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拢玉京春——留春令【完结】
时间:2023-08-14 11:43:56

  土坯房里没有点烛火,牧民的住处也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不大的屋内,一切的简陋都被夜色掩盖,只有姣姣的月光映照在墙面和地上,留下满室清辉。
  慕容琅坐在炕沿上,心底压制了多日的情景再次涌上脑海。
  那一日,达腊下了囚车,脚步蹒跚地向达慕可汗和阿回那可敦走去。就在经过他身侧的时候,达腊站住了脚,随后凑近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低声说道:“慕容琅,如若不是我,只怕你永远都猜不到那位主子是谁!现在我要回鞑靼了,临走前我便告诉你,也算是为了报答你救过我一命,送给你的一份大礼。你且听好了,那位主子的名字是:朱!瑞!安!也就是你们大周的当朝太子!”
  朱!瑞!安!
  大周的当朝太子!
  慕容琅在嘴里喃喃着这个名字,心中的震惊不亚于当日。他想不通,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明明等到今上退位,太子便可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登基称帝,可他为何却要下毒谋害皇上,并且为此而通敌叛国呢?这两条,无论哪一条都是大逆不道之罪。如若被人发现,与自掘坟墓无异!所以不管怎么说,都解释不通!
  可是,当慕容琅想到文公公的背后主使、司礼监掌印太监周德忠,还有梁义受刑时对他说的那句“此事你不要再往下查了,否则,总有一天你会查不下去的……”,他又不得不承认,能让皇上身边的当红太监以及辽东都司指挥使乖乖听命的,放眼整个大周,除了太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慕容琅的心里忽然起了一阵焦躁,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下地,负手走到窗边,茫然地看着外面的夜色。
  屋外,月似银盘,星若碎钻,如宝石一般点缀在浩渺的苍穹之上。繁星一闪一闪,像极了那位少女掬满星河的眼睛……他想到了苏墨,想到了与皇上一样中了幽冥毒的苏墨。
  虽然苏墨所中的幽冥毒尚未找到出处,但此前,慕容琅判断下毒之人的目的,是要斩草除根,彻底将当年陈氏一族的冤案埋进土里。而这一冤案的始作俑者正是太子。再加上幽冥毒稀世罕见,绝非常人可以触及。因此,此事背后一定与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以莫须有的贪墨罪构陷陈大人、用三州兵防图换取蓝魄冥罗花、在酒中下媚药迫使自己就范留下把柄、联合周德忠毒杀皇帝……这些事桩桩件件,看似错综复杂、毫无关联,但却全部清晰地指向一个人——太子朱瑞安!
  慕容琅的身上骤然起了一层细汗,他感觉自己与真相之间,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了。文公公、梁义、燕南天,这些人证俱在,他只要再进一步,弄清太子背后的动机,就能回禁城、上御殿,当着皇帝和众位朝臣的面,揭穿他的阴谋。
  然而,蓦地,慕容琅突然犹豫了:太子的这些作为,他的长姐慕容琬知道么?是完全被蒙在鼓里,还是助纣为虐,也参与到了其中?还有母亲,她对此又知道多少呢?就算他自己无惧生死,敢把太子拉下马,可他的家人呢?难道也要跟着太子一起陪葬么?
