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这些,他们更担心自己得罪了那些世家勋贵,丢了自己的乌纱帽。他们宁可就这样沉默地活着。
李进过去醉心仕途,不问府中之事,发妻懦弱,三个孩子个有主见,李进也只是叹气一声,任他们自行发展。直到看见李晴初的尸体,李进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斯人已逝,他救不回女儿的性命,只能豁出一条性命,为女儿做些什么。李进知道,近来雍帝多次敲打世家,朝中的风向已经有所变化,不再是谢、郑、崔几姓独大。只要能见到雍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第110章 触感
他想搏一搏。
李晴初的事,李进说得委婉,但舒窈猜得出他的意思,当下拧起秀眉,想起她小时候还与这等人来往,简直恶心坏了。
她想了想,宽慰道,“李大人放心,这件事舅舅不会置之不理。要是他不管,本郡主去同他说。你先坐下。”
光是想一想赵文瑞那些肮脏下作的手段,舒窈就觉得不寒而栗。昨日若非李明寂在,赵文瑞会怎么对她?这样的社会败类一日不除,便会有更多的女子受害,如何能留在人间。
听了她的安慰,李进愈发绷不住泪水,颤声道:“愚臣多谢郡主。”
李明寂扶着李进坐了下来,又重新为他沏了杯茶,“父亲慢用。”
这茶端得是在烫手,李进捧着茶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滚烫热意,深深地凝视了李明寂一眼。
他已半年不曾见过这位庶子,却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过去那个总是低眉顺眼,温冷着嗓音说话的少年,如今沉着得让人心惊。死的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妹妹,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与这件事无关。
然而若说他的心不细,给小郡主倒的那一杯,却是特意放凉了一会儿才端过去。仿佛他的心细,只针对小郡主一人。
他并不知道,昨夜李明寂已经见过李晴初的尸体。这具尸体,正是他从昌平侯府中带出来的。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尹福前来传报,说是陛下醒了。
陛下身边这位内侍,李进也认得。此人看着慈眉善目,其实油滑得很,尽挑好话说,可若真想从他那套到什么话,口风比谁都严。他在小郡主面前倒是恭恭敬敬,半点也不敢怠慢。
小郡主跟着尹福离开,室内便只剩李进、李明寂二人。分明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单独相处时,李进竟感到一丝紧张。
李进唤了声:“二郎。”
李明寂微微抬眼:“父亲有何事?”
细细想来,这半年,长子李明宣摔断了腿,幼女李晴初被谋了性命,李家唯一完好的孩子,居然只剩下李明寂。可李明寂……
“你近来,过得如何?”
李进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关心过这个孩子。八年前将他接回府,于李进而言,已经是尽到了父亲的义务。至于他究竟如何成长,就不是李进该在意的事了。
他对另外两个孩子亦是如此。总觉得孩子在后院养着,交给夫人便是。可他忘记了他发妻只是个普通小户的女儿,等发现两个孩子都被养废,木已成舟。
谁又能想到,如今最有出息的,竟是已经官至五品都虞侯的李明寂呢?
可李明寂他……
李进的神色愈发复杂。
便听见李明寂平静道:“郡主待我很好。”
一向沉默内敛的庶子,能说出“很好”二字,已是十分难见。回忆小郡主在李明寂面前自然放松的状态,李进默然,沙哑着声音道:“如此便好。见你这般,为父也就放心了。”
看着这张与自己并无相似之处的脸,沉默片刻,李进忽然道:“二郎,你进京也有几年,有你亲人的消息吗?”
李明寂不是他的孩子,李进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
李进与李夫人成亲几年,李夫人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李进的母亲便做主,为李进纳了一房妾室。谁知这妾室与李夫人先后怀孕,于是等妾室生下孩子,李进便把她与孩子养在了庐州老家的田宅,一养就是十二年,从未见面。
乾徳十二年,南方发生百年难见的水患,遍及整片长江中下游。江、淮、荆、浙等地皆未幸免,受灾百姓逾千万,李进在庐州老家的田宅也因此被淹没,妾室身故,幼子不知所终。
十二岁的李明寂带着李进留给妾室的信物,一步一步走到了扬州。
他或许只是受灾的流民,无意中见到了幼子的信物,又恰好与幼子年龄相似……总之,看着少年平静沉着的眼眸,李进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认下了这个孩子。
浸淫官场多年,李进如何看不出此子气度不凡,并非他们小门小户所能养出的人物。恐怕是哪家南迁的高门大户走失了孩子,这才来到他们李家。
进京路上,李进已经与李明寂提过此事。一晃几年,李明寂也进宫做了官,他那样清俊出挑的五官,若是有家人,应该很好辨认才是。
亲人?
