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看看这个,你怎么解释?”慕容夫人说着,从袖中掏出了那封信。
秦伯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汗,随后双手接过信纸,一字一句仔细看着。厅内静得出奇,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头上掉下,落到信纸上,将字迹晕染开来。他捧着信,手越来越抖,头上的青筋跳得狂乱,几乎要将头皮撕裂开来。只听“噗通”一声,只见他两腿一软,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慕容夫人本还疑心信中所述之事的真假,但见秦伯这副不打自招的模样,当即就全明白了。她的心像是被铁链用力绞缠一般,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手捂着心口,颤声质问道:“亏你还说我和老爷对你宽仁有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么报恩的?你……你……你还是个人吗?”
“夫人……”秦伯几下跪爬到慕容夫人脚边,刚一开口便已老泪纵横。他满脸的皱纹聚到一起,形成了一种悲苦却又可怖的模样:“老奴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夫人!此事……此事确实是我做下的不假,但请您相信,老奴此举并非出自本愿,实在是被逼无奈啊……”
慕容夫人浑身哆嗦,她用手指着秦伯,声音凄厉:“被逼无奈?是谁逼的你?你又是怎么个无奈法?”她的两眼被怒火烧得通红,她想骂想打,想喊打喊杀,但她一辈子端庄温婉,哪里会市井妇人那套撒泼耍混的功夫?她想要踹向面前这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但奈何双腿无力,刚一起身,便又跌坐到了椅子上。
秦伯见状,急忙想上前搀扶,但他突然意识到夫人此刻已是恨毒了自己,便赶忙收回手,却仍止不住关切地嘱咐道:“夫人小心,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你还不赶快如实招来?若敢有半句欺瞒,我即刻便叫卫所的士兵将你拿下!”慕容夫人的目光里像是藏着上万把利剑,恨不能将这个老奴现在就千刀万剐。她一字一顿对秦伯说道,每一个字似乎都耗尽了她的心力:
“你究竟是如何害死老爷的?!”
第158章 审问秦伯
有那么一瞬,秦伯感觉这是慕容狄在透过夫人的眼睛,从阴间里直勾勾地看着他。蓦地,他就像掉进了万年冰窟,五脏六腑都被冻成了一块块地冰坨。他僵硬地跪在地上,身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就在慕容夫人以为等不到秦伯的回话的时候,秦伯终于开了口。“夫人,说出来您也许不信,此事放在我心里多少年,也就折磨了我多少年。如今被人捅破,我反倒是解脱了。”他嘴上虽如此说,但上下牙却在不住地打架,显然内心已是惧怕到了极点。
他抹了把脸上的泪,露出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夫人既然想知道实情,那老奴今日就豁出命去,向夫人交代个清楚。”
“你说!”慕容夫人厉声喝道。
“事情还要从那一年说起……”往事像潮水般涌入脑海,秦伯的神思被推向了四年前:“有一日,老奴奉老爷的命,去宝荣斋为他取刻好的私章。因着府里还有其他事要做,老奴原想着快去快回。可没成想,刻章的老师傅碰巧不在,老奴不得已在店里等了他许久。等拿到印章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于是,老奴便在回府的时候,抄了一条近道。”
“那是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巷,因为巷子很窄,只有一人来宽,还背人。拉车的走不了,老幼妇孺也不会来,只有像我们这种为省脚程赶时间的下人才会走。老奴正着急忙慌地走着,迎面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那人头发花白,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年纪。他虽然穿了一身便服,但嘴上无须,面上还敷着□□,一看就是从宫里出来的公公。那人对此倒也未加遮掩,上来便自称“咱家”,还给老奴看了出入宫禁的腰牌,说是奉贵人之命,有事与老奴相商。”
“老奴想着,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奴才,哪里会与宫里的贵人有什么牵扯,还以为是他弄错了,抬脚就要走。谁知,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几个身着黑衣的打手,他们从四周围拢上来,蒙了老奴的眼睛,又堵了老奴的嘴,五花大绑就给老奴塞进了一辆停在巷口的马车。”
“等老奴被拿掉蒙眼布的时候,已经身处一座宅院里了。那宅院,老奴猜测,大约是那位公公在宫外的私宅。他命黑衣人给老奴松绑,然后就让他们退了出去,在门外守着。那时老奴仍然天真地认为是他找错了人,还想再解释。直到,直到……”
“直到什么?”慕容夫人急着追问道。
“直到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扔给老奴,细声细气地道:‘主子有命,要你将这里面的东西下在慕容狄大人的饭食里。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老奴将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小段状如枯枝的东西,便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那公公竟直言不讳地说:‘不怕告诉你,这是味毒药!’他说话时的样子,就像是在说一样寻常的吃食。”
“老奴吓得将布包丢出去好远,然后告诉他,慕容狄大人对老奴深仁厚泽,老奴做不出害他性命、背德忘义的事。再说,老奴连他的主子是谁都不知道?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被人当刀使。”
“那位公公没有直接回答老奴的话,只说倘若老奴不从,当日走不出那个宅子不说,就连慕容家大小姐慕容琬的太子妃之位只怕也坐到头了!”说到此处,秦伯突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慕容夫人的神色。
“慕容琬?”慕容夫人心中陡然一凛,旋即身上冒出了冷汗:“你是说他提到了琬儿?”
