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窗牖大开,明亮的光线透进屋中,落在奶白的宣纸上。面前放着一本纸质的《齐礼》,沈宴清将狼毫递到她的手上,示意:“写吧。”
白桃照猫画虎,还是这里错一笔那里漏一笔。沈宴清眉尾狠狠地一跳,看她写了几个字,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点:“这里、这里,都需要写出钩。”
少女默不作声地修改,下笔之前却更加迟疑。
青年男子抱着手臂,沉默时看起来比王公公还要凶。白桃埋着头不敢看他,手指却不住地将宣纸一角捻来捻去。
这个动作成功让沈宴清闭上嘴巴。他转过身走向那一排书架,放任她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会的,问我。”
少女的视线悄悄地扫他一眼,又很快地转回来。白桃苦恼地挠了挠脑袋,此时此刻,很想陶唐。
沈宴清站在书架后面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书,目光转向书桌,就看见亮光斜斜地照出方寸之地,将少女的身影圈在其中。
她面容皎皎,侧颜秀丽柔美。如果不是那只有点僵硬和颤抖的手臂,或许眼前这会是一幅美丽的画卷。
而现在沈宴清忍不住掩唇一笑,开口道:“平日王公公是怎么教你的?”
每日王瑞年都会向沈宴清汇报,除了第一日王瑞年有些支支吾吾,往后都是夸赞她冰雪聪明。也不知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这样。
少女显然听到他这句话,咬住唇瓣。
沈宴清便好奇起来,王瑞年那话他听得出来,并不是为了捧她的假意夸赞,而是出自真心。
难道有什么秘诀?沈宴清不禁好奇:“怎么,不可说么。”
“往日都是……”白桃十分没底气,“有人陪我练字。”
沈宴清眉尾一跳,稍加思索,就能知道是谁:“后厨的小侍卫?”
白桃不敢盲目点头,怕连累了陶唐。
沈宴清倒觉得没什么。世家子弟为家里孩子选些伴读都很常见,原本东宫也要选,只是后面没选出来合适的。
他放下书,从书架之中走出。铺开宣纸、取出狼毫,接着白桃写下一个字。
他写出来的字和书上的没什么两样,不过一个大,一个小。
少女扫一眼书页,又抄下来一个字,沈宴清就在一旁跟着写,就像是书本上的字迹重新写了一遍。他知道她哪里有错,故意会放慢手腕,让她好好看清楚。
白桃有点郁闷,胜负欲在此时又开始作祟。
下笔之前仔细观察,飞快地写完,得意洋洋似地看着面前的青年。沈宴清发觉她写得没有错,便会点点头:“不错。”
白桃轻哼一声:“以前我哥让我算账,若我算得不错便请我去酒楼吃饭,你有没有什么表示?”
沈宴清不假思索:“京中酒楼,任你挑选。”
少女满意极了。
明亮的脸颊上勾起红润的唇角,她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姑娘。沈宴清不自觉地弯着眉眼,一句一句认真夸奖她,丝毫不吝惜言辞。
在这种你追我赶的氛围下,不过一个时辰,白桃又写了一章的字。
午膳时间还没到,白桃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去躺躺。”沈宴清停下笔忍住笑意,“屏风后有软榻。”
白桃用手揉了揉眼睛:“不去。”
沈宴清从她手中抽走狼毫,强硬道:“去歇息。”
白桃挣扎不过,也确实是困,便顺从地走向屏风。屏风之后只有一张简单的软榻,上面盖着一张绒毯,只为短暂休息之用。
屏风外的人还在开口:“等到了东宫,再腾出一间书房给你。”
“东宫?”