  慕容琅的眉头几乎拧到了一起。
  ……
  朔州,将军府。
  入夜,府内静悄悄的。除了府门处把守的士兵和廊上困得眼皮打架的小厮,阖府上下都进入了梦乡。
  一个黑影鬼魅般地潜入了院中,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慕容夫人房门对面的屋顶上。他稳住身形,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随后调运内力,向对面的窗扇掷去。信封从黑影手中如箭一般飞出,在一股强大的力道下,穿过院子,打透窗纸,最后稳稳地落在了房内的桌案上。
  一阵微风掠过,房顶上空无一人……
  次日。
  一大早,何妈妈正与两个丫鬟服侍慕容夫人晨起。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向桌上一瞥,惊讶地发现有个白喇喇的信封躺在那里。
  “奇怪!”她嘴里嘟囔着。昨晚她从夫人房里离开之前,特意收拾过一遍屋子。她明明记得桌上什么都没有呢。
  何妈妈走到桌前,将信封拿起,前前后后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她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信封上至少也应该写上收信人的名字,可她手里的这个却一个字都没有!信封薄薄的,开口处用火漆封着,打不开,她只得将信封拿到靠窗的位置,对着光线瞅了瞅,里面像是装着一张信纸。
  慕容夫人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梳好了头,脸上又略施了些薄粉。她从镜子里看见何妈妈拿着个东西折腾了许久,便问道:“何妈妈,你那儿做什么呢?”
  何妈妈听见夫人唤她,便拿着信封走到慕容夫人跟前,皱眉说道:“夫人,这封信您可曾见过?”
  “信?”慕容夫人纳闷:“什么信?”她伸手接过何妈妈手里的东西,疑惑地看着。
  “昨晚您就寝前,我将房里整理过一遍,不记得见过此信。可刚刚我看它就躺在桌案上,像是被谁故意放在那里的。”何妈妈如实说道,随即面色一凛,声音微颤:“难不成昨晚有人进来过?”
  “怎么可能!”慕容夫人见她越说越没道理,立即打断道:“府外有朔州卫的士兵守着,府内又有小厮值夜,怎么可能有外人进来?”
  “那可是奇了?”何妈妈脸上的皱纹都随着她的表情,被挤到了一处:“难不成是这个信封长了腿,自己走进来的不成?”
  慕容夫人没理她的浑说,起身走到房门前,仔细查检着窗扇上的窗纸。果然,有一处窗纸破了个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捅破的。她拿着信封在破洞处比划了几下,道:“是了。这信应该是从这里飞进来的。不过……”她止了言,心想:“谁会在大半夜通过这种方式送信呢?这信一定有什么古怪!”
  想到此处,慕容夫人迫不及待地拆了封口处的火漆,将信纸抽出。信不长,连一页纸都没有写满,然而她却像是刚学会识字一样,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心跳得越快,一颗心“砰砰砰”地几乎要蹦出来,接着就是一阵强烈的耳鸣。
  何妈妈看着夫人越来越灰沉的脸,心急如焚,不住地劝慰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您可别吓老奴啊!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您说出来,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慕容夫人看着何妈妈的嘴一张一合,可就是听不到在说什么。她只觉得腔子里一阵翻涌,随即喉咙中便是一阵腥甜。只听“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从她的嘴里喷了出来!
第157章 一封密信
  何妈妈和两个丫鬟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魂都快被吓飞了。不过,到底还是何妈妈老练些,她立刻反应过来,几步上前扶住慕容夫人,一边用帕子擦着她嘴里流出的血,一边焦急地道:“夫人,夫人,您千万撑住,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说着,她冲两个吓呆在一旁的小丫鬟吩咐道:“快去找秦伯,就说夫人急症,让他立刻去医馆寻个大夫过来!”
  “是!是!奴,奴婢这就去!”两个丫鬟这才回过神。二人应了何妈妈的话,赶忙向房门外走。
  “站住!”慕容夫人从嘴里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刚刚呕出了那口血,让她堵在心头的急火发泄了出来,此时神思已恢复了清明。
  何妈妈闻言一愣,见慕容夫人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丫鬟,神情严肃。
  “夫人,您这病要是不请大夫过来瞧瞧,老奴不放心啊!”何妈妈说道。她将慕容夫人扶到椅子上坐下,随后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信纸,放到了桌上。
  “不用请大夫!”慕容夫人努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的身子她最清楚,只是一时的急火攻心,已经无大碍了。何况对她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她的身子。
  何妈妈见慕容夫人十分地坚持,便不再苦劝。她让两个丫鬟伺候夫人用清水漱了口,又从新洗脸上妆,待一切收拾停当,才命她们退了出去。
  何妈妈倒了盏热茶,递到慕容夫人手里,道:“夫人,您刚才可吓死老奴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您都一定要宽心啊!”
