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空气将近凝固。昭瓷同花芷对视,没弄清她为何是那般慌乱的神情。
窗外早雨过天霁,烈日炎炎,四周温度却奇异得低。昭瓷迟缓眨眼,总觉着有些事不大对。
许是趴得过于恣意,她领口稍许凌乱,隐隐绰绰露出截精致的锁骨。
薛忱低笑一声,将她稍散的衣襟收紧,指尖有意无意地抚过她脖颈的血管,漫不经心道:“我要道歉吗?”
不知是薛家人天性如此,还是魔的劣根性占上风,他内心陡然涌出点晦暗的想法,如藤蔓般滋生。
想带她回薛家,锁着关起来,落上千百万道阵法。不管是玉琼楼,还是其他什么楼啊阁啊的修士,或者青云宗里那些觊觎她的人,就统统见不着她了。
她会特特别别地在他身边,继续当最最特别的人。
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身边。
“不用啊,道什么歉?”昭瓷不明所以,觑着他的神情却找不到半点异样。她压下那点别扭,拍拍身侧椅子,问:“你不坐下吗?”
【总算回来啦,还是有薛忱陪着时自在些。他不会再走了吧?】
昭瓷想着,他要走了她又得一个人,怪烦的。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花芷倒觉着,男人心也差不多。
她目瞪口呆看着方才还满脸杀气的少年神情骤缓,垂睫,像在掩盖什么似的,分外温和地应了声:“嗯。”
他当真依言照做,甚至还递过去几碟论坛提供的糕点,神情温和。
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
花芷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愈发觉着不该让他两挨在一处。从前她有这种感觉的每对道侣,全都成了怨偶。
昭瓷显然是被那副皮囊迷惑住,那她师兄也好看,见一面后,昭瓷没准就迷途知返了。
倏忽间,正说着话的少年抬眸,冷冷望向她,莫名其妙藏着警告意味。
花芷抖了刹那,怀疑方才她莫不是将心里话都说出口,被他听着了。赶忙扭头,安安静静盯着自己新染的蔻丹。
昭瓷只瞧见薛忱转过头,又很快侧回来,没怎么在意。气场合适的人怎么都合适,薛忱又是这里她唯一认识的人,光待在身边她就觉着挺高兴的。
四周人各干各的事,喧闹依旧。
这会儿她倒回过味来,连只鸟飞进来都能叫论坛里沸腾好一会儿。可方才那般动静,却无人投来一眼,明显不大合理。细细感受番,空气里确有点不同寻常的波动。
“是你有做什么吗?”昭瓷有所猜测,小小声问道。
“嗯。”薛忱也不遮遮掩掩,藏起方才心里的晦暗想法,温声道,“设了结界。他们只能看见幻象,不会知道知道结界里的人说什么做什么的。”
他陡然记起,许久前,昭瓷曾两次不受限制地穿过他的结界,但之后这事却再没发生过。
这般想着,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解释:“结界外的人瞧来我们都各忙各的,一句话不说。”
还能这样的?
昭瓷蓦地瞪大双眸,那岂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丢个阵法在这,再四处乱跑。
薛忱却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摇头,主动解释道:“这是第一任薛家家主自创的阵法。”
修真界不是没有类似的阵法,但独独那位薛家家主所创的,在灵力耗尽前都不会叫任何人、任何法器发现,玄乎得不像这个世界的阵法。只可惜灵气消耗巨大,实用性不高。
他这意思就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学。
昭瓷也不太意外,点点头。
他不说话,她也不晓得说些什么。半晌,从芥子囊里取了张纸,垂首,写写画画着打发时间。
薛忱睨她眼,稍稍抿唇。
她画得实在认真,余光、甚至连心声都吝于给他个,完完全全将他丢在一旁。
薛忱想喊她,可她过分得专注,他又不大想打扰她。只得垂了睫,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揣测她之前躲开他的手到底是有意无意。又不自觉想起花芷的话,和她的态度。
她说他打扰了他。
那在他来之前,她们还说了多久,说了什么,还有多少个师兄。
方按捺下去的晦暗想法悄然卷土重来,他隐约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但又不知道在不高兴什么,胸口被陌生的情绪堵着。
“怎么了吗?”昭瓷困惑问道。她正正好画完手头的东西,扭过头,就发现他在盯着她瞧,神情稍显陌生。
薛忱睫毛一颤,反应过来前,话语便已然脱口而出:“和我……”
和我去薛家吗,他无端想这般问。她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他都能准备;讨厌什么,嫌恶什么,他也都会一并处理。
答应最好,不答应就直接罔顾意愿地带走,他实在烦极那些明里暗里的苍蝇蚊蚋。
话语却在同她对视时骤然止住。
“你说。”姑娘家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专注望来,认认真真等他回应。
恰逢日光融融,尽数落在莹白细腻的面颊上,她的每根睫毛都似闪着碎金样的光泽。
他真真切切很喜欢她这些模样,吹着风的、晒着光的……关起来,是不是就见不到了?
