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恺见慕容琅面露倦色,知道他们这几人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应是十分疲惫。如今刚回到卫所,就开始议事,着实辛苦,便体恤着说:“我看今日就先议到此处。几位一路劳苦,先回房休息吧。”
慕容琅点点头,严恺便带着两位参将退了出去。谢启暄虽然也很想回房睡觉,但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惦记着几位患病的士兵,急着想去看看。严恺指派章参将带谢启暄前去,苏墨则提着诊箱,陪他一同前往。两人好似又回到了在玉京的日子。
……
晚间用饭时,谢启暄向慕容琅说起了下午诊病的情况。
“逸之,那几位士兵我已诊治过。其实此次疫病并不是什么新病症,前两年就在东昌府出现过,后来又从广平府传至真定府、河间府,最后被带到了玉京。当时太医院的几位大人连同行会的会长来找我爹,希望杏林医馆与京城其他几家医馆,联手研判病状、斟酌医方。十几位大夫经过好几个月才摸索出对症良策。
“为了这事,我大哥好长时间都没回府。大嫂不放心,还搬去了医馆陪他。”谢启暄喝了口粥,接着道:“只是你那年在朔州驻守,没回京城,所以不知道。”
“就是说,这次的疫病很有可能是从大周内陆的州府传进来的?”慕容琅思索着问。
“这一点我还没想通。按说这病已过去了两年多,此后再没听说有人患病。所以,这个疫症为何会在此时在朔州以及相邻的几州出现?我实在想不明白。”谢启暄皱着眉道。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在故意豢养?”苏墨说出了他的想法。
“豢养?这是何意?”谢启暄和慕容琅齐齐看向他。
“就是说,有人将得了此病的人养起来,不为他诊治,为的就是将此病的病种保留下来。”苏墨为两人解释。
“可如果不医治的话,病人撑不过多久就会死的。”谢启暄反驳道。
“对,那就不断让新的人染上,这样病种便能一直留存下来。”苏墨道。
“啊!竟然还能如此?这,这也太恶毒了!”谢启暄难以置信地斥道。
“你别生气嘛,我也只是猜测。”苏墨给他夹了一箸菜,安抚道。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慕容琅思忖着,神色越来越凝重。
如果当真如苏墨猜测,此病是从大周内陆蓄意传入,那就说明背后之人从几年前就开始布这个局,并选在达腊再次对朔州图谋不轨之时,来此“投毒”。这时机掐算得如此巧妙,显然是一内一外的里应外合!
难道大周内部出了奸细?!
慕容琅被一阵寒意笼罩,眸色如潭渊般深不可测。
“不管怎样,治病要紧。治疗这种疫症大约需要七八种药草,我和苏墨去库房看了,大部分都有,只缺了几种。所幸缺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药铺就能买到。明日我们就进趟城,全部给买回来。”谢启暄说着自己的打算。
“药方我抄了几份,交给了严副将。本应等小程大人到任后,由他转给其他州的知州。但现下疫情紧急,就先让严副将代劳了。”苏墨道。
“好!现下当务之急是将疫症控制住。后面的事我自有筹谋。”慕容琅回道。
此后的几日,谢启暄和苏墨抓紧制作药包,他们不仅要做出供卫所的将士们用的,还要为朔州的几个医馆做出供百姓们用的,数量着实不少。严恺派了几个小兵和他们一起清洗、晾晒药草,再装袋、扎口。即便这样,也要干上半个多月。
慕容琅带着严恺和章廖两位参将一起复盘绥、漠、伊三州与达腊的战事。他发现情况确如几人所说,鞑靼这几仗打得又狠又准。若不是严恺及时派参将带兵襄助,这三个州真有可能已归了达腊。他不由有些后怕。
然而不管多忙,慕容琅每日定会抽出一个时辰教苏墨骑马。卫所中良驹众多,他为苏墨挑了一匹栗褐色的战马。苏墨为它取名“追月”。
这匹马是卫所前些年缴获的鞑靼战马下的一匹小马。此马耐力和速度都完美承袭了鞑靼战马的优良质素,但因为在卫所内长大,脾气温顺得多,没有那么暴烈。不过即便如此,苏墨也花了好长时间才将它驯服。
有了日复一日的练习,苏墨的骑术精进得很快。看着少年身着劲装,策马奔驰的飒飒英姿,慕容琅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就被吸引了去。他在朔州卫驻守多年,对这里春夏秋冬的四时景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苏墨却是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让他怎么都看不够。