  如今能牵动夫人如此大情绪的,只有慕容琬与慕容琅。今年初,慕容琬诞下了一位小郡主,母女平安,给太子凑出了一个“好”字。皇上和太子都认为这是大大的吉兆,阖宫欢庆。听说,给小郡主喂奶的乳娘就不下六七位,小郡主一应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精细得不行。而慕容琬的荣宠就更是无以复加,她只有享不尽的天家富贵,万没有出事的道理。
  “如若不是大小姐有什么事,那便是二公子了。一眨眼,二公子已经去了鞑靼月余,现下毫无音信。莫不是……”何妈妈正在心里没着没落地揣度着,只听慕容夫人虚弱地道:“何妈妈,你去一趟卫所,请严恺严副将过府一趟,就说我有事找他。”
  “严副将?难道真是二公子出了事?”何妈妈心里一揪:“二公子就是夫人的命。前阵子他被刺伤,后来陈家旧案又被翻了出来,夫人一连受到这么多打击,身子到现在还没好全。如果二公子真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夫人......”她不敢想下去了。
  “是!我这就让秦伯去请。”何妈妈马上回道。往常去卫所,都是秦伯的事,他对那里比较熟。然而,何妈妈话音刚落,就听慕容夫人道:“你亲自去!不要找秦伯!”
  何妈妈正朝门外走,冷不防听到此话,脚下一顿,险些将自己绊了个跟头。“啊?这……”她转过身,见慕容夫人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面上是一副不容违抗的表情。
  “是!”她顺从地道。
  见何妈妈出去,慕容夫人颤抖着手,将桌上的信揣进了袖中。随后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瘫软在了椅背上。
  她不知道究竟是谁送来的这封信,目的又是什么,但信上所写之事,简直,简直可以用骇人听闻、丧尽天良来形容!
  慕容琅在去鞑靼前曾告诉慕容夫人,如果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府里出了什么事,务必等他回来再说。但若事出紧急,她可以找严恺帮忙。严恺是慕容琅的心腹,她可以信任。而今日之事,慕容夫人无论如何也等不及慕容琅回来了,她必须要马上弄清楚!
  一个时辰之后,严恺和谢启暄急匆匆地进了府,何妈妈跟在后面。严恺在卫所见到何妈妈的时候,听说慕容夫人身体不适,还吐了血,当即就被震惊到了。但何妈妈又说夫人不肯请医生,反而让他过府一趟。他猜测府里一定出了大事,以至于慕容夫人连身子都不顾了。正好谢启暄尚未去营内看诊,他便在出卫所的时候,将谢启暄一起带了过来。
  花厅内,谢启暄为慕容夫人把了脉,果然是心火中烧,再加上她原本身虚体弱,心思忧惧,导致气血上涌,因而才吐了血。不过,虽然吐血看起来吓人,但却解了她一时的心急,现下反而没有大碍了。
  谢启暄以为是慕容夫人担心慕容琅的安危,便劝慰了几句,随后开了个补血理气的方子,让她照方好好调养就可。慕容夫人向谢启暄道过谢,便让何妈妈带他到偏厅吃茶去了。
  谢启暄与何妈妈走后,慕容夫人将花厅内的丫鬟小厮也打发了出去,厅内只留下她与严恺二人。
  “严副将,今日我将你请到府中,是有一事相求。”慕容夫人强撑着身子,对严恺道。
  “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将军走前曾有嘱托,夫人的事便是将军的事,在下自当尽力照办。”严恺拱手向慕容夫人恭敬地道。
  一炷香之后……
  严恺从厅中退了出去。何妈妈在厅外候了多时,她刚才吩咐人照着方子去药铺抓了药,现下已经熬好了一副。待严恺前脚出去,她便端着药碗走了进来。随她一同进来的,还有来给慕容夫人送早饭的丫鬟。
  慕容夫人坐在椅中,神情委顿。她今早自从起来,一直到现在粒米未进。刚才和严恺的一通说话,又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眼下连喘气的劲儿都快没了。何妈妈见状,赶忙放下药碗,对丫鬟道:“赶快伺候夫人用饭。”