“是!当时老奴听他提起大小姐,也很吃惊。”秦伯诺诺地回道,身子依然在微微地抖着。
“难道,难道此事是……”慕容夫人嘴里喃喃着。也许是因为害怕面对那个答案,她不敢再往下说了。她看着秦伯的眼睛,似是要将这最艰难的一刻推给他,由他来亲口说出那个令人心惊的名字。
秦伯挺起身子,回应着慕容夫人的目光,没有躲闪。他看出了她的难以置信。面对这位他默默爱了许多年的女人,他怎么忍心将如此残酷的事情交给她来完成?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明确得不能再明确地肯定着她心中猜想的那个人。
“不错,此事就是他授意的!朱瑞安!大小姐的夫君!慕容家的贵婿!皇上的嫡长子!大周的太子爷!”秦伯一口气不加停顿地说着。不是什么别的朱瑞安,就是那个他们认识的朱瑞安,他们唯一认识的那个朱瑞安!
秦伯的话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慕容夫人的头顶。她觉得心跳得如同擂鼓,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巨石,憋得她透不过气。
秦伯却像是终于卸掉了一个背负了多年的包袱,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畅然。他没有注意慕容夫人的面色已经十分不对,而是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股脑儿地把心中积压的秘密全都吐出来:“那公公说,这味毒药和寻常的毒药有所不同,服下之后就是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也察觉不出,所以让老奴不必担心东窗事发,殃及自身。”
“而慕容大人无非就是痛苦一阵子,但他死后,却可保住大小姐的太子妃之位。待太子登基称帝,她就是中宫皇后,而她的儿子便是大周新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二公子慕容琅也会跟着加官进爵。到时,慕容家可谓荣极至巅,成为大周第一大富大贵之家!”
“老奴的命不值钱,但大小姐却是夫人您心尖上的肉。若是她有个闪失,老奴知道,夫人您的半条命也就没了。但若是大小姐能当上皇后,夫人您就是皇上的丈母娘!地位足以位居京城贵妇之首!老奴就算拼上性命,也要为您博得这份尊崇!于是……于是便答应了。” “
慕容夫人听秦伯越说越不像话,这哪里像是一位下人对主家该说的。她刚要出言呵斥,只见秦伯不住地以头撞地,额头上的皮被撞破,已经见了红:“请夫人相信,老奴实在是,实在是为了慕容家好啊!”
“哈!为了慕容家好?”慕容夫人蔑笑了一声,声音森寒:“秦伯,别看你在府里做了多年,可你却始终不懂老爷,不懂慕容氏。”
“我慕容氏一族从不希图什么泼天的富贵,更不追求什么权柄高位。老爷为官,只求为朝廷、为大周肃正纲纪,惩治恶吏。当年陈大人一案过后,老爷追悔莫及,决心用一生悔罪,为此他克己奉公,呕心沥血,将全部心血都留在了都察院。他留下的那数十卷的随笔里,可曾提过一个“权”字、一个“财”字?”
“对于琬儿来讲,做不得太子妃会如何?做不得皇后又如何?功名利禄,位份荣宠,无非都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琬儿若为此等之事伤心,那就不配做我慕容家的女儿!我若为此等之事伤心,那我就不配为老爷的正妻,慕容府的当家主母!”
慕容夫人掷地有声,神色凛然。秦伯被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言辞震得怔愣,以至于他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都顾不上去擦。他没有想到他搭上性命愿为夫人、为慕容家一搏的东西,在夫人眼中却轻如鸿毛,微若浮尘,从未放在心上。
“那位公公可有说,太子为何要加害老爷?”慕容夫人顿了一顿,继而问道。
“这个问题,我,我也问过。但他却对老奴讲,‘做一个合格的奴才,就是在不该问的时候不要问,否则就是嫌命太长!’”秦伯如实回道。鲜血流进了他的眼睛、他的嘴里,他用手胡乱一抹,脸上顿时一片血红,看上去就像个刚杀完人的刽子手,面目狰狞。
“那这毒药,你给老爷用了多少?”慕容夫人侧过脸去,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布包里一共有四段。老奴实在下不去手,就只给老爷用了……用了一半。”秦伯垂下了脑袋,声音细得如同蚊子。
“那剩下的呢?”慕容夫人冷冷地问。
“剩下的……”剩下的两段他都下给了苏墨。虽说他这样做是为了慕容家永除后患,防止苏墨将当年之事翻出,但他知道此举必定为慕容夫人所不容。于是,他便道:“剩下的,都被老奴丢弃了。那毕竟是害人的东西,老奴怎么可能留着。”
慕容夫人不再说话。秦伯等了又等,忽然听见头上传来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他抬起头,见慕容夫人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虚弱地靠在椅中。她面如白纸,眼中止不住地流泪,一块帕子已经被泪水濡湿了大半。
秦伯自知罪孽深重,死罪难逃。他所幸破罐破摔,将藏在心中岁深日久的隐秘不管不顾地倒了出来:“老奴虽然一直跟着老爷,但心中最在意的人其实是夫人您。自打夫人过门,老奴见到您的第一眼,老奴的心就日日夜夜都在夫人身上,再没离开过。”
“老爷去后,老奴不愿离开府里,其实,其实是因为老奴放不下夫人。老奴知道自己就是一个下人,说这话只会污了夫人您,但是,但是老奴对夫人当真心存,心存爱慕。老奴对夫人您的爱一点都不比老爷少啊……”
“住口!”慕容夫人强撑起身子,凭借最后一口气打断了他,随后就冲屋外道:“来人!”
