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白马寺上百和尚,今日全将丧命于此!”
云阳杀气腾腾,话落有声。在场无人怀疑他不会说到做到。
毕竟是锦衣卫的四大佥事之一。
想坐到那位置,可是需要一条条人命货真价实换上去的。
如何能没些本事傍身?
云阳猩红着眼,眼里带着即将闻到血腥味的兴奋,直直盯着山顶。
他知道若没有天僧出现,手中这个慧诚便是献给陛下的最佳人选。
按说此人杀不得。
可他偏喜欢豪赌。
“我数三个数。”云阳喊。
“三。”
“二。”
慧诚闭上了眼。
一阵清风拂面过,想象中的刀刃并没有从脖颈划下。
那人踏空而来,浑身上下熠熠生辉。
使拿着刀的云阳忽然睁大眼,一瞬晃神。
那是……神明吗?
见到天僧的那一刻,云阳似乎明白了,何谓慧诚所说的“不以皮相定人姿。”
当然,不是说这和尚生得不好看。
他好看至极。
纵使身着无光灰袍,仍旧动人心魄。
或许这人真是佛祖转世也说不定。
云阳心里突然蹦出这样的想法。
凡夫俗子,便是皮相过人,亦不过是一瞬间的惊艳。
可这和尚身上散发出温润平和的气质,却是叫他一个男人都移不开眼,甚至想要流泪跪拜。
天僧落在地上,如一叶落川。
光散。
他双掌合十,俯身行礼:“阿弥陀佛。”
云阳手中的刀放下了。
他亦双掌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
“我等是为大齐国运安泰,政通人和而来,还请天僧原谅我适才情急之下的失礼逾举。”
云阳这一次不想来硬的,所以他说了谎。
“我奉当今陛下之命,特来请天僧出山。”
天僧看着云阳,眼神是柔和的。
他知道云阳在说谎。
但是他原谅这个谎言。
“好。”天僧道。
………………………………………………
谢清韵今日很不爽。
因为她收到了两本弹劾她的折子。
皆是都察院送上来的。
一个骂她不务正业,每天只知道同太监寻欢作乐,不顾国事。
一个骂她只顾国事,连个皇夫都没有,如何为皇室开枝散叶。
谢清韵将折子往桌上一丢,命道:“将这两人给朕传上来。”
不多时,两个都察院的御史一前一后来了。
谢清韵看着他二人,也不说话,两本折子摆在二人面前。
秉笔大太监天盛道:“陛下请你二人将面前折子读出来。”
两个御史于是抄起面前奏折,打开,只消看一眼,便冷汗涔涔。
知道谢清韵脾气不好,其实他二人上折子的时候用词已经很委婉了。
只是谁能想到会撞奏折啊。
不怪陛下发怒。
两位御史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颤抖着开口:“陛下,臣……”
谢清韵一眼扫过去:“叫你读折子,喊陛下做什么?”
御史撞着胆子,试图解释:“臣真不知会是如此……”
谢清韵摇头叹气,转头看向天盛,告状:“盛公公,你看,他抗旨。”
“抗旨的要怎么办?”
天盛陪笑:“回陛下,按律当斩呢。”
听见这个回答,谢清韵面上浮起一丝得逞的笑意,干脆起身走下阶去,走到那两位御史面前。
“杀了你们。”她微笑道。
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吐出的却是恶鬼的话。
好像在吓唬人。
但是她不是在吓唬人。
因为天盛已经开了口:“没听见陛下说的杀了他们吗?还不速将人拖下去择日问斩?”
两个御史当即怔在原地,被吓得傻了,连求饶都忘了。
被拖出去的一刻才想起来哀嚎。
其中一个豁出了性命,想临死前最后一搏,张口喊道:“若先皇在天有灵,看见今日陛下滥杀无辜,将是何等心痛!”
