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外祖母?!”
舒窈一惊,急忙扶住太后,太后却摇了摇头让她不必多话,气得胸口起伏,手指都在颤抖:“哀家把窈窈托付给你,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你辜负了永宁,辜负了窈窈,何以为夫,何以为父?”
永宁长公主年长雍帝两岁,先帝子嗣众多,这样一对不起眼的子女一直被遗忘在深宫,再加上永宁长公主旧疾缠身,因此即便已经超出年龄,永宁长公主的婚事也迟迟没有定下。
她二十余岁才出嫁,夫婿是她亲自选的,当年科举的探花郎。说此人虽有些自傲,但心思简单干净,没有那么多歪心眼,家境也清廉勤朴,雍帝便点了头,为永宁长公主赐婚,封探花郎舒敬为秦阳侯。
彼时永宁长公主的病情已经恶化,尤其到了深秋寒冬,侯府日夜烧着炭火,汤汤水水没有断过。太医担忧永宁长公主时日不多,秦阳侯还向雍帝保证,说哪怕长公主去世,也不会另娶他人。
永宁长公主故去,并未要求秦阳侯守节。太后与雍帝皆不是呆板迂腐之人,只是秦阳侯主动保证,让太后与雍帝感动不已,相信了秦阳侯待永宁长公主的真心。
结果呢?长公主故去十余年,秦阳侯确实没有再娶,妾室所生的女儿却仅比舒窈小一岁。太后与雍帝渐渐发现了秦阳侯的虚伪,将舒窈接到皇宫,与他少了往来。
他们的内心都是矛盾的。既不想让舒窈生活在那个地方,又不想让亲父女生了嫌隙。哪个孩子不希望有父母疼爱呢?是秦阳侯再三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茶水甩在秦阳侯的脸上,打歪了他的发冠,让他尤显狼狈。秦阳侯心惊胆战地拾起地上的账本,终于知道了太后愤怒的由来。
另外一种笔迹,清清楚楚地记载了墨玉轩的账目,连支出一万两白银购置《寒山图》都写在了上面。墨玉轩非但没有亏损,这两年还借高价出售古玩字画,收益颇丰,大部分流向了秦阳侯府,以及,潘府。
舒窈作为墨玉轩的真正主人,“华羲宫”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在账目上出现过。
“是潘素娘……是潘素娘!”
秦阳侯知道,潘素娘乃至背后的潘家皆依靠秦阳侯府生活,还在他的封地建府。潘家与舒家祖上来自同乡,也算有点亲缘关系,秦阳侯并不介意帮扶一个落难的亲戚。他只是没有想到,潘氏竟如此心贪,连舒窈的铺子都敢动!
“潘素娘?你那妾室?”太后失望地摇了摇头,“哀家问你,这些商铺的地契,是不是都交给了你?”
“臣……”
那几张地契都在侯府库房,而库房钥匙,早就被秦阳侯交给了潘氏。
潘氏将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秦阳侯信任她,也过惯了不必自己操心大小事务的日子,他根本不会想到,潘氏竟背着他挪用了这么多银钱。
“臣这就回去向潘氏索要!”
“侯爷说的,可是这张地契?”
秦阳侯陡然眯紧眼眸,李明寂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契纸,示意女官交予太后,微微笑道:“今早替郡主采购,在一玉石铺看见此物,掌柜说是墨玉轩抵押给他的借款凭据。我便表明身份,拓印了一份,还未来得及交给郡主。”
这份地契上,舒窈的名字不知所终。而在墨玉轩的下方,写着秦阳侯府,与一个清晰的“潘”字。
望向青年深不可测的眸,秦阳侯竟心生一种错觉,李明寂好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今日在延寿宫所发生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太后已经失去了与秦阳侯争辩的欲望,抬了抬手,疲惫地倚进软榻:“舒敬,哀家命你立刻回府。三日之内,这五家店铺的地契,必须完完整整地交到窈窈手中,否则,休怪哀家不客气!”
秦阳侯被女官与内侍强行逐出延寿宫,看着太后颓然的神色,舒窈忧心地绕到她身后,为她捏起肩来:“外祖母,您不必如此动怒,父亲是什么人,我早就看透了。”
她早就不对秦阳侯抱有期待,做出再恶心的事,舒窈也不会意外。拿回铺子事小,跟舅舅打声招呼就好,要是太后因此气坏了身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太后却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哑声道:“窈窈,是哀家对不起你。”
李明寂轻轻挑起眉。
舒窈也觉得奇怪,朝太后扬起天真灿烂的笑容,“外祖母将我养大,我报答您还来不及,您怎么就对不起啦?您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太后摆了摆手,吃力地支撑起身体,面容苍白:“哀家乏了。窈窈,你也回去吧。”
舒窈只好道了声好。
病了一场之后,祖母好像老了许多,也变得心事重重。舒窈不明白缘由,却隐约感觉太后望向她的目光沉重而复杂,尤其是今日动怒,更像是在回避什么一般。
从延寿宫出来,舒窈慢吞吞地坐进软轿,心情也不大好。这些年她活得无忧无虑,这些事情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郡主。”
李明寂低沉唤道,撩起车帘,将一个纸包递了进来,“有些凉了,要尝尝么?”
