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忱稍稍挑眉,不动声色打量着玉琼楼的这位修士。倒没想到她的心声里,夸昭瓷的话占九成。余下一成,也尽数有关她的从前。
他换了副面容,眉宇间的阴鸷悄然散去,温声笑道:“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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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瓷一路疾驰,相当迅速地赶回三七客栈,气喘吁吁。
论坛开展期间,为防意外突发,诸位长老在周遭设置结界,禁空禁地。既不让用符纸遁地或者疾跑、瞬移,也不让御剑御器飞在上空。
推开房门时,昭瓷已然满头大汗。却在看清房里景象的刹那,迟疑眨眼,画面和谐到不像她的房间。
石罂花坐在桌上,面前窗户大敞,沿边立着只白鸟。一鸟一花凑着咬耳朵,热烈交谈,话语毫无阻拦地飘进她耳朵里。
“还不表白啊?我真的好急。”
“我也很急,要不我们去凿开他两脑袋进行物理开窍吧?”
“别带我,你自己去,我还想继续开花呢。”
“咳咳咳。”
昭瓷清清嗓子,提醒它们这房间的主人是谁。
她就说石罂花怎么总四处乱跑,老见不到踪影的,估计都去找白鸟了,瞧瞧他们这熟识的模样,明显不是一朝一夕培养出来的。
室内霎时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石罂花尴尬笑道:“早、早上好啊。”
白鸟也僵硬:“早。”
昭瓷没怎么在意它们谈话的内容,边翻找着抽屉,边道:“早上好。你们继续聊,我马上走。”
它两对视,却怎么都不肯说话。
昭瓷明明记得玉牌就放在抽屉里的,结果怎么也找不到,便想着是不是放在那件衣服里收起来了。往衣柜走,经过白鸟身边时,突然听见它“咦”了一声。
“你是不是一次也没带过小主人送的发簪啊?”它忐忑问道,“不喜欢吗?可是我也觉得很好看诶。”
昭瓷还在翻箱倒柜,闻言,动作微顿,困惑出声:“什么发簪?”
它的小主人是薛忱吧?
她倒记得薛忱有送过她对耳铛,好看得很。可惜她耳朵太敏感,戴不了,便只能珍藏着时不时看眼。
白鸟比手画脚半天,也不晓得如何描述。半晌,颓然道:“就一个很漂亮的发簪。那天你门窗都关实的,我进不来,就放在门口,估计被谁拿走了。”
它说了个日期,不死心地问道:“真没拿到吗?主人挑了好久的。”
寂静间,翻找东西的窸窣声愈发明显。比先前要慢,又比先前要乱。
“没有。”昭瓷摇头,抿抿唇,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日薛忱应当在玉溪。
为什么要给她送发簪?
她脑子不大好,却也不是没长。
昭邹莫名其妙找她说那样一番话,当时她确实没懂他的意思。可尔后,想想昭邹来之前她在做什么、说什么,再联系他那番话,便晓得被误会了。
不过也没什么,下次,她会找昭邹解释清楚的。
但现在,白鸟说,他在玉溪时挑很久的簪子送她。
这是什么意思?
昭瓷弄不懂,一点儿也弄不懂了。
她抿抿唇,和白鸟低声道:“我也会去找的。”
身侧传来声轻微的“喵”,白猫刚睡醒,晃悠悠地从身旁经过。尾巴拂过她的手背,麻麻痒痒的,一直蔓延到心底。
角落里亮光闪过,是她的玉牌。
她捡起来,紧紧攥住,脚下却跟生根似的半晌没动弹。脑子犹若浆糊,靠着那点冰冷勉强回神,又想起薛忱那块玉佩也是类似的温度。
他送的花、种子,那张没写字的卡片,甚至指尖的温度、说话的语调,陡然间都在脑海里愈发清晰。
昭瓷茫然四顾,心头涌起阵奇怪的情绪,像浪潮一样滚滚袭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半晌,她用力一拍着脸颊,总算回神,摒弃脑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
“那我先去论坛啦。”昭瓷晃晃手里的东西,轻声道。
石罂花挥挥叶子:“再见。”
白鸟跟着:“再见。”
等她走到门边,面颊被柔软的羽毛擦过。
竟然又是白鸟。
它像是想起什么,用翅膀拍拍她的脸,小心翼翼问道:“话说,你喜欢我的主人吗?或者有好感嘛,一点点也行。”
昭瓷迟缓眨眼,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鸟欲言又止,想说话,但怕被知道后变秃毛鸟,只好摇头,沧桑望天:“没事。”
说完,它振着翅膀飞回去,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她的脸上。
白鸟飞到石罂花身边,恼火道:“都是你不中用。”
“你太不中用了。”它恨铁不成钢地重复,“为什么这么不中用?你要中用点早成了。”
石罂花当然不认这个罪名,据理力争:“我要怎么再中用点啊?总不能我上去打直球吧。”
白鸟冷呵:“事在人为。”
石罂花:“你和我谁是人?”
