
少女手中笔画不停,口中还念念有词——章嬷嬷心中纳闷,这叫歇息?
*
第二日王瑞年很显然发现白桃的进度快了很多,欣慰不已。再花了半日,就讲完了《齐礼》第一章,不由得神清气爽。
实际上,白桃跟着陶唐在后厨小院里一句一句反复练习。累得陶唐每日倒头就睡,连做梦都是白桃写错了字他一遍遍教。
醒来以后,陶唐浑身是汗。他飞快地整理好心境,去给小姐送早膳。
哪知道后厨早早被围得水泄不通,侍卫前辈行云流水一般地将一个个盘子从后厨端出,陶唐知道,这是殿下留在府中用早膳了。
花厅里,青年男子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不时朝身旁的少女扫去目光。后者不知怎么心不在焉,连叫两声都没有答应。
“在想什么?”沈宴清忍不住问。
“昨日的课业。”白桃回过神来,语气还有些恍惚,“今早王公公会问。”
沈宴清一顿,开口道:“他今日不来,你正好可以歇歇。”
“为什么要歇?”白桃不解,“我又不累。”
因为他今日正好不忙。沈宴清被她的话噎住,心中不知怎么有点诧异,原以为她会厌恶,没想到还好。
“那给王公公歇一日。”沈宴清回答,“我教你。”
少女望向他,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