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从偌大的京城中寻找此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因此,李明寂安排春江花月楼举办中秋月会。
此人与李晴初不同,李明寂不想以武力胁迫周溶,而是智取。
想起那些字,周溶的喉咙有些干涩,艰难道:“李大人,把‘德’字的右上部分简化为‘十’,那是前朝惯用的写法。”
但这里,是大雍的京城。大雍人写字,早已抛弃了这个习惯。
李明寂究竟是什么人?他写这封信,又是为了什么?
李明寂的唇角轻轻掀起:“周郎君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既然敢在你面前暴露,便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此刻的李明寂森冷如豺狼虎豹,与小郡主面前温柔谦卑的侍卫判若两人。
周溶闭了闭眼,“李大人与周某说这么多,应该已经预料到周某不会拒绝吧?周某只斗胆问一句,这些事,郡主知道吗?”
华羲郡主可是大雍皇室的人。
她应该不会想到,她信任的护卫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李明寂长眉轻佻,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倘若在下做这些,只是为了保命呢?”
……
一场深秋的雨落幕,天色渐寒。宫里烧起地龙,舒窈抱着雪团,在延寿宫陪太后小坐。
自打太后中“寒春”之毒,身体便十分虚弱。宁安寺的恕一长老每五日来延寿宫为太后施针,雍帝又送来大量补气血的药材,太后的面色才渐渐好转,嘴唇也有了血色。
“这是最后一次为娘娘施针,”恕一长老行了一礼,“往后娘娘按时服药即可,老衲便不再来了。”
他收拾好东西便走,弯着身体,没有抬头。一脚踏出延寿宫,太后忽然喊了一句:“薛庭照!”
“老衲遁入空门已久,早已放下前尘往事,请娘娘不必挂怀,”恕一长老身形微僵,轻捻手中佛珠,“阿弥陀佛。”
第74章 婚事
恕一长老就这么走了。
太后颓然靠着美人榻,一只手紧抓着扶手,喃喃自语:“他不会再来了……”
四十年了,她早该放下这些事,可当看见薛庭照出现在她面前,太后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原来他们都没有放下。
但他们都老了。曾经眉清目朗、气宇轩昂的青年,如今也细纹密布,长满岁月的斑点,佝偻着身体,再也看不出年轻的模样。
而她也垂垂老矣,鬓发斑白,半截身体埋进黄土,也没有了少女的明媚妍丽。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外祖母……”
舒窈轻轻唤了一声,太后恍然回神,自嘲般地笑了笑,“抱歉,是哀家多愁善感了。”
她抬起头,望向舒窈的眼神柔软而复杂,向她招了招手,“好孩子,到外祖母这边来。”
曾经那么一点大的女孩,已经出落得窈窕有致。太后近日收到不少贵夫人的拜帖,都想带自家的孩子入宫慰问太后,打的什么主意,她能不明白?
舒窈到太后身边坐下,雪团在舒窈怀里喵喵叫唤。太后摸了摸雪团柔软的小脑袋,“窈窈,有没有想过要嫁什么夫君?若是有看上的,哀家让皇帝给你赐婚。”
以往他们都默认舒窈与谢彦舟是一对,很少有人问舒窈这个问题,这还是太后首次与舒窈提起嫁娶一事。
舒窈也呆了呆。
想要嫁给谁?
她应该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不想嫁人”,但当太后问她这个问题的第一瞬间,舒窈的脑海里居然划过了李明寂的脸。
舒窈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
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太后哪看不出她的异样,有些惊讶的同时又并不意外,换了一个问法:
“窈窈不妨与哀家说说,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舒窈揉捏着雪团蓬松柔软的毛,惹得后者用尾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她皱着眉认真思索片刻,“要温柔体贴,做事耐心的。”
秦阳侯的脾气就很差,三言两语都会暴怒,竭力维护他作为父亲的权威,舒窈最讨厌这种男人。
“还要后院干净,”舒窈道,“本郡主才不准他纳妾。”
最好身份比她低一些——她才不想每天听夫君的大呼小叫。毕竟她未来的夫君,要伺候她穿衣洗漱、梳妆打扮,得对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才行。
舒窈自小被雍帝、太后养大,雍帝一直教育她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亏待自己,因此要她嫁给一个陌生人,还要相夫教子,为他生儿育女,舒窈才不会做这些。
太后被舒窈这番发言逗笑,却赞同地点了点头:“窈窈说得在理。”
少女总对婚姻与未来的郎君抱有美好的幻想,想起那些往事,太后眼眸暗了暗,划过一抹恨意。
“圆圆还没定亲呢,外祖母,您就别为我的婚事担心了,”舒窈把猫放下,去抱太后的手臂,“外祖母,我不嫁人,就陪在您和舅舅身边。”
“阿媛的婚事,淑妃会为她操心。哀家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见不到你出嫁。”
何况舒窈的母亲……
太后闭了闭眼,内疚与悔恨在她的眸中交织。
“外祖母,我不准您说这种丧气话!”舒窈瞪直了眼,“恕一长老都说以后不用为您施针了,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却不可避免地想起梦中。
梦里的她,便是死于此毒。那时张胜早已被登徒子斩于马下,是谁还要害她?