中用什么?它们的对话真是越来越难懂了,这就是物种隔阂吗?
昭瓷悄悄合门,将空间留给它们,持着玉牌飞速往论坛赶。
临行前,她记着发簪的事,去问过管事的、清扫的、挑夜香的,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大家都是摇摇头,说没有看到。
三七客栈的管事是个胖胖的大叔,闻言霎时严肃神情,询问:“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虽只是根发簪,但他晓得这些当修士的,有不少都喜欢这等样式的法器。一件法器,少说也得抵寻常人家整年的开销。
昭瓷稍犹豫,轻轻点头:“嗯。”
管事掏张纸登记下来:“我会留意的,有消息立刻告诉您。”
她赶忙道谢,这才匆匆往论坛赶。
论坛快开始,殿门这会儿空空荡荡的。侍卫正准备合门,昭瓷持着玉牌冲过去。查完后,信息无误,倒很容易便被放了进去。
茫茫人海里,她一眼就看见角落里坐着的少年,身姿修长,背脊挺直,坐在人群中都是独一份的显眼。
昭瓷正想走过去,却倏忽顿足,瞧见他弯了弯眉眼,面上的疏离清冷罕见消散,如雨过天霁。
顺着视线望去,他身侧站着个红衣大美人,腰配长剑,剑穗也是配套的鲜红,说话的神情明艳又动人。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正搭着薛忱身侧的椅背——理论上是她的位置。
……唔,她看着也好喜欢。
昭瓷没忍住,多看好几眼,目光悄悄在他两之间挪动。
大多数时候,薛忱同人讲话总是分外冷淡的,最开始见着她就是。但这会儿,不晓得两人说些什么,他面上是很明显的笑意。
要不她换个地方坐吧?实在没想好怎么绕开那女修落座。
可薛忱帮她占了位,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昭瓷攥紧拳头,指节悄悄戳进肉里,处于人山人海中手足无措。她好容易才想上前,却又在过分炽热和多的目光里止步。
之前来得早,她又坐在里边,倒没注意那位置原是那般显眼。
或者显眼的不是位置,是人。
殿内所有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那处,大半向着薛忱,大半向着那女修。两人都没任何反应,瞧着是习以为常。
先前也是这样的吗?
回忆起来,她好像要么睡觉,要么发呆,隐约记得是有人过来闲聊,但似乎都是薛忱应声的,分外游刃有余。
昭瓷绞尽脑汁,印象最深的倒是他指尖的温度。
莫名其妙的,想起昭邹那句:“你对他没什么想法?”
如果是欣赏美的想法,应当有的。其他的呢?
