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确实还有一事要询问皇后。”
雍帝说完,身侧的内侍尹福立即抱着个匣子过来,匣子之中,装着一只漆木盒。
倘若郑月瑶在此,一定能认出这是什么——这正是舒窈送她的新婚礼。
皇后有些奇怪:“陛下,这是何物?臣妾并未见过。”
“这是窈窈赠予太子的新婚礼。”
原是如此。皇后笑了笑,“是阿梧那孩子放错了地方么?她对东宫的事务不熟,晚些时候,臣妾再调几个教养嬷嬷去教她,切莫忘了收好自己的东西。”
雍帝的神情却并未出现变化。
皇后已经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她暗暗看了舒窈一眼,嗓音已经冷了几分:“陛下这是何意?要问什么,与臣妾直说不好么?”
舒窈只专心吃点心,对眼前的闹剧视而不见,李明寂站在她身侧,平淡地回望过去。
这样凉薄的眼神,竟让皇后脊背生寒。
雍帝点头:“好。”
“洋金花,山藿香,曼陀罗,”他注视着皇后沉静中带着惊慌的眼眸,“这是太医院验出的东西。皇后可知,这些迷药,为何会被涂抹在这只摆在望湖亭上的漆木盒内?”
……望湖亭?!
这一刻,皇后终于想明白,今日的意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赵文瑞,都成那样了,居然还对她有所隐瞒!恐怕他一开始就对舒窈怀不轨之心,买通东宫奴婢彩蝶,准备在宴会上迷晕舒窈……
而皇后与郑月瑶,便在无形之中做了这个人情。
“臣妾……”
她垂下头,袖中的手虚虚一握。身后,有位宫女闭了闭眼,忽然跪倒在地,头重重磕向地面,高声道:
“陛下!陛下明鉴!皇后娘娘对此事并不知情。皇后她只是有意为郡主寻觅如意郎君,这才让奴婢与彩蝶分别把郡主与昌平侯世子请到了望湖亭。此间皇后娘娘与太子妃一直在楼阁上闲谈,什么漆木盒,什么迷药,娘娘她根本没见过!”
宫女的每一下都用足了狠劲,一段话说完,额头已经鲜血淋漓,连跪都跪不住,头一歪,晕了过去。
然而一贯仁和的雍帝,却只是抬手让人将宫女拖走,垂眸漠然看着皇后。
“皇后知晓朕不喜杀生,”他淡淡道,“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逼朕么?”
帝王的威严当头落下,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二十余年几乎从未对她动过怒的夫君,“陛下!”
那双狭长的凤眸浸着哀伤与失落,她看着雍帝,仿若喃喃自语:“只是因为臣妾干涉了郡主的婚事,陛下对臣妾,竟猜忌至此么?既然如此,臣妾也跪下好了……”
“娘娘、娘娘!”
周围的宫女连忙赶来相劝,扶着皇后。他们频频望向雍帝,雍帝却神色肃然,哪怕皇后跪在他面前,他也没有皱一下眉头。
他只是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窈窈,又是窈窈。这样的要紧关头,她还不忘把窈窈拉出来垫背。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给了她多少次机会?
雍帝今日下朝,迎面却遇见了舒窈与李明寂。本该精心打扮赴宴的小娘子,穿着花色简单的衣裳,披了件斗篷便跑过来,红着眼睛看他,半天也不说话。
还是她身旁的李明寂道出了事情始末,说是今日宴会,皇后邀请舒窈去望湖亭,舒窈被药物迷晕。而李明寂在竹外轩听见了昌平侯世子与小厮的浪语,处理了小厮,又找到了晕倒的舒窈,将她从东宫带了出来。
皇宫到处都是皇城司的眼线,皇后消息封锁得再快,也逃不过皇城司的眼睛。因此雍帝传人询问东宫事宜,谁知这场闹剧愈演愈烈,昌平侯世子居然与一宫女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
若是李明寂没有及时赶到,与昌平侯世子躺在一起的,就该是舒窈。
而皇后……他的发妻,在知晓此事的前提之下,居然仍旧不揭穿此子的真面目,一张口就是舒窈与昌平侯世子有私,想要把舒窈嫁给他!
她究竟有多厌恶舒窈,才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舒窈嫁出去?还有先前磕得满头是血的宫女……
他以为的端庄贤淑的发妻,原来有着雷霆般的训人手段,与一颗蛇蝎心肠。
“皇后,朕再问你一件事。”
皇后跪了好一会儿,不仅没等到雍帝的宽恕,反而听见他愈加发冷的声线,心里涌上一阵浓烈的不安。
她确实对此事不知情,雍帝何必将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当真要为了舒窈与她翻脸?
“陛下请说。臣妾定知无不言。”
“冬至那一天,窈窈迁府,”雍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人夜闯府内,此人名罗鹏,乃禁军中人,这件事,皇后知道吗?”
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皇后膝盖一软,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臣妾、臣妾……”
“皇后是想说,罗鹏个人所为,你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是吗?”