是一包剥好的糖炒栗子。
第77章 咬唇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需要用这种零嘴来哄?舒窈咕哝一声,咬了咬唇,把脸别过去,“本郡主不要……”
面前的修长手指却轻轻捏起一颗圆润饱满的栗子,旋即便是轻笑声:“属下喂您?”
“……好。”
舒窈脸上有些热,青年已经探身进来,温热指腹轻轻拨开她咬紧的唇瓣,将栗子塞进她口中。
青年的指腹带着粗砺的薄茧,碾磨着她柔软微湿的唇,舒窈鼓着腮帮,咬着甜糯的栗子,“李明寂,你越来越不听本郡主的话了。”
李明寂又喂她吃了一个,轻撩尾音:“嗯?”
“本郡主再宠爱你,你也不能恃宠而骄,要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吗?”舒窈轻哼一声,“往后若是本郡主嫁了人,你可不能像现在这样放肆了。”
李明寂眼底的笑意散了些许,掠过几簇阴霾。他微微笑道:“郡主要嫁人么?”
“……倒也不是。”
舒窈只是见太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想到太后说她如今的心愿就是活到她出嫁,心里有些矛盾。
要是真能挑到合她心意的夫婿,嫁了也无妨。反正她住在华羲宫,顺道把人一块接进华羲宫好了。
只是,这人选嘛……
她偷偷瞄向李明寂。
危险的阴霾笼罩着李明寂,他竭力压抑情绪,让自己的笑容变得平静一些:“倘若郡主有此打算,请提前告知属下,属下自会避嫌。”
来一个,他杀一个。
他的心情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舒窈莫名其妙地看了李明寂一眼,朝他伸出手:“把栗子给本郡主罢。”
……
“郡主莫再咬了。”
昏暗的烛光里,男人掐着她的下颌,粗砺的手指抵入她唇中,低沉粗哑的呼吸落在她耳边:
“咬成这样,是要让在下心疼么?”
舒窈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支吾着骂道:“无耻……混蛋!”
然而这样的情况,她连话都说不完整,谈何骂人?她挣扎的行为反而取悦了男人,冰凉的手从下颌流连到后颈,她如同笼中之雀,被人捏住了羽翼:
“我是什么人,郡主早该领教过。现在骂,是不是太晚了?”
李明寂倚在床边,注视着睡梦中的舒窈。
少女的脸红得厉害,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在床上翻来覆去,偶尔说几句破碎的梦话。李明寂侧身去听,发现是“混蛋”“下流”之类的骂声。
又是梦魇么?
李明寂默了默,本要俯身如往常般将小郡主揽入怀中,却被她捉住手腕,撩开衣袖,一口咬在虎口上。
他眉心一跳,没有推开。
睡梦中的小郡主这一口用足了狠劲,咬得嘴唇都有了血腥味,李明寂平静地垂下眼,好似疼痛无法影响他分毫。
不让她咬嘴巴,她咬他的手臂总行了吧?
不过他这一回怎么格外配合?良心发现了么?
舒窈心想总算在这登徒子身上以牙还牙了一次,方才抱着他的手臂,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
秦阳侯府,书房。
“胡闹!”
看着一张张已经被易名的地契,才在延寿宫受过气的秦阳侯只觉得自己的怒气达到了极限,忍不住抄起一方砚台朝潘氏砸去:
“荒谬,简直荒谬!潘素娘,本侯信任你,才将侯府库房的钥匙交给你。倘若本侯不管,这侯府是不是都要改姓潘了?”
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年来,这一家家铺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转移,连掌柜下人也换了个遍,都成了潘氏的人。这还只是长公主留下的几间铺子,侯府也有自己的商铺,若是这样下去,得发展成什么样?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毒妇!本侯明日就写放妾书,往后你休得踏入秦阳侯府半步!”
潘氏捂着被砸出血的额头,疼痛模糊了她的双眼,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男人,她反而平静下来,冷冷地笑出了声:“侯爷以为,赶走了妾身,就能讨好太后与陛下么?他们都向着华羲郡主。您修复不了与华羲郡主的关系,一辈子都只能是个闲散王侯。”
相伴多年,她对秦阳侯太过了解,知道怎么说才能戳中他的痛处。秦阳侯的脸色果然越来越差,驳斥道:“本侯与雍帝、太后才是一家人,本侯才是华羲郡主的亲生父亲!父女怎有隔夜仇恨,由不得你胡说!”
潘氏索性不再装出温婉柔弱的模样,随手将挽发的木簪扔到一边,“侯爷何必欺骗自己?您要是心里有底,郡主怎么不愿来侯府?”
“与你无关!”
秦阳侯讥讽一笑,“那是本侯的家事,本侯自会处理。侵占他人财产应受笞刑处罚,本侯念你为侯府操劳多年,若你今后不再出现在本侯面前,此事就罢了!”