石罂花、白鸟的对话,和昭邹的误会,反反复复在脑子里出现。她用力一捶自己的脑袋,摒除杂念,想着干脆逃一次论坛算了,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是时日光正好,明澄澄地大片漫洒入内。突然的,少年抬眸望来,精准捕捉到她的位置,一弯眉眼,眸中泛起潋滟的碎光。
昭瓷想躲时已然来不及,只得迎上去,隔着十来米,清晰瞧见他绽放着的明显笑意。
他肯定喊了她的名字,口型异常明显。
人家到底好心帮她占了位。
昭瓷稍犹豫,按捺心里奇怪的别扭,踱着步过去。在外人打量间,绷紧脊背,开始应急性走神。
万幸路被让开,倒不用考虑怎么绕过去的问题。
从头到尾,薛忱在看她,那女修也在看她。
昭瓷没打招呼,面无表情坐下,掏出本书,却半晌没看进一个字。微竖耳朵,连笔尖走纸声都异常清晰可闻。
在她坐下的刹那,身侧少年便稍许移动,替她挡住了旁人好奇的目光。
“这是昭瓷吗?”那女修沉默刹那,才问薛忱,语调有点奇怪的激动,“许久不见,好像更可爱了。”
不是和她说话,昭瓷就没应声,轻轻眨了下眼。
【我和她认识吗?不过没关系,被大美人夸还是很开心的。】
昭瓷抬头,想仔细瞧瞧是不是在哪见过。她不会承认有点想看那张脸,但事实就是如此。
可视线却被薛忱挡得严实,只能瞧见露出的一角红衣。她偷偷一挪脑袋,薛忱不知有意无意的,也跟着移动。
“嗯。”他背对她回应,将女修的身影全然挡住,平静道,“我的小师妹。”
第073章
“你个剑修和人是哪门子的师兄妹?”昭瓷听见女修毫不客气地讥讽。
并非各门派都像青云宗这样, 所有弟子混在一起,按入门先后排辈分。
譬若玉琼楼,就是按修士职业排辈分的。她要是在玉琼楼, 确实不算薛忱的师妹。
薛忱闻言轻呵一声,没再接话。自昭瓷过来后,他的视线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如有形般。
昭瓷浑身不自在,垂首,恨不得将自己埋进书里。方才到现在,她连这是哪本书都还不晓得,只面上看着专注又淡然。
【为什么突然喊我小师妹?听起来好奇怪, 尤其是给薛忱喊出来。】
平日里,旁的师兄师姐也会这么喊她, 但就薛忱喊的那声最奇怪。昭瓷沉思刹那, 很快释然, 料想是他喊得太少罢。
“你想来我们玉琼楼吗?”女修这回是在问她,“我们玉琼楼专精草木培养之道。你以前不是说, 想要个大院子种堆花花草草, 再少同人交谈吗?那我们玉琼楼一定会适合你的。”
昭瓷稍愣, 心想原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喜好。
她穿来时, 原主住着多人合住的大房子。从邻里对话中, 不难推测出原主是个和谁都能轻易打成一片, 活泼好动的姑娘,相当爱凑热闹。
而且,那些人都说原主是植物杀手, 种什么死什么,连最简单的仙人掌都种不活。她本人对种植也没兴趣, 花盆里常年装着废土。
“你认错人了。”昭瓷轻轻道。
薛忱望向她,若有所思。
女修立刻往前几步,从薛忱身侧现出身形,指着自己的鼻子惊道:“我这么漂亮的人你都记不住吗?我是花芷啊,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那个美人胚子,就在瓮城。你还给我讲过个猴子的故事,记得吗?”
以前她还不是修士的时候,曾和昭瓷一道住在瓮城的慈幼局,不料被有特殊癖好的达官贵人看上。那贵人利诱不成,便想着将她拐了入府。反正慈幼局时常有幼童失踪。
是昭瓷救了她,还帮着她出城逃去别处。
后来,她阴差阳错成为玉琼楼的修士,想回瓮城找昭瓷。却恰巧遇上有人揭露慈幼局私贩幼童的恶行,昭瓷正正好在那批幼童中。
这些年,花芷收集各种情报,总算在最近,打探到青云宗有人很像她,这才主动来的这次论坛。
见昭瓷仍一脸迷茫,她绞尽脑汁,又补充:“就是那孙什么空的,从石头蹦出来的那个,好像是去西天取经。昭昭你真一点不记得了吗?”
这描述听起来很《西游记》。
问题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类似的故事。难道原主也是穿越来的?
但不管她还是原主的记忆,亦或小说剧情,从来就没这号人物。昭瓷垂睫,缓缓摇头:“抱歉,我没印象,你应当真认错人了。”
“啊?”花芷比手画脚,还想再说什么,便被薛忱打断。
她们聊太久了,昭瓷完全看都不看他。
薛忱有点忍无可忍。
“你还不入座么?论坛约莫要开始了。”他温和道,手悄悄绕到身后,同脑后长眼睛似的,精准勾住昭瓷的指尖。触及时,却被猛地躲开了。
他轻压眼皮,若无其事收手。
殿内确实基本坐满了人,熙熙攘攘的,连最前排长老席都坐得差不多。只剩下他们斜对角,离讲台最近的那处还有位置。
花芷“哦”了声,走到他们后边,指着昭瓷正前方坐的男修士,一扬下颌:“我想坐这,你起来。”
男修皱眉,刚准备斥责,她就又道:“一千灵石。”
“你这人……”男修内心挣扎,勉强出声斥责,才开口便被打断。
花芷:“一万灵石。”
交易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