待骑术学得差不多了,苏墨又得寸进尺,让慕容琅教他骑射。然而,他的力气不比男子,只拉弓一项就颇为艰难。慕容琅每每上手矫正他的动作,两人最后都会闹个大红脸。
尽管慕容琅心里对自己喜欢男子这事一再拒绝承认,而苏墨也反复提醒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慕容琅迷惑他的招数,自己切不可掉进狐狸的“迷魂阵”里,但御风在一旁却看得真切——主子每每看向苏墨,眼里都是含着笑,嘴角也会不经意地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他真担心,主子的感情会像炭盆中的火炭,越烧越旺,最后难以收拾。
……
这一日,卫所外来了两辆马车。一个小厮下车请守卫的士兵通传:“程大人求见慕容将军。”原来,程卿筠昨日已经到任,待在城内府邸安顿好家眷,便前来拜见慕容琅。
慕容琅收到通传,起身披上狐裘前去迎接。原本按照他的品级,大可不必亲自出门相迎,但由于两家是世交,且程卿筠年长他不少,为表尊敬,他还是带着御风来到了门外。谢启暄和苏墨以及部分将领跟在后面。
卫所外,一位年近三十的男子带着小厮敛衣垂手,端方而立,正是程卿筠。他身姿清瘦欣长,一双凤目极为有神,面上带着极为和暖的笑容,端的是君子如玉,观之则见大周文人之风骨。慕容琅见他头戴乌纱,一身官服打扮,可见极为重视这次拜见。
程卿筠见到慕容琅,率先上前拱手行礼。他二人虽幼时见过几面,但因年纪相差较多,并不算熟络。加上这些年两人一南一北,未曾有什么联系,情分上也淡了几分。这次能在朔州相见,还要一起共事,两人不免要好好问候一番。
谢启暄也和程卿筠打了招呼,又将苏墨做了介绍。慕容琅正要请程卿筠进屋叙话,却听程卿筠道:“逸之还请稍等。今日为兄并非独自前来,车内还有一人。”说罢,他看向后面的马车。
几人闻言也向马车看去。只见车帘一掀,车内款款出来一人。她身披玉白色狐裘大氅,手中握着“腕底阳春”——铜鎏金缠枝海棠手炉。精巧的单螺髻上插着一只累丝嵌红宝石衔珠金凤簪。女子黛眉轻描,粉黛薄施,一双眼眸似掬了秋水,脉脉含情。如此玉貌花容,就像一株盛开在雪中的海棠,是一抹惊世的艳色!
正是程玉姝!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为慕容将军捏把汗!
第59章 抱在一起
“程姑娘,你怎么来了?”谢启暄见到程玉姝,赶忙迎上前去。
程玉姝被丫鬟雪叶扶着下了马车,对谢启暄行了个福礼,柔婉地道:“谢公子好!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我听闻哥哥调任朔州,便想来见见世面,故而就随哥嫂一家来了。”
程玉姝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她想见世面不假,但程卿筠在蜀地任职多年,她也未曾去过。她之所以要来朔州,无非是因为两家已默许了她和慕容琅的婚事,但慕容琅却迟迟未给慕容夫人明确的答复。程玉姝不想被动苦等,便写信央求大哥带她一同来朔州。
程卿筠知道两家对这桩婚事颇为重视,因而也想助四妹将她和慕容琅的关系尽早确定。虽说闺阁小姐千里迢迢会见男子于礼不合,但程玉姝已是慕容夫人认可的儿媳,且又有哥嫂相陪,程大人夫妇便不担心会有什么流言传出,想着让他们二人多相处相处也好,便同意了。于是,程卿筠赴任前,先带着家眷回到玉京接上程玉姝,才向朔州而来。
“对了,程姑娘,七夕那晚我没有说动逸之陪你观灯,你该不会怪我吧?”谢启暄突然想起自己答应程玉姝的事没有办成,担心她秋后算账。
程玉姝听了此话,反而莞尔一笑:“这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谢公子要是不提,玉姝都忘了。你切莫为此事烦恼。慕容公子定是有要事在身才不能相陪,玉姝能理解的。”程玉姝的良好教养让她即使不开心也不会表露出来。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慕容琅和身后众人正看着她。青年丰神俊朗,依然是她心里梦里都千回百转的男子。她轻移莲步走到慕容琅跟前,向他盈盈施礼:“慕容公子好!玉姝这厢有礼了!”