薛忱轻轻垂睫,掩住晦暗的眸色,一会儿想着找间光线好的院子将她锁住,一会儿又想起她于太阳底下拨弄花草,或者在青云宗同好友交谈的鲜活模样。
思绪像被左右拉扯,勉强维持势均力敌的平衡。他似屹立悬崖,稍不慎便会坠得粉身碎骨,却绝不想单独坠落。
倏忽间,少女困惑的心声在耳畔响起:【是需要我帮忙吗?】
轻轻柔柔的,似风一般从远处飘来,又似跟绳子拴在脖颈将他勒回来。
她实在曲解了他的意思,微晃脑袋,露出截羊脂玉似的脖颈,还努力在等他的下文。
半晌没回应,才分外体贴道:“和你做什么?可以啊,我都可以的。”
和他。
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尤为动听。
薛忱没立刻应声,眸中闪过些许迷茫。桌面摊开张纸,余光瞧见纸面绘着的小人,他陡然想起那个药瓶上,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小人,
“和我待一处。”他面不改色地改了口,垂睫,盯着那幅画平静问,“我想看你绘画。”
昭瓷总觉着他不是这个意思,可他说得认真,神色如常,她便只当自己多想了,问道:“可以啊,画什么?”
薛忱微颤睫毛,轻问:“我说你画?”
“行。”昭瓷没意见,提笔,依他所言往下画。
愈画她愈发觉着纸面的崽崽眼熟,分明是她药瓶贴的标志。
这习惯是她最近才有的,在药瓶画个小人,就同商标似的。昭瓷画了一整个系列,有她、有反白反黑,也有石罂花,搭着药的种类。
薛忱那日拿的紫色药瓶,画的好像就是这个诶。
昭瓷陡然升起股骄傲之意,这说明什么,说明她画得好啊。
“怎么样?”半晌后,她冲他展示成品,像在现代接单那样问道,“有不喜欢的地方吗?”
薛忱抬眸,不偏不倚同她对视。她下颌搭着书页,另手将纸推过来,空中光尘浮动,愈发显得她周身轮廓温和。
那双乌瞳正映着点他的模样,只映着他的模样,同画上微弯的眉眼对着他。
心里盘旋的郁气陡然散尽。
“没有。”薛忱倏忽笑了下,跳过那叫他困惑不解的二字,轻描淡写道,“哪里都挺好的。”
第076章
当日的论坛可算结束了, 昭瓷走出殿堂时,脚步都是虚浮的。她捶捶自己僵硬的腰,又凿凿腿, 慢吞吞地往外走。
皓月高悬,完整地一轮挂在树梢。
“竟然中秋了。”昭瓷眨眨眼,短暂地感叹了下。每天上课下课,休沐就瘫屋里,搞得她实在不记得日期。
她故意拖着步子,好和汹涌的人潮拉开距离。薛忱也就跟她肩并肩走着,寸步不离,衣袖时不时会碰着她的手背。
有点痒。
昭瓷不动声色往旁边挪动, 原先不时碰着的青与白,霎时便分离开。
薛忱瞧见她的动作, 微一抿唇, 却只平静地附和:“嗯, 所以城主才说宴请所有瓮城论坛的参会者。”
今日论坛结束的比平时都要早,便是因着瓮城城主请他们入府用膳。
昭瓷当真不想去, 可寻回卯日灯的事早传遍大家小巷, 她念着卯日灯的事, 又不得不去。薛忱也是, 想一道去瞧瞧卯日灯的真假。
那他们就有个伴啦。
昭瓷乐观地想着。
这样的乐观, 在踏入城主府没多久便分崩离析。
城主府内的座位竟是提前划好的。
“此举是为省诸君找座的时间, 也避免纷争。当然,诸君也可协商着互换位置。”瓮城城主先前这么解释。
“城主心细,令我等钦佩不已。”底下弟子纷纷回礼。
这样的心细当真伤害到她了。