“哀家知道。”
太后不由得笑了起来,轻轻摸了摸舒窈的头,“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哀家一定会看着我们窈窈漂漂亮亮地出嫁。”
“娘娘,娘娘!”
祖孙二人才说了几句话,门外的内侍匆忙进来,“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郡主。娘娘,秦阳侯求见!”
……
延寿宫外。
秦阳侯冷冷地看着侍卫队伍前方的李明寂。
“一万两白银?李明寂,你好大的胆子!这样的价钱,都可以购置前朝画家的真迹,你居然狮子大开口,忽悠潘掌柜高价买下你的画,这是欺诈!”
秦阳侯今日从翰林院下值,想起书房需要添置新墨,便让马车拐道墨玉轩,亲自去挑。走进墨玉轩,掌柜潘峻忽然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向他求助。
潘峻是潘氏的堂弟,这些年也算是为秦阳侯府鞍前马后,先前还献上了《寒山图》,让秦阳侯在雍帝的寿宴上大出风采。因此,秦阳侯让潘峻起身,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秦阳侯才知道,这《寒山图》是潘峻花一万两白银添置,为此已经将不少镇店之宝抵押了出去。如今到了进新料子的时候,墨玉轩根本拿不出闲钱,潘峻为此东奔西走,家家户户借了个遍。
秦阳侯府的府库钥匙在潘氏手里,秦阳侯也不太清楚侯府究竟有多少钱。潘峻需要的那个数字,远不是现在的秦阳侯能拿得出来的。
思虑片刻,秦阳侯想到了李明寂。
这个从不起眼的庶子起家,如今却任职都虞候指挥使,还颇受舒窈信赖的年轻人。
他就是那位名叫青岩的画师。
若非潘氏将李明寂救回,李明寂也不会被舒窈看中,扶摇直上。可以说,秦阳侯府对李明寂有知遇之恩。
他若识趣,这《寒山图》就该直接献给秦阳侯府。他却知恩不报,诓了侯府一万两白银,秦阳侯怎咽得下这口气?
那可是整整一万两!
秦阳侯立刻回宫,试图将这一万两白银讨要回来。
舒窈软硬不吃,若找舒窈理论,她必然偏袒李明寂。听说舒窈今日在延寿宫陪太后,秦阳侯心中大喜,又去了一趟墨玉轩,让潘峻把账本给他。
太后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像雍帝那样事事偏袒舒窈。账本上清楚地记载了墨玉轩窘迫的现状,太后应该也看得明白,李明寂要价一万两白银,就是故意的。
“侯爷误会了,”李明寂笑容和煦,眼眸幽暗不见底,“卑职只是将画寄售,并不知道这画被卖给了您。”
第75章 账本
“何况交易乃明码实价,您花钱买下了画,将此献给笔下,博得好名声,而卑职获得盈利,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如何算欺诈?”
秦阳侯冷冷一笑:“本侯年轻时,也有你这般伶牙俐齿。可为何做官的只是少数?李明寂,你不会觉得讨了窈窈欢喜,便能平步青云了吧?”
他只要跟大理寺打声招呼,治李明寂的罪,轻而易举。秦阳侯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尤其是传入雍帝的耳朵。
宫门掀开一扇,先前传话的内侍道:“侯爷,太后让您进来。”
他看向李明寂,补充道:“李虞候,郡主让您也进去。”
小郡主又在担心他被秦阳侯欺负了。
李明寂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扬了扬唇轻笑道:“好。”
内侍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太后、郡主、侯爷,一个个都是身份尊贵的大人物,被这三人召见,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舒窈觉得秦阳侯出现准没好事,一看见李明寂,便让他到自己身边来,身边的太后意味不明地眨了下眼。
秦阳侯心道果然,李明寂行事如此嚣张,多半是仗着有舒窈撑腰,他撩起衣袍跪地道:“太后,您要为臣做主!”
雍帝认太后作母亲,已故的永宁长公主也记在了太后名下。这样一来,秦阳侯便成了太后的半个女婿,也算是沾上了亲眷关系。
太后有些好奇:“哀家怎做的了你的主?”
这段时间她潜心在延寿宫养病,闭门不出,连雍帝的寿宴都没去。舒窈身边多了个贴身侍卫,已经够让她惊讶了,秦阳侯怎么又跑到她面前喊冤?
舒窈把趴在她脚边的雪团捞进怀里,漫不经心地摸着它柔软蓬松的毛发,“父亲可要想清楚了,别说不出来,在外祖母面前闹了笑话。”
秦阳侯哪听不出她在阴阳怪气,磨了磨牙,指向李明寂:“窈窈,听为父一句劝,此子心思歹毒,居心叵测,不宜久留!”
他果然就是来找李明寂麻烦的。
舒窈冷冷一哼,“这话该由本郡主对父亲说!”