“程小姐不必多礼!玉京到朔州千里之遥,程小姐一路可好?”慕容琅回礼道。
“玉姝路上有哥嫂照顾,还算平安。多谢慕容公子关心!”自赏荷日之后,两人一别数月。此刻,程玉姝再次见到慕容琅,虽尽力掩饰内心的激动,但话音中仍微微有些颤抖。她似不经意地抬眸看向青年,眼前人目光清朗,唇边含笑,程玉姝不禁面色一红,粉面娇羞。
“程姑娘好!”苏墨上前向程玉姝见礼。
程玉姝从片刻的失态中回过神来,轻轻抚了抚脸。她知道苏墨和谢启暄一起,陪慕容琅去了霍州,如今应是也来到了此处。但当真见到,还是不免惊喜:“呀!苏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是啊,想不到咱们如此有缘。”苏墨笑着说道。
“这下可热闹了,咱们几人又像在玉京似的了。”谢启暄在一旁,高兴得合不拢嘴。
御风看着面前几人,心里却犯了嘀咕:程姑娘喜欢主子,主子却喜欢苏公子,……以后这日子……可真替主子捏把汗啊……
众人一起进了院子。慕容琅带着几名将领请程卿筠去到书房,向他介绍朔州的情况,谢启暄和苏墨则带着程玉姝来到花厅,聊起了一路上的见闻和霍州的几场战事。
“玉姝不知苏公子原来如此了得,竟然助慕容公子打败了鞑靼的将军。”程玉姝话中难掩对苏墨的钦佩。
“哪里!程姑娘实在过奖了。我不过是贡献了几个计策,主要是逸之兄有大将之才,霍州之战才能顺利告捷。”苏墨谦虚地说。
“谢公子如今是朔州卫的医官,苏公子又精于战事谋略。玉姝实在羡慕两位可以为慕容公子分忧。这么一比,我身无长处,实在自惭形秽。”她低下头,懊恼自己没有机会可以一起同慕容琅共事。
“程姑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之前在京城做的药包,严副将他们收到后,命人给士兵们熬煮服用,驱散了一个夏日的暑气,大家都很感谢你呢!”谢启暄安慰着她。他脑中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跟着向程玉姝提议道:“程姑娘若真想帮忙,不如和我们一起配制治疗疫症的药包可好?”
“治疗疫症的药包?”程玉姝不明白:“怎么?难道朔州现下有了疫症?”