“侯爷,”潘氏咯咯笑了起来,“您不会真以为秦阳侯府像您想象的一样风光,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吧?郡主这五间铺子都是京中的大商铺,倘若我不将这五间铺子收进手中,侯府早就破产了!”
潘家人是怎么嘴脸,潘氏早已看透,秦阳侯以为她想与潘家人虚与委蛇?只是要把长公主留下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她必须要潘家人帮忙,这才被迫与潘家人合作。
潘家人真正拿走的,远不止账本上这个数字。但潘氏是不可能告诉秦阳侯的。简单想想就知道,秦阳侯府这些钱,侯府要花,潘家要花,又怎么够用呢?
“秦阳侯府上下百余人,都要吃饭穿衣。您平日花钱大手大脚,动辄在府中宴请同僚,又是一笔大开支,”潘氏冷笑道,“前些日子郡主过来小住,库房里的好东西几乎被郡主掏空,您真的以为,只靠您的俸禄,能做这么多事?”
“你……!”
秦阳侯反驳的话,在潘氏的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这些年都是潘氏掌家,秦阳侯自然知道,没有人比潘氏更了解侯府的情况。
“至于您与华羲郡主那点微薄的父女情分,”潘氏笑得更欢了,“您说,要是华羲郡主知道她母亲是怎么死的,她会怎么看您?”
第78章 端倪
秦阳侯的目光骤然收紧!
“哐当”一声,李晴初踉跄一步,险些打翻了手中食盒。她左顾右盼了一阵,发现四下无人注意到她后,急忙往角落里缩了缩,把自己藏在树丛中。
秦阳侯好些天没来悦初院,李晴初按捺不住,做了些吃食,主动来书房找秦阳侯,哪知道却听见了潘氏与秦阳侯的争吵。
她急于上位,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入侯府之初,那神秘人给她下的毒。
毒一月发作一次,解药会按时出现在悦初院的屋檐上。李晴初试过不服解药,发现全身痛痒难耐,折磨至极。
她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给她下毒?可她无权无势,连为自己找解药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暂时任这神秘人差遣,把秦阳侯府发生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
那神秘人一开始便让她留心永宁长公主。李晴初这两个月从未听秦阳侯提起,差点忘了此事,谁知道居然在这里听见了永宁长公主的名字。
难道秦阳侯真与永宁长公主的死有关?
她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便听见潘氏道:
“侯爷您说,陛下与太后那么爱护华羲郡主。若是他们知道是您让郡主没了母亲,他们会让您好过吗?”
秦阳侯的心被一盆冷水浇了彻底,他目眦尽裂,愤怒地看着潘氏:“毒妇!本侯要杀了你!”
他根本没想过要害永宁长公主,若非这毒妇从中作梗,那碗药也不会喂进长公主腹中!
“妾身早与侯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妾身死了倒不要紧,可侯爷如何保证,事情的真相,不会被其他人说出去呢?”潘氏笑吟吟的,“药可是您喂的,是您亲手害死了永宁长公主,还是妾身帮您封锁的消息……”
秦阳侯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要用眼神将潘氏千刀万剐:“你到底想做什么?”
“妾身没有那么多追求,侯爷,”潘氏慢慢起身,唇边笑意冷然,“只要侯爷安分守己,继续做这秦阳侯,妾身的一双儿女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妾身就没有遗憾了。为了悠儿和致儿,妾身想,侯爷也不愿意冒这个险吧?”
秦阳侯一言不发,只是僵硬而缓慢地靠着桌案,任凭潘氏水蛇一样的手环住他的脖子。他苍白着脸,像是被人握住了命脉。
书房之外,李晴初仓皇后退,只觉得两眼发黑,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胸膛。
永宁长公主是被秦阳侯毒死的!
此事潘氏也知情!
十余年来,李晴初被养在后院,从未经受风浪,她何时离家国秘辛这么近过?但凡此事暴露,天子一怒,秦阳侯一家上下,恐怕都命不久矣!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李晴初想。她要立刻给那神秘人写信,恳求他把她带出秦阳侯府,她现在就要回家……
她不该贪图侯府的荣华富贵而与潘氏争宠。她还年轻,倘若连命都没有了,她如何享受得之不易的荣华富贵?
李晴初往悦初院跑,连食盒都落在了半路。她只好原路折返去捡食盒,拎起食盒抬头,却看见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
“晴初妹妹好雅兴,这么晚过来,是要给侯爷送吃食吗?”
潘氏的头发散乱,额角还有一块砚台砸出的伤口,血迹沿着脸部轮廓留下,宛如地狱厉鬼。但她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唇边溢出笑意,温柔地看着李晴初:“我刚来到侯府时,也喜欢做这些。让我瞧瞧,晴初妹妹给侯爷都带了些什么?怎么就洒了呢?”
她步步靠近,李晴初便步步后退,在退无可退之时,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潘氏冷淡地看了地上的李晴初一眼,眼底划过讥诮。李晴初胆大包天,做了秦阳侯的妾,怎么在她面前,就被吓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