“好了,好了,”眼见这父女又要吵起来,太后也头疼不已,揉着太阳穴叹气道,“秦阳侯,有什么事,就赶快说清楚吧。你一把年纪,怎跟个毛头小子一样吵吵闹闹?”
话里话外都是对舒窈的偏袒,秦阳侯愈发觉得荒谬,从袖中掏出一本账本:“娘娘,您应该记得,永宁曾留下几件店铺给窈窈,其中一家叫做墨玉轩,专售文房四宝。”
“前些日子,我的妾室为了帮我分忧,命墨玉轩为陛下搜集收礼。李明寂哄骗了墨玉轩掌柜,竟让他以一万两白银的高价,买下了他的《寒山图》!”
他翻开账本,嗓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寻常名家的画作,也不过千两。我那掌柜不懂行情,李明寂能不知道自己的画是什么价值?墨玉轩这几年本就入不敷出,又多了这么大一笔开销,连采购料子的钱都拿不出来,这难道还不算歹毒?”
舒窈本在好奇李明寂的画为何落入秦阳侯之手,这回倒是明白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没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打脸充胖子?父亲,你不会想把这笔钱要回来吧?”
李明寂的画居然以一万两的价格被卖给了秦阳侯?这可真是让人惊讶。不愧是她的贴身侍卫,就是这么有出息。秦阳侯自己拿不出钱,还来太后面前卖惨,他可真是好意思。
“自然不是,”秦阳侯沉声道,“窈窈,你年少不懂事,不知李明寂此举乃是欺蒙诈骗,不仅破坏了市场交易的规矩,还罔顾大雍律法。本侯只是要他归还不该得的钱,如此便也不与他计较。”
舒窈挠着雪团的下巴,嗓音娇懒,“父亲在翰林院,会不知道青岩在京城有多受欢迎?愿意为他的画一掷万金的人不在少数。依本郡主见,还是他念及情谊,卖少了呢。父亲拿不出钱又想要画,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你!”
秦阳侯被舒窈气得喘不上气,脸涨得通红,哪有女儿这么跟父亲说话的?本以为她入宫之后会收敛一些,哪知道她竟越发无法无天了!
至于身处话题中心的李明寂,更是没有半分心虚,漫不经心地站在舒窈身后,眸中还带着浅浅笑意。上辈子从刀山火海中杀出一条血路,什么事都自己扛,如今才发现被保护的感觉这般让人享受。
看见秦阳侯抓着的账本,李明寂屈起手指,轻轻一弹。
“太后,您先看看这账本吧!”秦阳侯知晓舒窈铁了心要维护李明寂到底,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后,“这几间铺子是永宁留给窈窈的。窈窈挥霍无度,墨玉轩既要维持经营,又要任她索取,如何在京中谋生?”
女官从秦阳侯手中接过账本,递给太后。舒窈怀里的雪团动了动鼻子,忽然站起来,轻轻嗅了嗅舒窈的手指。
“乖一点,别闹,”舒窈小声道,“一会儿再陪你玩。”
雪团小小地“喵”了一声,有些躁动不安。
账本正是舒窈前些天翻过的那一本。黑色笔迹清清楚楚地记载了近一年墨玉轩的收支,有好几个月,都写着“亏损”,没有把收额交到华羲宫。
太后翻着账本,无悲无喜。
这几间铺子,她自然有印象。有几间是永宁长公主出嫁时,雍帝给她的嫁妆。后来永宁长公主去世,铺子留给舒窈,太后又添了两家过去,一共是五间,墨玉轩就是其中之一。
小娘子不懂经营,铺子便交给秦阳侯府代管,太后也有许多年不曾光顾。墨玉轩也算是京城中的老字号,怎么窘迫成了这样?
“雪团!”
舒窈惊呼一声,却见雪团从她怀里挑起,竟越过她,一把叼过太后手中的账本,直直往桌上跳!
“哐当”一声,桌上的茶壶被打翻,账本也跌落在地。舒窈连忙起身,把湿漉漉的波斯猫抱起来,却发现被茶水浸泡的纸张上,竟显现了新的字迹!
第76章 动怒
“喵呜!”
波斯猫的毛发上还湿答答滴着茶水,趴在舒窈怀里无辜地舔着爪子,眨着一蓝一黄两只干净清澈的眼眸,被春蕊抱下去清洗。
秦阳侯与太后也看见了账本上浮现的新字。
太后的脸色已经冷下,唤身边的女官:“帮哀家拿来。”
账本都是潘氏与潘峻在管,秦阳侯哪里知道这背后还藏了这样的玄机,当下僵声道:“太后娘娘,臣……”
“卑职听说有一种特殊的墨,在普通的棉麻纸上不显色,但是遇水则会化形,”青年的嗓音温润如珠玉,“墨玉轩记账,用的是这种墨吧?只是不知,这上面又记了些什么呢?”
可想想便知道,若是正常的账目,又怎需要刻意藏起来?恐怕问题就出在账本上。
太后缓慢地翻动账本,脸色越来越沉。翻到最新一页,她实在按捺不住怒气,把账本摔在秦阳侯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