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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慕容琅带御风到将军府拜见母亲。慕容夫人见他身体复原,仍是那个风光霁月的青年将军,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带着对御风的态度都缓和了些。
何妈妈吩咐厨子准备了一桌子慕容琅爱吃的菜。席间,慕容夫人不住地给慕容琅布菜,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完,跟着又担心他积食,忙嘱咐下人去准备消食茶,一时间府里忙得不亦乐乎。
秦伯笑呵呵地看着夫人,看得出她定是极为开心,他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
其实,慕容琅今日前来,除了给母亲问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在陈墨语刺杀他那晚,他曾问她“慕容家为何要陷害陈大人”,而陈墨语却一脸愤懑地让他去问他母亲。慕容琅本就怀疑母亲对他刻意隐瞒了什么,否则也不至于一提起父亲消失的那卷随笔,就言辞闪躲。他被陈墨语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就更加想弄清当年的真相。
而慕容夫人正想找个时机,弄清楚儿子的遇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算今日慕容琅不来,她也想这几日去一趟卫所,否则她心里总不踏实。
两人的心思在此刻就这么对上了。
慕容夫人向立在一旁的秦伯、何妈妈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识相地退了出去,房内只留母子二人。御风则在房门外把守。
“琅儿,你今日来,只怕不止是来给母亲请安吧?”慕容夫人开口对慕容琅道。
“母亲说得不错。孩儿是有件旧事,想向您弄个清楚。”慕容琅回道。
“哦?正巧母亲也有事想问你。”慕容夫人将一盏消食茶递给慕容琅,道:“那不如,你先说说看,究竟是何旧事?”
慕容琅喝了一口茶,对慕容夫人继续道:“母亲可还记得,去年我出发前往霍州前,曾向您问过父亲书房里那卷景昭二十三年的随笔不见了的事?”
慕容夫人没想到慕容琅要问的竟是这件事,心里不由一揪,道:“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慕容琅没有回答她的疑问,接着道:“景昭二十三年,父亲以贪墨朝廷赈灾银两为由,弹劾了当时的户部右侍郎、文华殿大学士陈恪端。陈家因此被满门抄斩。母亲,可有此事?”
“这……是有此事不错。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好端端的,你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慕容夫人抚着心口,故作镇定:“那时你还小,平日又多住在别苑,所以朝中的许多事你并不知晓。”
说到此处,她忽觉不对,警觉地看向慕容琅:“难道……难道是有谁对你说了什么?”
“母亲多虑了,并没有人对孩儿说什么。”慕容琅回道。实际上,截至目前,他知道的所有事,都是通过暗卫查到的。“母亲可否让孩儿看看父亲的那卷随笔?”他看着母亲的眼睛说道。他有种预感,这卷随笔没有丢,而是被母亲藏了起来。
“那卷随笔……我也不知道在哪里。琅儿,此事与你无关,你莫要再问了。”慕容夫人避开了慕容琅审视的目光。
“母亲执意不给我看,莫非那随笔中可是写了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慕容琅不想再兜圈子,直接挑明。
“琅儿!”慕容夫人见慕容琅步步紧逼,语气中不觉带了一丝怒意:“我已经说了,此事已过去了很久,你不要在这上面浪费心神!”
接着,她故意转了个话题:“倒是你,你倒说说,那个苏墨为什么要杀你?他……是不是鞑靼派来的奸细?这几日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说得通了。”
慕容琅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母亲不是想知道孩儿被刺的缘由么?倘若我说,此事恰与景昭二十三之事有关,母亲可会相信?”
“你说什么?”慕容夫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琅。
“母亲可知这个苏墨是何许人?”慕容琅顿了顿。
“她……是谁?”慕容夫人心跳得厉害,直觉告诉她,慕容琅接下来的话会更加惊世骇俗。
慕容琅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道:“苏墨并非她的真名。她本姓陈,名墨语。她就是陈大人的嫡次女、当年的陈家二小姐,陈墨语!”
“什么?”慕容夫人瞬间脸色大变,立刻惊怔在了当场。
第114章 前尘往事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慕容夫人嘴里讷讷地说着。慕容琅的话就像一道惊雷,在她头上炸响,显然她已经失了心智。那位陈家小姐应该在十几年前就死于锦衣卫的刀下了,准确的说,所有陈家人,包括下人,都应该已经死绝了。怎么可能还有活口呢?难道是冤魂出来索命不成?