一抹淡淡的讽意划过李明寂眼底,他垂眸淡道:“不曾。”
李进看出他的黯然,只当他在为亲人神伤,心下有些懊悔。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他真正的亲人早已葬身在那场水患之中。
李进道:“李府永远是你的家。”
然而此话脱口,连他自己都不够坚定。李府真的能当李明寂的家吗?
李进确实救下了李明寂,可此后他没有为李明寂做过任何事。从前他送李明宣上学堂,见李明寂跟在李明宣身后,模仿李明宣的书册,也算有模有样,便认为李明寂无需再花精力上学,将此事交予李夫人打理,不再过问,以至于很久之后,才发现李明寂房中连本像样的书册都没有,全是李明宣撕下的残卷。
至于李明宣的事情发生之后,李夫人更是恨透了李明寂,李明寂现在回李府,恐怕只会被李夫人赶出去。
李明寂好似全然没有看见李进眼里的复杂与内疚,平淡一笑:“多谢父亲关心。”
李进支吾少顷,也没能说出半句话来。便见尹福推门而入,“李大人,陛下有请。”
李进连忙诚惶诚恐地跟上尹福的步伐,“多谢尹大人、多谢尹大人。”
“李大人该谢的,应该是郡主。”
舒窈没有参与雍帝与李进的谈话,她站在走廊上发呆。走廊也挂满了字画,那幅雍帝生辰被献上的《春山图》,就挂在走廊的尽头。
“郡主在想什么?”
耳畔响起青年的低语,酥哑的气息让舒窈身形一颤,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居然是昨日唇瓣相贴时,那种湿润而柔软的触感。
第111章 风声
她下意识回过头,险些撞上青年的下颌。一只手扶住她的额头,青年温淡的嗓音带着浅浅笑意:“郡主是在躲属下吗?”
那点隐秘的小心思,就这么被直白地问了出来,舒窈羞窘得无地自容,矢口否认道:“被占便宜的又不是本郡主,本郡主为何要躲你?”
李明寂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郡主还在为昨日的事耿耿于怀?”
……就这么轻易中了他的套。
舒窈眼睛都快瞪直了,恨不得让他立刻在自己视线里消失。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属下会忘记昨日发生的事,”李明寂道,“此事除了属下与郡主,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还请郡主不必挂怀。”
舒窈更不高兴了。
被她亲又被她咬,李明寂就一点都不介意?因为她救了他的性命,所以他愿意对她以身相许吗?
可舒窈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态度。
她想要李明寂像她一样,在彼此面前会羞窘脸红,会怀念唇齿相贴的触感……
李明寂这么聪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吗?
他就是故意回避的吧!
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脸色并不好看,忽然指着墙上的挂画,说道:“下个月是本郡主的生辰。”
舒窈在元月出生,因此幼时舅舅总说她是有福气的人,赶上了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她并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生气的时候尤其明显,脸颊气鼓鼓的,像是挥舞着爪子想要挠人的小猫。
一抹笑意自李明寂眼底划过,李明寂道:“属下会好好为郡主准备生辰礼物。”
舒窈从小到大,见过的宝贝不胜枚举,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她对李明寂这个人更感兴趣。
可李明寂能懂她的心思吗?
舒窈又烦躁又懊恼,心想倒不如学了那登徒子,先把李明寂绑起来霸王硬上弓,至于他喜不喜欢她……算了,这不重要,料他也不敢违逆她。
……
除夕之前,朝中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原户部侍郎李进出任许州通判,兼京西路转运使,即刻启程。
自太祖一统天下,大雍朝已经太平了好几十年,一般情况下,不会这么匆忙地委派官员出调。秦阳侯、昌平侯的封地都在京西路,想起近日京中那些有关昌平侯世子被抓的传闻,官员们愈发胆战心惊,心想最近雍帝的脾气实在不太好。
不单是这些官吏,便是世家也不太平。窦皇后被关在安顺宫思过,封印交给太后,连除夕宴会,都交给了嘉懿公主的生母淑妃操办,他们实在想不通雍帝在想什么。
要知道淑妃出身平平,祖上只是个普通的寒门士族,靠选秀入宫,生下的又是公主,平日深居简出,很少参与交际宴会。这样的妃子,能为皇家撑门面么?