雍帝忽然笑了,袖中丢出一物,扔在了皇后面前。
是一块出宫令牌。
“但此物,皇后应该认得吧?”
这是皇后亲手给罗鹏的令牌。
可她已吩咐罗鹏,让他出宫之后将令牌埋在宫墙之下,第二日她会派人销毁。派出去的人也向她保证,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这令牌如何会落入雍帝手中?
眩晕感愈烈,皇后两眼一翻,直直栽倒下去。
这一次,无人敢上前扶她。
雍帝沉默了很久,看着地上昏迷的皇后,平静道:“将凤印交给太后。皇后突发癔症,需要静养,且去安顺宫住罢。”
第106章 意动
安顺宫,那是一座空置已久的宫殿,历来只有犯了大错的妃子才会被安排在此处思过,“安”“顺”二字便体现了此意。
可这是皇后,大雍的国母,雍帝的发妻,居然被雍帝夺了凤印,迁去安顺宫。
先有秦阳侯,再有皇后,这二人无一例外,皆因做了得罪舒窈的事而惹怒雍帝。周围的宫人战战兢兢,悄悄瞥了眼那位坐在椅子上吃点心的小娘子,只觉得这皇宫的天,真的要变了。
昏迷的皇后被抬出了竹外轩,余下的宫人无不盯着足尖,谁也不敢抬头。便连皇帝身边的红人尹福也弓着身子,雍帝不说话,他们便一直这样僵硬着。
唯一仍挺如修竹的,只有站在舒窈身边的李明寂。他只专注地看着舒窈,仿佛与轩中的喧闹无关。
李明寂重生一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今的局势。雍帝的怒火,与其说源自舒窈,不如说是源自他登基以来的权力矛盾。
世家也好,皇后也罢,过去雍帝受他们约束,只能忍气吞声。而如今雍帝羽翼渐丰,已经到了收回权力的时候,这些人却并无危机意识,只当雍帝还是那个恭顺听话的皇帝,一如过去那般待他。
舒窈,便是雍帝与这些人的导火索。
因此当年雍帝一家被囚禁,舒窈被张胜押上城楼,朝中上下竟无一人反对,他们早就需要一个这样的宣泄口,巴不得舒窈早早死于叛军的马蹄之下,如此,便可以将这场灾祸尽数推到她身上。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本就不该介入这些纷争。
李明寂唇边勾起一抹讽笑,颇为漫不经心地看了雍帝一眼。
前世雍帝的第一次改革,是在既没有摸清世家的底细、又没有外来援军的情况下颁行的。改革推行不久,世家便借谢彦舟与舒窈的婚礼起兵反雍,皇宫大乱。
萧绥趁机召集大军渡江,一举攻入京城,世家挑起的祸乱成了萧绥的嫁衣裳。
这场叛乱持续了整整三年。
而这一次,在已经与众多世家权贵发生了矛盾的情况下,雍帝还会犯同样的错吗?
舒窈环视四周,见周围的气氛压抑得吓人,雍帝也一脸黑沉,连忙倒了杯茶起身,端到雍帝面前,“舅舅,给您润润嗓子。”
她又按着雍帝的肩膀,把他扶到主位上,给他捶背捏肩,“您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舒窈确实没有想到,那天夜里在她卧房放蛇的,居然是皇后派来的人。
但据李明寂说幕后黑手已经伏法,而她现今安然无恙,雍帝还增派了禁军保护她,舒窈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惊恐。
过去有贵女在背后笑她笨拙,听不懂她们的言语交锋。却不知有些时候,舒窈不是想不明白,而是不愿去想。
倘若一生都活在算计中,那该有多累?
倒不如专注眼前。
雍帝绷紧的嘴角松了些许。
他长叹一声,道:“朕愧于阿姐。”
雍帝心中的复杂,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从默默无闻的五皇子到一国之帝,他登基那几年,永宁长公主尽心尽力地陪伴在他身边,周旋在众多权贵之中,甚至耽误了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
她的身子,是累倒的。
而永宁长公主本该有更好的亲事,她却主动下嫁于寒门出身的舒敬,用行动堵上悠悠众口。
这样还不够吗?
他听从世家的安排,娶了世家贵女窦云芝,又陆续纳世家女为妃。他对他们已经妥协至此,究竟还要他做什么,他们才能安分?
“舅舅,母亲都走了那么久了,现在说愧对她做什么?”