先皇二字一出,谢清韵原本轻松的表情立即沉下来,盯向那臣子的脸,眼神倏然一变。
“等下。”她道。
守卫的动作停下来。
谢清韵走过去,她的脸这会儿苍白得吓人,那一双眸子却愈发幽深阴郁,叫人心惊。
谢清韵伸手,拔下一支发簪来,簪尾立着一条即将腾飞的龙,簪身发着光,金闪闪。
手起手落,锋利的簪尖正中御史心脏,飞溅起鲜血,染红谢清韵半张脸。
妖冶,勾人。
旁边另一个御史眼睁睁看着皇帝当着所有人面亲手杀人,瞬间被吓破了胆。
他强忍着想要尖叫出声的冲动,匍匐于地,瑟瑟发抖。
谢清韵拔出簪子,插回发间。
面上再度恢复了一贯轻巧地笑意。
没去看地上的死人。
“朕想了想。”
“随便杀人不好。”
“还是将他二人的死刑改为流放吧。”谢清韵道。
天盛笑道:“陛下果然宅心仁厚。”
他嗔怪地瞪了御史一眼:“你二人还不谢恩。”
一个人倒在血泊中,睁大了眼,无神的瞳孔失焦,再也没了悲喜。
另一个则被惊吓抽干气力,干脆白眼一番,晕了。
天盛伸出胳膊:“陛下也累了,老奴送您回宫吧。”
谢清韵点点头,手担上天盛的手臂,乖乖随着他去。
脸上却还挂着委屈:“盛公公,他二人怎么不谢恩呢?”
天盛语调平缓而温和:“他们被陛下仁慈所感化,开心过了头呢。”
谢清韵似懂非懂。
“那咱们今天可还要看折子?”
“掌印大人已将奏折整理好了,陛下若是乏了,耽搁一日也并无不可。”天盛安抚道。
他们声音渐渐远了。
人来人又散,大殿上很快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尚未被清理的血迹。
和一滩散发着骚臭的尿迹。
无声中昭示着曾经存在过的诉求。
第四章 初相见
慧诚不知道怎么的,最后竟稀里糊涂跟着天僧一道来了京城。
那锦衣卫分明说了只要一个和尚的。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想到接下来能够日日伴在天僧左右,听他讲经授道,慧诚便觉得无上荣光。
慧诚不会骑马,所以锦衣卫特意给他备了马车。
虽说和尚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金刚经,可慧诚从未出过寺门,到底还是好奇京城繁华,忍不住打帘去看。
大街上人潮涌动,比肩接踵,竟是比他们白马寺香火最旺盛的时候还要热闹得多。
只是街边民众形容不一,有的锦衣华服,带着小厮一脸的趾高气扬。
有的却是衣衫褴褛,手捧破碗空空,落寞萧瑟。
偏那华服公子跋扈非常,一脚踢翻了乞丐手中的破碗。
慧诚忙叫道:“停车,停车。”
云阳不耐烦:“怎么了?”
慧诚跳下马车去,朝那华服公子“阿弥陀佛”了一声:“佛云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贫僧观施主面相,当是富贵之人,又何苦为难他一个穷苦百姓。”
那富贵公子见说话的是个和尚,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慧诚诚恳道:“佛祖云……”
“云你大爷。”
富贵公子伸出拳头想揍人,被及时赶到的云阳一掌拦下来。
云阳此人做事向来高调,加之又是锦衣卫佥事,所以但凡京城中人,没有不识他者。
那公子见到,登时就吓破了胆,腿一软,跪下去:“是、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望大人恕罪,恕罪……”
云阳看向慧诚。
慧诚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又看回云阳:“若大人有些零钱能给这位贫困的老者就更好了。”
云阳居高临下,俯视跪在地上的人道:“听见了吗?给钱。”
慧诚:“……”
云阳耐着最后一点性子:“好了,大善人,上车吧。”
慧诚点点头,开口就想再嘱咐那二人两句佛法,却被彻底不耐烦的云阳扯着衣领直接丢上了车。
一包银子随着他一同被丢进来:“银子给你,过会儿进宫打点内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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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没有耽搁,带人直奔皇宫。
却见宫人说不巧陛下昨日听了那个听不得的名字,这会儿又犯病了,见不得外人。
掌印大人需要时刻陪着陛下,亦抽不开身。
云阳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便托了另一位相熟的冯公公,先行为天僧安排住处。
宫人惯会看人眼色,何况陛下要寻和尚的事早已传遍朝堂。
冯公公不敢怠慢,忙陪着笑将人引去了事先备好的殿宇。
润六给天僧准备的是静心殿,同谢清韵的长乐宫中间只隔了条细长的茶房。
虽然直线距离近,但是想要从这边到那边却需要绕一个大圈,所以实际上往来并不方便。
润六这样安排自有他的考量——
两个和尚毕竟是外人,并不知根底。
离得近便能够监视到他二人的一举一动。
绕得远则可以防止他二人会做出什么不利于陛下之事。
冯公公挂着笑,毕恭毕敬将天僧和慧诚迎进殿中。
“此处便是二位大师今后的居所了。”
天僧俯身行礼。
慧诚道:“劳烦公公。”
他想了想,从口袋中掏出块碎银来递过。
冯公公小小吃了一惊,随即眯起笑眼,将银子接过:“大师若有其他吩咐,尽管喊奴才便是。”
寒暄几句,冯公公很快带着人走了,殿里侍候的宫女太监们远远打量着二位僧人,犹豫着是否要上前。
天僧先行走向房间去,有个小宫女眼尖,红着脸跟上来:“奴婢愿为大师引路。”
天僧微微站定,合十双手道:“不劳烦姑娘了。”
慧诚跟在他身后,亦道:“请诸位都退下吧,我等乃出家人,若差人服侍便是违背佛门戒律。”
冯公公先前亦嘱咐过他们不必强行服侍,所以闻言宫人们不再纠缠,应诺后鱼贯退下了。
偌大的殿宇很快只剩天僧同慧诚二人。
天僧走进房中,慧诚亦步亦趋。
收整行李,席地诵经。
再睁眼,已是晌午。
慧诚腹中饥渴,想到今日还未用膳,便从包袱中拿出两块干粮来。
“天僧可要吃些食物?”
