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互的注视之中,少女再次低下头去。
海蓝长袍颜色太暗,与他身上衣裳飞扬的金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视线忽然一亮,白桃感觉脑袋上一凉,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的翎帽被他摘了,随手扔在桌上。
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白道:“戴着这个帽子,你越来越喜欢低头了。”
白桃被他戳穿,脸颊一热,绷着脸上前去拿她的翎帽。
因为动作太大,鬓边的两捋头发不合时宜地落下来。
在她的指尖即将要触碰到帽檐的那一刻,宽大的手掌按在帽顶上,清隽的脸庞上浮现笑意,打趣似的问:“这么想拿?”
少女当即缩回了手,直起身,将两侧的碎发别在耳后,匆匆转身:“信看完,我先走了。”
她还能走到哪里去,不过是找个借口透一口气。
“这个月廿八日是我的生辰,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生辰?”
生辰于谁而言都是重要的日子,饶是白桃不喜欢他,在他说起生辰的时候,还是停下来思索道。
“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为你煮一碗长寿面。”
沈宴清笑道:“当然不会。”
能让她劳心劳力来为他做一件事,这种感觉还不错,即便他并不认同廿八日生辰这个说法。
不过等有机会再告诉她吧。
说完生辰,沈宴清的语气又正经起来:“王瑞年在司礼监有差事,不便再来东宫,我会为你找一个新的识字老师。”
“我——”白桃的语气顿住,咬了咬唇瓣,“好。”
好什么好,如果她不打算留在京中,学了这些官用文字也没用,她又不做官。
“我正要给你哥哥回信,你要一起来吗?”
“……好。”
沈宴清平日里要对付的人很多,要拿捏一个小姑娘简直轻而易举。
白桃自己知道所有的思绪都被他牵着走,可是没办法,他所提出来的事情,都让她没法拒绝。
青年坐在桌前,白桃便识趣地给他研磨。早在昌州府她就做过这件事,眼下虽然有点生疏,但还能应付。
小姑娘研磨的时候严肃又认真。沈宴清提起笔,好像是在看墨,又好像是在看人。
从前很喜欢看她气呼呼的样子,现在觉得她被欺负以后委屈巴巴但又偏不肯表现出来的模样,更可爱。
沈宴清轻咳一声,蘸上墨,在铺开的纸张上书写。
他写字时神色认真,眼睛如同宝石一般明亮。他的字迹工整漂亮,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即便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看他写字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沈宴清知道她在看。
少女的目光不时从他的鼻梁移到他的笔尖,像怕被发现似的,在他抬手的一瞬间看向别处。
他当然不会打草惊蛇,佯作专注写字,小姑娘的视线很快又绕了回来。
“信写完了,你要不要向哥哥汇报近日习字的事?他应该会高兴。”
“不了,他才不知道会怎么笑我。”
白桃转过头去,其实是会写的字太少,拿不出手。小姑娘嘴硬的功夫有的是,“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的官文,也不告诉他我什么时候学。”
沈宴清顿笔,扭过头去看她:“但你哥哥信中又问及你,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便不提了。”
“等等。”
白桃小声道:“就说我如今会写字了,偏不想给他写。”
不知道真假的事,白桥肯定会一直念叨。就等他自己回来看。
沈宴清原句照写。
写好信件以后,沈宴清掏出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烛台,又将桌上的浥州信件交给白桃。
像是知道回信会安然抵达浥州,她很快接过,放在火焰上。信件被火舌一舔,很快烧成灰烬,少女的目光却在烛火跳动之间变得更加坚定。
没有什么比家人团圆更重要。
*
东宫后花园。
水纹从湖心凉亭中漾开,一圈一圈地推向远处。白桃靠在凉亭的美人靠上,闭着眼睛歇息。
自从上次从御花园里回来,太子便命人重新将东宫后花园清理出来,午憩过后,会带着身旁的侍监来这里晒太阳。
这么几日过去,东宫里的人便知道后花园时不时会有太子身侧的人来,渐渐地,便不去花园里凑这个热闹。
白桃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太监,兢兢业业,让他歇也不肯歇。
常佑的这份差事是从师父那里讨来的,知道她的身份敏感,是太子殿下精心藏起的人。小姑娘既不闹腾,又好说话,他只在一旁看着她的安危,其实很轻松。
远处侍卫巡视,看起来凌厉有威严。
东宫里的小太监总是避着侍卫,常佑也是如此,生怕一个不留心死在侍卫的刀下。
也不知道侍卫手里抓到了什么,单手提着,白桃眯起眼睛,觉着那物有些眼熟。
她急忙从美人靠上起身,穿过水上走廊,视线愈发清晰,便能看见侍卫手之物不是别的,竟然是一只橘色的小猫!