慕容夫人怔怔地想着,眼前只看见慕容琅的嘴一张一合地跟她说着什么,但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渐渐地,她只觉得目光所及的事物越来越模糊,直至一片花白,随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慕容夫人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她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皮,见慕容琅、何妈妈,还有秦伯正守在床前,满脸焦急地看着她。
“夫人,您总算醒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何妈妈率先发现慕容夫人醒转,嘴里不住地念着佛。
慕容夫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得抬手,示意自己要起来。何妈妈明白她的意思,轻轻撑着她的后背,将她扶了起来,随后又拿了个迎枕放到她身后,让她靠着。
秦伯从后厨端来一碗参汤,递给慕容琅。慕容琅接过之后,一勺一勺地吹凉,喂给母亲。他心中很是懊悔,刚才不应该把话说得那么直接,要是再婉转些或许母亲也不至于昏厥。不过,母亲如此过度的反应反倒恰恰说明,当年之事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碗参汤喝完,慕容夫人的精神终于缓上来一些。慕容琅见状,便欲告退,他想让母亲好生休息,关于这件事等以后再找合适的机会说。谁知慕容夫人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对他低声道:“琅儿,你先别走,母亲有话和你说。”随即,她看了看何妈妈和秦伯,二人会意,悄声退出了房间。
“母亲,您刚醒,现下身子还未完全恢复,有什么话,不如……”
“琅儿,”慕容夫人出言打断了他,随后慢慢说道:“母亲问你,你说那个苏墨就是陈大人家的二小姐,此话当真?”就在刚刚醒转的半刻,她忆起了晕倒之前慕容琅所说的话。虽然她仍出于震惊之中,但如果不弄清楚,她恐怕今夜,乃至往后,都无法再安心了。
慕容琅微微点了点头:“是真的。不瞒母亲,孩儿其实一早便发现苏墨的不同寻常,一直命人在暗暗追查。就在不久前,我收到消息,确认苏墨便是陈墨语,而且不仅如此,她的乳母也尚在人世。”
慕容琅说得极慢,生怕又刺激到母亲。慕容夫人听完,垂首微微一叹。这声叹息似乎是从十几年前穿越而来,当中带着积年累月的岁月的封印,沉重而又悲怆。再抬眼时,她的眼中已蓄满了泪水。
她颤巍巍地握着慕容琅的手,未及开口,泪已扑簌簌地落下:“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只是为何偏要应在我的琅儿身上啊?”
“母亲,”慕容琅捂着母亲冰凉的双手,道:“您能否告诉孩儿,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弹劾陈大人,真的是因为他贪墨了赈灾银两么?”
“哎……”慕容夫人又是一声无奈的哀叹。她怔怔地看着床头的灯烛,往事如海浪般翻涌上她的脑海……
……
景昭二十三年,慕容府。
入夜,幽暗的烛火下,慕容狄眉头深锁,焦灼地在房里踱着步。慕容夫人和已被封为太子妃的慕容琬坐在一旁。慕容琬此时已身怀有孕,这是她和太子朱瑞安的第一个孩子。然而此时,她没有半点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反而低声抽泣着,慕容夫人则在一旁柔声劝慰。慕容琬断断续续的哭声落到慕容狄耳中,更加剧了他的烦躁。
“没想到,太子竟荒唐至此!竟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他指着慕容琬,恨铁不成钢地道:“还有琬儿,你不知规劝太子也就罢了,竟然还以腹中的皇孙要挟老夫!你……你……为父真后悔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慕容琬一听这话,知道父亲动了大怒,她立刻起身,不顾自己的身份,几步走到慕容狄身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跟着便磕了一个头。慕容夫人见状,赶忙上前,要将她扶起。慕容狄也吓得惊住,伸手屈身道:“太子妃快快请起!老夫刚才口不择言,冲撞了太子妃,请太子妃见谅!”
慕容琬执拗地推开母亲的手,泪眼婆娑地看向慕容狄道:“父亲,此处是在慕容府。这里没有太子妃,只有慕容琬。琬儿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女儿不孝,理当跪地向二老叩首告罪!还请二老听我把话说完!”
慕容夫人见她执意不起,便道:“琬儿,你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也要顾及你腹中的孩儿。倘若有个闪失,伤了皇孙,你让父亲和母亲如何向皇上和太子交代啊?”说罢,她再次伸手,要将慕容琬扶起来。
慕容琬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这孩子虽还未出世,却是天命贵胄,万一出了什么事,只怕慕容家难辞其咎。她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得站了起来。
慕容夫人总算松了口气,她将慕容琬扶到椅中重新坐下,自己也坐到另一侧,握着慕容琬的手,轻声安抚道:“琬儿,你有话慢慢说。你父亲刚刚也是心急,才信口胡言的。他不是那个意思。”随后,她冲慕容狄努了努嘴,示意他到对面坐下。
慕容琬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抬头对慕容狄道:“父亲有所不知,自从殿下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便明白大周未来的江山社稷都压在他的肩上。为此,他日日勤勉,不敢有半分懈怠。但无奈……无奈他资质平庸,心余力绌。无论他如何努力,总难得到皇上的认可,更比不上聪明睿智的三皇子。”
“那他就去结交权臣,豢养门客吗?”慕容狄脱口而出,语气中仍带着怒意,慕容夫人立即冲他摇了摇头。
“豢养门客实属无奈之举。殿下庸懦,需要倚赖智囊为他出谋划策,至于结交权臣……琬儿也曾劝过他,皇上最忌惮的就是皇子与朝臣过从甚密。但父亲您也知道,朝中的一些大臣对皇上早早册立太子本就怀有异议,如今更是用对未来君主的标准要求殿下。殿下的任何一点瑕疵,都会被放大,都会被参奏。他担心再这么下去,不知道哪天,他这太子就会被......所以,只好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慕容琬哽咽地说道。
“哎~”慕容狄长叹了一口气。皇上册立太子朱瑞安的时候,他其实也不太赞成。虽说,朱瑞安乃皇上长子,又是中宫所出,立为太子可谓名正言顺,但那时,朱瑞安还小,很难预知他是否有为一国君主的潜质。何况大周幅员辽阔、外敌狼顾,非明君不可主宰。皇上此举,当真有些冒险。
此后几年,几位皇子逐渐长大。如妃所出的三皇子朱瑞佳逐渐显露出非凡的才智。慕容狄看得出来,皇上每每看向三皇子,目光中都带着嘉许。而望向朱瑞安的眼神,则更多地是审视,甚至还有些犹疑。或许,皇上也在反思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吧?