谢启暄便将这段时间疫病的情况给她详述了一番。程玉姝听后,肯定地说:“我很愿为此出一份力。明日开始,我便过来帮你们。”
伺候在一旁的雪叶听了不太高兴,劝解着道:“小姐,你刚到朔州也就一天。这里冰天雪地的,冻手冻脚,很该在屋里歇着才是。保重身子要紧。”
雪叶当然明白自家小姐此举是为了让慕容琅对她更加喜欢,有个词不是叫什么“夫唱妇随”么?然而程玉姝自幼金枝玉桂,是被程大人夫妇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从未做过什么粗活。她在玉京为慕容琅的将士们制作药包就已是极限。
即便这样,小姐的一双玉手每做完一批药包都要养上好些日子。而朔州不比京城,要什么没什么。小姐要是还做这些事,那手指定是看不得了,身子怕都要累坏了。
“这个疫病来势汹汹,谢公子和苏公子很需要人手相助。我在府内终日无事,自当来此帮忙。以后你莫要再说这些,我自有道理。”程玉姝正色对雪叶道。
她明白雪叶是一片好心,但她此番来朔州,目的就是为了与慕容琅多相处。本以为慕容琅会住在城内的将军府,这样她住在知州府上,两处相隔不远,也方便日常探望。哪知慕容琅却长居城外的卫所。
她一个姑娘家,怎好没理由地经常不请自来,那样也太容易落人口实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臊得慌。现下正巧可以借制作药包日日前来,这样的机会她是不会放过的。
雪叶见程玉姝实在坚持,便不再多说。只觉得小姐实在不容易,为了慕容公子付出这么多,希望那位大将军感念小姐一片苦心,尽快应下婚事才好。
就这样,从那日之后,程玉姝便每日带着雪叶一早从城内赶到卫所,同谢启暄和苏墨制作药包,晚间再返回知州府休息。每晚回府后,雪叶都会伺候她用香汤沐浴驱走寒气,再用玫瑰干花煮水为她泡手,擦上香膏。饶是这样,程玉姝的手还是比原先粗糙了些,雪叶忍不住心疼。
这些日子,程玉姝虽日日都在卫所内待上几个时辰,但却很少有机会和慕容琅说话。这位将军不是在书房看军报、写奏折,就是与将领们商讨军情,亦或是去练兵场看将士们操练,很是忙碌,甚至连用饭都是在书房。
程玉姝抹不开大家闺秀的面子,又担心影响慕容琅的公事,因此除了偶尔在他过来查看药包制作进度的时候,与他说上几句,其他时候连他的人影都见不到。
“切!还大将军呢,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灯火下,雪叶边为程玉姝涂着香膏,边报着委屈。
接连过了十几日,日日如此。这天,程玉姝半夜突然发起了高热,把雪叶急坏了。因信不过城内的大夫,她等天一亮便请示了小程夫人,坐着马车来到卫所,请谢启暄去府上看诊。谢启暄刚刚起床,正准备去用饭。他听雪叶说完,就立刻提上诊箱,准备随她回府。
哪知雪叶却一下拦了他,大着胆子道:“谢公子请稍等。奴婢想再知会慕容公子一声。若是大将军得空,可一道去看看我家小姐。”
“你想去请逸之?只怕他现在未必方便。这时候他应该在练武场教苏墨骑马呢。”说着,谢启暄抬脚就要往外走,但见雪叶仍站着不动,心下一转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他转而接着道:“不过,你去跟他说一下也行。说不准他愿意去呢。”
“嗯,好。那请谢公子稍等片刻。”雪叶说完,便施礼告退,向练武场走去。
……
天色微蒙,空气清冷。远山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琪花玉树高低错落,是朔州冬日独有的浪漫。练武场的雪还没化,微风吹起雪沫,打在人脸上,有些痛又有些痒。
两匹骏马正在场上踏雪疾驰。一匹枣红,一匹栗褐,它们快如骤风,急似闪电,时而并肩,时而赶超,在空旷偌大的练武场上留下串串蹄印。马上二人皆身着白色劲装,马蹄飞奔时带出的劲风将衣角吹起,好不潇洒威风!清脆的呼喝声不时传来,打破了卫所清晨的寂静。
慕容琅平日公事繁忙,他和苏墨便定好,每日晨起在练武场练上一个时辰。前半个时辰赛马,后半个时辰教习骑射。
此时,苏墨正在马上拉弓引箭,向场边的剑靶瞄准。他的骑射功夫还缺些火候,总是掌握不好力道和平衡,箭不是射飞就是射偏。慕容琅在一旁耐心地指导着,时不时为他做着示范。两人全神贯注,就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