那猫身上的橘色花纹一道一道,奶白色的爪子在空中胡乱地扑腾。
待看清楚,白桃呼吸一窒。侍卫压根不会抓小猫,单手卡着它的脖子将它拎起来。
少女的身影一瞬间蹿到侍卫面前:“你放下它。”
侍卫望着她,确认了什么以后,才依她的话照做。
“东宫闯入一尺长的猫,交由殿下处置。”
“……”白桃把橘猫抱在怀里,忍不住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小猫。”
凤仪宫的团主子,要是伤着了,恐怕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怀里的猫一见到她,便委屈巴巴地嚎叫,白桃不得不给它顺毛:“殿下今日出宫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得把猫送回去。”
侍卫立即开口:“殿下不许凤仪宫的女婢进门,也不会允许此猫如此擅闯。”
他不让凤仪宫的宫女进入东宫,恐怕是因为她。如今宫人进不来,猫还是得还。
“他总不会和一只猫计较。”
白桃抱起猫往外走,迈过几重宫门,刚走上长廊,就发现面前一群宫女。那日向她求助的宫女站在最前面,朝她微笑道:“原来在这里,多谢公公。”
宫女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拆穿她的身份,白桃心底却反应过来,她们这么快能站在这里,恐怕不是巧合。
婉英走上前来,想要从白桃的手里将猫接过。然而橘猫却扭过头去,似乎并不愿和她亲密接触。
女子的脸色出现了几分憾然,叹了口气:“还是公公来抱吧。”
“能不能请公公将团主子抱回凤仪宫去?”
白桃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小猫抱紧,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一群人穿过花园小径和曲折的长廊,抵达凤仪宫。
凤仪宫没有如东宫一样的广场,从第二道宫门进去就是一座小花园。女人站在曦光之下,手臂提着一只水壶,在侍弄着她面前的盆栽。
听到声音,姜幼微转过身来,看向少女手中的小猫,欣慰地一笑:“今早就不见了,多谢你送过来。”
白桃屈身朝她行了一个礼,蹲身将小猫放下,谨慎地道:“奴才告退。”
女人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清醒的残忍:“今日你来送猫,不是巧合,是我要见你。”
白桃垂下眼睫,没说话。
思绪慢慢地开阔,她明白过来,今早的一切都在皇后的计算之中。
小猫如何能穿过回廊和御花园精准地走到东宫去,其中自然有人帮衬。东宫的侍卫不会抱猫,只要她能看见猫,就一定会亲自将猫送来。而宫女早已在东宫外等她。
可惜的是,她人送到了人家门前,才反应过来。
白桃心中懊恼,他们果然是一家人,弯弯绕绕的真不少。
“进来吧。”皇后吩咐。
白桃神思一动,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
视线慢慢变暗,大殿之中挂着长长的帷幔,将不同区域隔开。姜幼微带着白桃走向窗边的桌几,宫女跟在身后将茶盏呈上。
如此正式,如同待客。
姜幼微挥了挥手,宫女便福身退下。女人今日只是勾了两弯黛眉,容装清丽,说话时眉眼弯弯,看起来亲切又温和。
白桃知道皇后对她算是宽容,但是如同沈宴清所说,皇后掌权多年自带威严,面对这样的人,她难免心存警惕。
“坐。”姜幼微开口,“今日有话问你。”
少女下意识地攥紧衣摆,这样的动作落在姜幼微的眼中,女人抬手将茶盏放置在她的面前,一面问道:“你知道太子的病?”