白桃一面摊开绒毯一面应他的话,说完以后便躺上软榻。刚把绒毯盖上,便感觉到席卷而来的困意。
“嗯。”沈宴清背过身去,认真地道,“太子仪典过后有段时间会住在东宫,你随我一起。”
“进了东宫会有一些繁复的礼节,无妨,我会安排好。”
沈宴清语气微顿,想了想,那些礼节还是慢慢教最好。
“入宫以后先去拜见母后,她应该会很喜欢你。”青年男子语气低沉而温柔,计划着未来,“母后宫里还有一只叫团团的小猫,被母后纵得有点无法无天,你若是害怕,只管躲在我的身后。”
身后的呼吸平稳而安详,沈宴清的话语戛然而止。
每一回,他都要为她入睡得这样快而感到吃惊。
沈宴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入宫的事,只能再找个别的机会再给她讲。
第96章 仪典
每日练字与习礼花去很多时间, 白桃再没心思想别的。
这段时日里,沈宴清也十分识趣,该喝药喝药, 绝不叨扰她。
时间匆匆而过,太子仪典如期到来。
仪典当日, 府中烛火彻夜通明, 天还没亮,便有鸿胪寺的官员便已进入府中, 为沈宴清整理仪容。
青年冠象冕十二旒, 玄衣绛裳, 双担过肩金蟒, 织日、月、华虫等章纹于衣, 绣藻、黼、黻于裳。通体矜贵, 气度不凡。
身旁的太监分列左右,稍稍屈身,静等吩咐。
鸿胪寺卿身着衮冕,手持象笏,拱手拘礼, 请沈宴清出府。
早早有车舆在府外等候, 鸿胪寺卿恭敬地将沈宴清请上马车, 接着内监、侍卫纷纷上马, 紧随其后。
所有的动作事先排演过,一切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除了一些知情人, 没有人知道提着缰绳的内监行列混入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白桃拉扯着缰绳跟在沈宴清的马车之后,故作镇定。身后是司礼监派来随行的太监, 王瑞年就跟在她的身后。
京城街道两侧均有禁军守卫,一路畅通无阻。所过之处众人皆跪拜, 并不会有人好奇而探来目光。
一路前行,经过京华大道,直抵宫门。宫墙高三丈,即便是坐于马上,依旧能感觉到其巍峨与庄重。
在第三重宫门之前,马车停下。二殿下走下马车,白桃也随众人下马。走到宫门之下,前方便有一批内监迎接,接着是跪下行礼。
“第二子宴清为宗嗣之首,忠敬厚德,天命所托。立为皇太子,授之册宝,正位东宫,承旧制之统,率新章之籍。今吉日,展礼于承明宫,敬告天地、宗庙、社稷。”
诏书宣读完,便是内监高唱引导谢恩。没过多久,便有人将诏书递到白桃面前。
接下来的典礼之中还有很多需要太子去做,因而诸如诏书之类的东西暂时由随行的内监收着。
锦绸诏书两侧镶嵌着珠玉,如今正握在白桃手里。
队列再度前行,广场两侧乌泱泱的全是穿着朝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所有人的方向跟随太子的队列转向,犹如流水。
此刻,白桃虽然知道不会有人看她,但被文武百官如此围拥,还是有点觉得眼前有点发晕。
穿过承明宫广场,有一道长长的石阶,最顶端有两座巨大的舆扇,两侧亦排列着不少宫人。
白桃走上台阶以后抵达宽阔的平台,众人再跪,内监继续唱礼。
皇帝、皇后坐于高处,静观其礼。内监唱礼以后,授予太子册宝,众人拜贺。
这样的场面不是第一次,沈晏清十岁那年就行过这样的礼。时隔九年,时过境迁。
皇后姜幼微心中感慨,这一场典礼,比九年之前更加华盛。太子还是同一个人,可他如今却完完全全变了。
礼毕,皇帝、皇后、太子与文武百官移步宫中云礼殿享用午膳。
刚开席没多久,皇帝便以身体不适而退席,剩下皇后一人。
姜幼微是走不了,坐得直直的,身上的凤冠霞帔与朝珠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稍一偏头,就能看见太子的席位。说来奇怪,原本沈晏清身边一向只有侍卫,今日居然跟着这么些小太监。
这么一看,不由得看得更久,很快便发现沈晏清左右两旁有两位内监,实际上侍奉的只有在右边的那一位,不时起身为他添菜倒酒。
另一位跪坐他身边,不像是侍奉,更像是休息。
“我母后在看这里。”
突如其来的提醒让白桃吓了一跳。她不自觉地更加贴近沈晏清,压低帽檐问道:“现在怎么办。”
“别怕。”沈晏清回答,“她看不到你。就算看到也无妨,眼下人多,她不会过来拆穿。”
白桃这便松了口气,学着一旁内监的模样,给他倒酒:“这样行吗?”
沈晏清点头:“就这样。”
皇后的视线移开,白桃这才放松。然而跪得太久,她感觉腿脚有点发麻。
“累了?”