瓮城的习俗与其他地不大同。这等晚膳的形式, 与现代自助餐极其相似。左右长桌陈列玉盘珍馐,金樽美酒, 还有各式糕点小食,空气里都是股扑鼻的香气。
但昭瓷委实无暇享受,被城主贴心的举措创飞天际。
她和薛忱被分到一南一北两个厅。此时此刻,她身侧刚巧坐着对道侣,夹着她眉来眼去,左一个卿卿右一个郎君,互相喂食的手就在她眼皮底下来来回回。
好想亖,太想亖了。
昭瓷双目放空,生无可恋地盯着。想叫那女修起来让她出去,又不好意思打断人家的你侬我侬。
上辈子她恐怕得毁灭过世界,这辈子才要吃这样的苦。
倏忽间,有什么东西轻戳下她的手指。
昭瓷垂眸,见是个纸片人,样式正正好与她之前画过的那个一样。
察觉到她的目光,纸片人立时弯腰,冲她深鞠一躬,然后变作张小笺躺在她的掌心里,上边是龙飞凤舞的字:我等会儿来找你。
力透纸面。
昭瓷认得这是谁的字,她不自觉弯了眉眼,将那张小笺揣入袖中,轻轻捏着。身边那对难舍难分的道侣,突然就不那么讨人嫌了。
不晓得捱过多久,昭瓷总算等到那女修起身。
她含情脉脉望向昭瓷右侧的男子,稍显赧然:“郎君,我想去……”
话语未尽,但昭瓷和她道侣都能猜着她想去解手。
太好了。
女修方离席,昭瓷立刻跟着起身,半点不拖泥带水,提起裙摆飞速往外奔去,背影果决。
外边皎月空明,疏影交横,离了那片热闹的喧哗后,耳边就只能听得风声与枝叶沙沙声,是她惯来享受的静谧氛围。
昭瓷目光短暂在无人的石凳停留,稍稍犹豫,还是继续往北厅走去。
虽然她挺喜欢一个人待着,但和薛忱待着,也挺好的,她也会挺高兴的。
所以,不用薛忱来找她啦,她可以自己过去的。
拐过弯时,视线里猝不及防出现道矮墙,格格不入杵着。
她稍显诧异地挑眉,心想为什么要突然将好端端的庭院分作两处。
不过这是别人的事,昭瓷好奇心上来没多久,很快就蔫吧掉。
忽地,一道黑影低空飞过。
竟然是那只蝙蝠妖。
三七客栈见过一回,论坛上见过一回,没想到如今还能见着。
只是这次,它像受了伤,速度明显慢上不少,慢悠悠地在她眼皮底飞着,口里偶尔发着能刺穿人耳膜的叫唤。
昭瓷屏住呼吸,等过半晌,除了它的声音,没听见之前回荡在耳边的那些尖锐叫唤,这才松口气。
视线里的蝙蝠妖刚刚飞过矮墙。
她在跟上去和留下来之间,犹豫刹那,矮墙后却已然传来冷然的男声,正是瓮城城主。
他明显在同谁说话,话语里带着薄怒,但昭瓷只听得到他的声音。
“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卯日灯乃圣物,自然不当外借。”瓮城城主嗓音愈沉,“失而复得也与尔等无甚关系。瓮城的命脉全系于卯日灯上,绝无这般交出去的道理。”
话音刚落,便是道尖锐的鸣叫。正是蝙蝠妖发出的,像附和似的。
半晌,不知那隐形人说些什么,他突然笑了下,笑里饱含怒意:“这是想强抢?你大可试试,瓮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撒野的地方。”
“果真是魔主的狗,好大阵势。”瓮城城主冷呵着道。
魔主?所以那个隐形人,是魔主的手下?
阿紫身上魔气的事尚未查个明白,这又来了个新的。
昭瓷硬生生顿住退后的动作,环视四周,目光落在矮墙角落未填的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