舒窈眨了眨眼,语调轻快,“要是母亲看见这么多年过去,您还在想着那些过去的事,那她才会不高兴呢。”
雍帝怔了怔,心里难得有几分啼笑皆非。
他总觉得对不起长公主、对不起舒窈,一遇到这样的事,便陷入自我谴责的窘境。对比之下,他活了这么久,倒不如一个小娘子看得通透。
“昌平侯世子的事,待朕查明,朕会给窈窈一个交代,”雍帝柔声道,“朕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昌平侯世子哪有舅舅重要,舒窈不情不愿地点头,仍不忘忧心地看了雍帝好几眼,“那我和李明寂就先走了。舅舅,犯错的人都已经得到惩戒,我从不觉得在舅舅身边受过委屈。您可别把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不然母亲在天上看见您这样,也要不高兴的。”
雍帝笑道:“朕都听窈窈的。”
一旁的尹福看了咂舌。雍帝近来发狠似的处理政事,成日绷着一张脸,什么时候这般和颜悦色过?不过,倘若终日在尔虞我诈之中,小郡主孩童般天真直白的关怀赤诚可贵,也难怪沉着如雍帝,也会为之动容。
……
心里担心雍帝,舒窈今夜还是住在了华羲宫。
“郡主,您果然又是与李侍卫在一起吧?”
松针与春蕊夜里服侍舒窈沐浴,提起今日的事,不免嗔怪道,“他才在您身边半年,有什么底细都不清楚,您可别太信任他了。”
今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舒窈没有告诉任何人。至于府上那几个丫鬟小厮,由于舒窈并未离开过温泉池,他们也只看见了她被李明寂抱进去,不知温泉池内的情境。
舒窈把自己浸泡在温泉池中,只露出一截脖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郡主府的温泉池仿照华羲宫而建,样式都差不多。她已经完全没法直视这温泉池,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李明寂胸膛上那些印记。
谁能告诉她,为何她中药失去理智,会对着李明寂又啃又咬?
她又不是雪团那只猫,成天到处挠人。
难道她对李明寂,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
要不是今日事情太多,舒窈真想把自己在房间关个三天三夜,对着池壁思过。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舒窈换好衣服回卧房,看见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站在前方,无声地对她做口型——
郡主今夜,需要属下暖床么?
她怎么就读懂了呢!
舒窈羞窘得无地自容。恰好春蕊来报,说是嘉懿公主一会儿要来华羲宫做客,她连忙道:“不必了!派人告诉她,本郡主一会儿亲自过去找她。”
——还是先溜之大吉吧。
第107章 喜好
夜色静沉,嘉懿公主坐在殿中翻看她新的话本子。见舒窈过来,挑着眉笑了一下,“哟,什么风把我们华羲郡主给吹过来了?”
舒窈反唇相讥:“那你大晚上跑来找我做什么?”
……还不是担心这个笨蛋真被人欺负了。
嘉懿公主自上而下地将她打量一番,见她能走能跑,能说能跳,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你下午跑到哪里去了?真真把我给吓死了,”她把话本随手丢在一旁,“听我母妃说,东宫西殿那边出了好大的事,几座宫殿都被封锁起来,昌平侯世子还被关了禁闭,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可惜她当时发觉漆木盒里的东西味道不对,去找人问个究竟,就没有跟上皇后等人,错过了好一场大戏。
“不是什么好事,”舒窈咕哝一声,“你还是别问了。”
嘉懿公主哪回见舒窈,她不是光彩照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何时消极成了这样?
她颇为稀奇地看了舒窈一眼,“喂,你是怎么了?”
都没兴趣跟她拌嘴,这可不像舒窈的作风。
“华羲宫太空,”舒窈哼道,“找你借宿一晚。”
嘉懿公主:“……”
华羲宫,空?
老天爷,谁不知道皇宫的财宝,一半都在华羲宫,便是皇后的凤仪宫都没有她这般排场?就算她迁府,从宫里搬出去不少东西,雍帝又命人迅速添上,还说若是舒窈想,随时都可以回来住。
该不会是长夜漫漫,舒窈无人说话,方才到她这来炫耀了吧。
一脸幽怨的嘉懿公主把舒窈带进卧房。
两个小娘子换上寝衣,一起躺在床上。舒窈下午才昏迷过,此时半点困意也无,盯着黄花梨的床架发呆。嘉懿公主点了支蜡烛,仍捧着她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你在看什么?”
见舒窈凑过来,嘉懿公主吓得没抓住话本,直接拍在脸上。她迅速把话本藏在枕头下,含糊道,“没什么东西,你还小,不准看。”
二人虽不同年,可满打满算也就差了几个月,哪有什么小不小的?舒窈“喔”了一声,狐疑道,“你该不会又在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什么叫‘又’!”嘉懿公主哼声,“男女情爱乃人之常情……”
她瞥到舒窈的脸,少女眼角红红,烛火下的粉唇似乎比往日还要娇艳几分,诸如“香汗薄衫湿”“雪肤娇如玉”这样话本中出现的句子接连从脑海中划过,嘉懿公主的脸忽然就红了。
不过半日不见,怎么觉得今天的舒窈与往日不大相同,一副被玉露滋润过的模样?
舒窈自然不知嘉懿公主此刻在想什么。她重新平躺下来,喃喃自语:“人之常情吗?”
“你在说什么?”
没想到嘉懿公主会反问她,一抹心飞快地从舒窈眼底划过。她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其实近日,本郡主也看了一个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