后者将干粮接过,道了句多谢。
正准备吃,突然传来敲门声,慧诚前去开门,就见门后十二个宫女,正端着菜排成队。
“御膳房总管说二位大师舟车劳顿,想必饿了,特命我等送来素膳。”
慧诚一喜,正要接过,却先下意识看了眼身后。
天僧如未发现有人送了菜品一般,在慢慢咀嚼着干粮。
慧诚心领神会,对宫人道:“我们自己带了干粮来,今日的膳食就不必了。”
“另外出家人最忌铺张浪费,今后亦不必送来这么多菜品,清粥小菜足矣。”
为首宫人脸上浮起慌张:“可这是膳房总管吩咐奴婢们送来的,若大师不肯收,怕是总管要责备我等办事不力。”
慧诚满脸歉疚:“既如此,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他回过身去,向天僧道明情况:“不然便由我亲自去同那位总管说吧。”慧诚提议。
“好。”天僧道。
“慧诚。”
他难得抬眼,看着他:“别迷路了。”
慧诚应是,随宫人们一道向膳房去了。
脑中却不断回想起天僧适才的话。
为何特意唤他名字?
还叮嘱他莫要迷路。
天僧洞察世事,有鉴古知今之能。
难道这话里别有其他深意?
慧诚一头雾水,连带着走路做事也有些心神不宁。
好在一路上都很顺利,宫人引着他去同膳房总管解释了情况,临别他没有忘记塞了些碎银给对方。
果然换来了一张写满笑意的脸。
这锦衣卫那里学来的法子真是管用。
慧诚有些得意。
他幼时出家,不识尘世烟火,今日是第一次知道黄白之物的好处与便利,这得到新知识的喜悦竟更胜青灯古佛。
回去的时候慧诚婉拒了宫人引路,一人在诺大的皇宫行路。
守卫很多,但是见到他皆无动于衷。
大抵是冯公公先行打点过了。
慧诚在路上走着,突然听见有木鱼声阵阵。
这宫里竟还有其他僧侣不成?
好奇心趋势下,他顺着声音一路寻过去。
还当真寻见了一处小佛堂。
木鱼声便从这儿传出。
打门看进去,佛前正跪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仅一张侧脸,便十足美艳张扬,哪怕闭着眼,也足够撩拨人心弦。
她头上乌发绾得整整齐齐,由一根木钗粗粗别住,露出如瓷般细腻的脖颈。
少女安静跪在佛前草席敲着木鱼,脚上没穿鞋,纱裙下隐约可见嫩白玉足。
慧诚一时间有些呆呆。
诵佛诵佛,他诵了这么多年佛,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诵佛之人,不止男子,还可以是女子。
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事物与他无比熟悉的事物组合,那感觉仿佛有什么在慧诚的胸腔中“嘭”地炸开了。
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
就在慧诚发呆的片刻里,佛堂中的女子突然转过头来。
原本闭着的眼睁开,眸光里带着凌厉。
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慧诚受到惊吓,忍不住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那女孩见状,哈哈笑起来。
眉眼弯弯,如春水化冻。
“呆和尚。”她嘲笑道。
慧诚一怔,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不自觉也跟着笑了。
少女站起身,从佛堂走出来。
光着脚踏在土地上,亦不嫌脏。
“起来。”她向慧诚伸手。
慧诚忙紧张向后退去,撩起袖袍遮住半张脸:“非礼勿视,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