想到此处,他无可奈何地对慕容琬道:“即便如此,殿下也不能挪用……挪用朝廷拨付的赈灾款项啊?这可是忻州百姓的救命钱哪!”
当年,太原府阳曲县忻州在麦收时节突遭蝗灾,全州一年的粮食颗粒无收。朝廷紧急调拨周边临县的粮仓支援,偏在此时,忻州突发地震,山崩地裂,道路被落石阻断,外县的粮食根本运不进去。一夜之间,全州数十万人口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转眼就成了灾民。
待地震过去以后,主管此事的户部右侍郎陈恪端大人,立即拨付给忻州八十余万白银用于道路重修、民房重建。
“琬儿也知此事确实是殿下做错了。这些年,太子为了在朝中扶植自己人,花了不少银子,再加上养着百余名门客,这些人每年的吃穿用度更是耗费巨大。东宫看上去表面风光,实则内里已捉紧见肘。因此才打了这笔赈灾款的主意。”慕容琬愧疚地说道。
“这么说,银子到了忻州只是走了个过场,最后却进了太子府?”慕容狄将信将疑地瞪着慕容琬问道。
慕容琬点点头,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
“糊涂!真是糊涂啊!一步错!步步错!”慕容狄又激动起来:“眼下见事情就要败露,你们便想让老夫将罪责按到陈大人身上?你可知,那陈大人不仅是户部右侍郎,还是文华殿大学士。他为官清廉,才学卓然,是大周不可多得的人才,连老夫也要敬上三分。而今,你们竟让老夫去……”
“父亲!”慕容琬痛哭出声,她不顾慕容夫人劝阻,跌跌撞撞地走到慕容狄身前再次跪下,哭着说:“父亲您一定要救救太子啊!太子也知道这次做得太过,但这笔赈灾款项是从陈大人手上划拨出去的,如今也只能由陈大人顶这个罪了!求父亲可怜可怜太子,可怜可怜琬儿。此事若是被查出来,太子就完了!琬儿,琬儿也不想活了!”说着,她跪行了几步,双手紧紧抱住慕容狄的腿,苦苦哀求。
“你……”慕容狄忽觉一阵头晕,他的身子晃了一晃,用手扶住额头,道:“即便依你所言,将此事推卸到陈大人身上,那忻州知州冯纪安难道是吃白饭的?他一纸奏折上书皇上,太子一样难逃罪责啊?”
“父亲有所不知,冯纪安已经自缢身亡,他的家人全部服毒自尽了……”慕容琬的头低低的,越说声音越小。
“什么!”慕容狄大惊,他“腾”地一下从椅中站了起来,看着慕容琬,哆哆嗦嗦地指着慕容琬道:“你……你们……”
慕容琬泪水滂沱,原本精致的妆容已经被泪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她摇着头对慕容狄道:“父亲,琬儿也是事后才知晓此事,琬儿也没想到殿下会如此行事啊……求父亲看在琬儿腹中孩子的份上,救救太子吧,琬儿不能没有太子啊……”
慕容狄头痛欲裂,他万万没想到,太子为了填补东宫账上的窟窿,竟然挪用银两,构陷朝臣,甚至害人性命。如若东窗事发,无论哪一条都足以让他被废黜,押入天牢。而陈大人,冯大人,还有忻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这真的是当初皇上选中的储君么?
看着慕容琬哭得红肿的双眼,慕容狄眼前一黑……
第115章 骑虎难下
第二日早上,慕容狄醒过来的时候,见自己躺在卧房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慕容夫人则合衣靠在床栏上,闭着眼。看样子,应是照顾了他一晚。
慕容狄轻轻抬起身,想拿过床头小几上的一件外衣给她盖上。哪知他这一动,慕容夫人立刻睁开了眼。
“老爷,你醒了?”慕容夫人看着慕容狄,声音里有浓浓的倦意。
慕容狄点点头:“我并无大碍,倒是夫人你,想是一夜没睡,快补补眠吧。”
“哎!”慕容夫人叹了口气,“我如何睡得着啊?”
“琬儿可回去了?”慕容狄想着昨晚跪在自己面前、痛哭不已的慕容琬,担忧地问道。
“她担心老爷你,怎么劝都不肯走。加上情绪激动,还怀着身孕,我实在不放心,便让她歇在了府里。今日一早,她才回去。临走前,又哭了一通。”慕容夫人无奈地道,说着眼中起了潮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