身边的低问传来,白桃没有回答。她不仅累,还饿。
今日这套流程下来,她光站就站了一两个时辰,更别说多早起来在府中准备。只有早上出门之前匆忙吃了一点东西,之后一滴水都没有沾。
她哪里禁得起这么饿,不过是因为在人前才一直撑着。
“跟我来。”
身旁的人忽然起身,连带着身后的内监也一并起身。白桃不明所以跟着他走出云礼殿,经过一座水上长廊,抵达水榭。
水榭外型犹如一座停在岸边的船舫,丹壁花窗,十分精美。
美婢立在两旁,恭敬地给太子请安。沈宴清吩咐道:“送些醒酒茶与果盘来。”
船舫高二层,沈宴清一路向上,最终抵达观景台。冬日正午,暖风和煦,醒酒茶与果盘、糕点一并呈上来。
青年在窗台边落座,回身示意白桃:“吃吧。”
白桃心底一惊,一时没动。沈宴清笑她:“怎么,傻了?”
被他这么一说,白桃便没再客气,在他身边坐下。如果此刻有人从更高处望进这里,见一内监与太子同席而坐,恐怕会十分吃惊。
“他们都退下了,没有吩咐不会上来。”
白桃点点头,捧起一块糕点啃了一口,一杯热茶便递上前来。
她顺着白玉的指节看去,只见面前的青年唇角轻扬,神色认真,投喂小猫似的。
白桃就着桌面上的丹橘甜茶喝了一口,问他:“你这衣裳什么时候换下来?我瞧着挺重,又不方便,方才吃饭的时候恐怕也没吃多少吧。”
沈宴清回答:“这宴席本也是为了招待观礼的那些官员,我动筷,只要做个样子就行。”
“你坐在那里只为好看?”
办个宴会还不能吃饱,白桃感到十分稀奇。少女蹙起眉,将糕点盘子推到他面前:“你也吃一些。”
沈宴清摇了摇头:“待会儿还得回去,抓紧时间。”
巨大的窗台将远处的宫殿和湖水都收在框中,沈宴清视线望向前方,颇为遗憾地道:“来得不巧,眼下是冬日。倘若五月份的时候来这里,水榭外荷花欲放,清风里都是荷香,来这片湖泊划船也是极好。”
白桃朝他眨巴眨巴眼睛,嘴巴没有停,也就不能反驳他——其实眼前这样没什么稀奇,毕竟浥州湖泊众多,片片的荷塘更是无穷尽。
“东宫你还没去过,离这里不算太远。云礼殿附近倒是很多小园子,等明年三四月的时候,廊下处处是花骨儿,争奇斗艳,十分美妙。”
青年旁若无人地低喃,白桃默不作声,终于想明白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想她多留下来,故意说这宫里有多好。
见没有回应,沈宴清转过头去,就看见桌上的糕点盘子已经见底,不禁失笑:“我再让人拿一些来。”
他刚起身,脸色微变,低沉一声:“有人来了。”
白桃“噌”一下站起身,匆忙擦了手,跟在沈宴清身后。
青年袖袍一扬,轻易地将人遮挡。
阶梯上传来脚步声,沈宴清迎面直上,屈身拜道:“母后。”
跟在他身后的白桃心头一跳,也随之行礼。
“喝醉了?”
姜幼微适时停下脚步,声音温柔而沉稳。
船舫间微风阵阵,嗅不出半点酒气。显然面前的人不过是找个借口从云礼殿出来。
“已经醒了酒。”沈宴清回答,“原本也打算立即回殿中去。”
“既然醒了酒,正好,母后有话同你说。”姜幼微少见的拿出皇后的气势,严肃地道,“你做的有些过了。”
青年立即截下他的话,语气中顺从消失不见,代之以冷淡:“母后不该在此时说起这件事。”
这种氛围听起来并不和谐,白桃在后面不自觉地揉起袍角,她可不想听他们自家人的吵架。
索性很快皇后的语气温和下来,回应道:“也是。”
“今日是你立为太子的仪典,说这些不合适。”姜幼微道,“先入席吧。”
“母后要在此处歇息吗?”沈宴清招来王瑞年,“你去收拾一下。”
王瑞年领命上前。
“不必。”姜幼微开口道,“我同你一道回席。”
虽说如此,但姜幼微还是察觉出了一些不对。
转身下楼时,她扫了一眼窗边放置的茶水点心盘,蹙起眉来。
只是顷刻间,姜幼微便已发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