白桃微愣,很快地将脑袋埋下去。
他的病仅有几个人知道,瞒得很紧,她总觉得,皇后不应该能知道这件事。
小姑娘并说话,姜幼微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要没有表现出惊讶,就说明这件事她是知道。
“你知道太子病情加重了。”
姜幼微继续施压,面前的小姑娘依旧不回答。女人不禁笑道:“知道就好。”
白桃立即反驳:“我……奴才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
“你知道。”
姜幼微若无其事地抿茶,故意停下来,让人自己去猜想。等小姑娘心中一团乱麻的时候,她再开口。
“他的病来得十分蹊跷,如今愈演愈烈。或许他不会让你知道,他回京之后,掌控朝政风向,推行其政。控制百姓舆论,以防不利之人。控制他的父兄和姊妹,以防暗中生变。还有——”
女人漂亮的凤眼微眯,便生出几分压迫感:“控制你。”
白桃吓了一跳,无措地眨了眨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他不能再这样错下去,我们身为他的家人,必须做点什么。”姜幼微又抿了一口茶,缓和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别紧张,先坐。”
“他若是知道我请你来还不让你坐,恐怕又要与我置气。”姜幼微施压道,“你也不想看见我们母子不合吧。”
听着皇后的这句话,白桃只觉得一阵熟悉。
平日里太子也是这样对她,不论什么,都不许她拒绝。
白桃摸索地在她面前坐下,女人又恢复成了原先亲和温柔的模样。
“你不是京中人,是什么时候随他入京的?”
白桃想了想,斟酌地回答:“八月。”
这是她第一次来京的时间。
“家里可还有家人?”
提起这个,少女便骤然间紧绷。姜幼微见状,神色不禁舒展。“如今已是十一月,离家几个月没有回家的打算?”
沈宴清将她的身份瞒得很严,姜幼微的人打听不出来,只能从这小丫头这里问。对于一般的百姓而言,家人、母亲,都是极其重要的,从这里突破,很容易问出点东西来。
白桃不知道皇后已经在试探她,甚至轻易地就拿捏到她的痛处。
小姑娘慢慢地思索,斟酌着词句,回答道:“兴许下个月就回。”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在皇后面前,她不会说假话,但也不想说真话。
姜幼微故作诧异:“他几个月不许你回去,下个月会肯放你走?”
白桃顿了一下,才回答:“他没有不许我回去。”
“他不会放你回去。”姜幼微温声道,“他希望你在他的掌控之下,为他所有。他能保你一时,却不能保你一世。”
姜幼微晃了晃手中的杯盏,随意将它放在桌角,杯盏一时没立稳,向白桃滚来。她眼疾手快,当场将那杯子接住了。
“碎了就碎了,这模样的茶盏宫里有的事。”姜幼微的语气依旧和婉,“等你与宫里的物品没什么两样的时候,也会被随意丢弃。”
白桃明白了,原来是借茶盏在说她。
说来说去,皇后不赞成太子同她在一起,恐怕在沈宴清那边劝解无果,所以才屡次找上她。
听到这里,白桃莫名地松了口气。
“既然你不想嫁给她,我帮你一把,如何?”
少女眼睫一动,细微的表情都落进姜幼微的眼睛里,女人的语气之中带着蛊惑和引诱:“你也想回家吧。”
白桃当然想回家,但这种机会不会平白无故地送上来。
她不知道皇后要做什么,但江湖人讲究情义,她不会对太子不利。
对方一句句攻势猛烈,白桃将手中的杯盏放置在桌面,决心先离开为妙:“太子殿下马上回来,奴才先告退了。”
小姑娘匆匆离开,姜幼微看着桌上的茶盏,莫名地笑了一下。
婉英走进来:“娘娘,东宫那边已经回来了。”
姜幼微眉尾一挑,起身让宫女来替她更衣,吩咐道:“茶先温着,过不了多久,太子会过来。”
第100章 绑带
御花园的小径由石板一块一块堆成, 走得太快,心也乱了。
沉重的步伐在遇见一双玄靴时骤然停下,白桃有些惊慌地抬起眼睛, 便看见一双有些沉重的黑色眼睛。
“去了凤仪宫?”
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白桃稍稍迟疑后点头, 反正他总会知道。
他没再说话, 只是转身把人领回东宫。
说到底宫里还是有很多人,并不可控, 他们的事在东宫说才比较安全。
白桃一路跟着他走进后殿, 上一回从凤仪宫中出来的时候, 他就是这样。她默默地将身后的门扇关上, 以便他的话不会被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