  慕容夫人虽然没有胃口,但她知道接下来还有件大事要办,她必须撑到最后。于是,她由丫鬟伺候着,用了些饭食。待漱了口,又在何妈妈的服侍下,喝完了碗中的汤药。
  脸上有了些红晕,身上恢复了点气力,慕容夫人示意丫鬟退下,继而对何妈妈吩咐道:“何妈妈,你去叫秦伯过来,我有话问他。”
  “夫人,您忙了一早上,不如先好生歇一会儿。有什么话,晚点儿再让秦伯过来回也是一样。”何妈妈好心劝慰着道。
  慕容夫人摇了摇头:“你按我的吩咐去做便是。”
  “那……那请夫人稍等,老奴这就去。”何妈妈一脸忧色,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她知道今日夫人心情不佳,身上又还病着。自己若是不小心惹她生气,恐怕会更加伤了她的身子。
  秦伯一早起来,就莫名地觉得心慌意乱,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起来没个章法。他以为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正打算忙完手里的活儿,就到在床上眯一会儿。哪知还没等他躺下,何妈妈就过来了,还带来了夫人吐血的消息。
  秦伯一听就慌了神儿,跟着就要去医馆请大夫。何妈妈一把拽住了他,说严副将带着谢医官过来,给开了个方子,夫人喝过药,人已经好多了,此刻正在花厅里等他,说有事要问。秦伯心里全是慕容夫人,根本没多想为何严恺来了府上他却不知道,只顾着跟何妈妈着心急火燎地来到花厅。
  慕容夫人见他们二人进来,推说自己想吃燕窝了,府里的厨子做得不好,让何妈妈亲自去灶房给她炖上。秦伯则悄悄打量慕容夫人,见她气色还好,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严重,总算是放下了心。他垂手躬身,等着问话。
  慕容夫人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老奴。他还在十几岁时,就来到了慕容家,比自己进府的时间还要早。几十年间,他一直跟在慕容狄身边鞍前马后。慕容狄一说起他,便会用“忠心耿耿”四个字来形容。后来慕容狄故去,他本可以告老还乡,但却执意要留在府里。恰好当时的管家家中出了事,于是,他便将管家的差事接手了过去。
  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手脚麻利、说起话来还会脸红的乡下小伙子,如今已是满头白发,皱纹横生,连背都挺不直了。慕容夫人不由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容颜已逝,人近黄昏呢?
  “夫人,”秦伯见慕容夫人像是出了神,一句话都不说,心里略微起了毛躁。于是,他便开口问道:“您叫老奴来,可是有事?”
  慕容夫人正专注地想着往事,听到这一声唤,才回归了理智。她正了正神色,面无表情地问道:“秦伯,你在慕容家已有几十年了。凭心而论,这几十年里,我与老爷待你如何?”
  秦伯怔愣了片刻,他不明白慕容夫人怎么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起了这个?但见夫人不容怠慢的眼神,他只得拱手,恭谨地回道:“老奴年少时就进了府。虽说只是一个下人,但老爷和夫人一直对我宽仁有加,待我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即便我犯了错,也从未被过分苛责。就连我娶妻生子,老爷和夫人都是给我双倍于其他下人的封赏。老奴对慕容家的恩情没齿不忘,愿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老爷和夫人!”
  “没齿不忘!做牛做马!你说得这些可是真心话?”慕容夫人面若冰霜。
  “自然是真的。夫人面前,老奴不敢说谎。”秦伯发誓般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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