话音刚落,只见房门从外被人迅速推开,严恺带着几个士兵走了进来。
“严副将!”
“末将在!”
“将这个谋害家主、心存妄念的污糟恶仆押入朔州卫地牢,严加看管!”慕容夫人声音冷厉,对严恺命令道。
“是!”严恺领命。跟着他的几个士兵立刻将秦伯绑了个结实,带出了花厅。
慕容夫人胸腔内紧跟着一阵剧烈地翻涌。“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再次从她的嘴里喷了出来。
“夫人!夫人!”刚刚进来的何妈妈见夫人晕厥在椅中,地上又是一滩鲜血,惊慌失措地叫了出来……
第159章 即刻回京
“母亲,求母亲救救琬儿吧!”慕容琬披头散发,妆容凌乱。她抱着慕容夫人的腿,声泪俱下:“是琬儿,是琬儿害了父亲,害了慕容家。琬儿没有颜面存活于世,只想一心求死。可琬儿舍不得您、舍不得琅弟,还有我的两个孩儿啊……母亲,琬儿的心好疼……求您告诉琬儿,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母亲……”
慕容琬趴跪在地上,哭得支离破碎,就好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神形俱散的紫薇。慕容夫人正要伸手将她扶起,却见她突然抬起头,一股黑红色的血水混杂着眼泪从她的眼中流下。接着,她的鼻子、唇角、耳朵……都冒出了黑红色的血水。慕容夫人心中大骇,急忙用手为她去擦,可不知为何,血水越擦越多。不多时,慕容琬的面色竟变得如同血水一样,看上去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琬儿!”慕容夫人一声惊呼,随即便睁开了眼睛。
此时已过掌灯时分,屋内燃着火烛。她见自己正躺在寝室内,身上盖着锦被。何妈妈则趴在床边,睡得很熟。
“原来是一场梦!”慕容夫人暗自庆幸,手下意识地抚上了额头。然而这一抚她才发现,她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慕容琬的哭诉还犹在耳畔,她看着头顶上层层叠叠的帐曼,逐渐想起了昏倒前她审问秦伯的事情。
对于慕容狄的病,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慕容狄虽然日渐老去,但因着保养有道,又懂节制,没有不良嗜好,所以身体十分康健。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上开始出现一种时有时无的疼痛。最明显的症状就是,他在握笔的时候,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公务操劳所致,只道休息几日便会好。哪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疼痛就像是藤蔓一样,慢慢遍及他的全身,而且一旦发作,便会盘桓上几个时辰。
慕容狄患病期间,谢鸿曾为他开过十几个方子。一副接一副的汤药服下,慕容狄的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但始终得不到根治。最终,慕容狄被活生生的疼死了。
想到夫君走的时候,原本身材敦硕的一个人竟瘦成了一把骨头,全身一点血色也无,因长期疼痛而紧拧出来的皱纹就像是刀刻一般,在眉宇间留下了数道沟痕,慕容夫人又落下泪来。
慕容狄死后,她曾请求谢鸿详加细查。因为她总觉得慕容狄的病不像是病,但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可谢鸿在研究了所有脉案之后,却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又说此病恐怕是一种怪疾,劝她别再深究。
“难道这种毒当真如同那个公公所说,就是最高明的大夫也察觉不出?甚至连医术精湛的谢鸿都查验不出来么?”慕容夫人心中疑惑。
“还有太子,”慕容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流出泪,神色肃然:“他为何要加害老爷呢?”陈家一案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年参与此案的朝臣浮浮沉沉,除去当年被卷入其中的自家,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就像烟尘一样,被风一吹而散。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视了!”慕容夫人努力地回想着。她就像在一根一根地梳理着绣架上的绣线,密密匝匝的丝线正如逝去的岁月,每一根都代表着一段被她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
猛地,慕容夫人眸光一亮,她陡然想起,就在慕容狄身上出现疼痛的几个月前,他的言行举止确实有些反常。下朝后,他经常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一整天。而晚上睡熟之后,还会说些含混不清的呓语。
记得有一次,她为慕容狄去送补汤,在书房外曾隐约听见他气恼地斥道:“太不像话了!太子,太子越来越……”话音中是掩饰不住的暴躁。跟着,就听见一阵花盆落地碎裂的声音。她被吓了一跳,险些将放着汤盅的托盘失手跌到地上。待她进去一看,慕容狄竟失手打碎了他最喜爱的一盆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