没了皇后,雍帝身边还有同样出自高门大户的贤妃,贤妃还为雍帝诞下了二皇子,他却越过贤妃,将权力交给淑妃,委实在打世家的脸。
早在雍帝对谢家动手时,朝中已传来雍帝要针对世家的风声。但不久之后,郑家又被提拔上来,高层的权力仍被世家大族握在手中,这些传闻得以平息。
毕竟,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哪个家族掌权,其实意义不大。经过数百年的联姻与繁衍,世家大族早已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不管内部斗争如何,在对外方面,他们一向团结。
雍帝漠视世家出身的皇后,提拔寒门出身的妃子,又调任寒门出身的李进到世家的势力范围做知州,这是在挑衅世家吗?
一个宁静的夜晚,郑濂来到谢府,谢家的家主谢洪负手而立,凝视着墙上匾额。
“谢兄,”郑濂抚须一笑,“数月不见,都说您老在府中潜心养病,现在可有好些?”
“潜心养病”自然是托辞。谁不知道两个月之前,谢洪的独子被削了爵,差点关进大牢,谢洪两次进宫面圣都被拦下,可谓丢人至极。
不过,谢家是百年名门望族,见证几个朝代兴替,在京中仍然颇负威望,谢家的势力,可不是削几个官能撼动的。雍帝动的了谢家的爵位,却改变不了谢氏家族在京城的地位。
谢洪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来看老夫笑话的?”
“我怎么敢,”郑濂哈哈大笑,“老弟我只是多日不见谢兄,来找你喝几杯酒。”
早年跟随雍太祖打江山的,都是文能提笔作诗、武能提刀杀敌的儒将,不似如今朝中的官员,文是文,武是武,泾渭分明,尤其是现在的世家子弟,能不能提动刀,都很难说。
二人虽已两鬓斑白,喝起酒来,却一个赛一个海量。等喝得脸红脖子粗,谢洪才重重将酒坛拍在石案上,吐出内心所想,“五郎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了个小郡主,他何以至此!”
雍帝行五,登基初年,虚心好学,从不端皇帝的架子,这些老臣都亲切地将他称为五郎。
只是如今龙椅上的人已经变得陌生,全然不复之前的模样。
谢洪性情刚直,脑子转不过弯,一是一,二是二,不然也不会一直自诩帝师,还闹到雍帝面前。
郑濂却与他不同。
他摸了摸胡须,讳莫如深地说道,“谢兄,人都是会变的。陛下登基这么多年,连妻子都能弃之不顾,只偏袒他卫家人。他如何会记得,当年是谁助他得到皇位的呢?”
谢洪心里猛然一震。
风声肃肃,看着手中出现裂纹的酒坛,一个荒唐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
谢家有一支军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当年随雍太祖打江山,为太祖攻下诸多重要城池。当年雍帝登上帝位,遭到已故皇子余党反对,就是谢家军封的口。
后来谢家军解散,将领也分散在各地,辅国大将军谢洪也穿上了文官的官袍。
世家能帮助一个皇帝登基,当这个皇帝已经不能为世家所用的时候,他们为何不再次出手,换一个皇帝呢?
第112章 除夕
秦阳侯府,舒宁悠冷着脸,再一次打翻了婢女端来的盘子。
“二娘子,这是潘、潘……”
“滚!”
婢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了声好。
没有人能体会近日舒宁悠郁闷的心情。
好不容易与太子妃郑月瑶搭上线,自打那日东宫宴会出事,别说见郑月瑶了,郑月瑶身边的贵女好似也得到了风声,一个二个都不见了踪影。
昌平侯世子也没了消息。
气得舒宁悠把那话本的几页纸撕下揉皱,从房间的窗户扔了出去。
过几日便是除夕,年一过,就到了舒宁悠及笄的日子。
她与舒窈的生辰相近,因此每一年过生辰,舒宁悠都变着法把秦阳侯留在府里。反正舒窈有那么多人为她庆贺,亲生父亲到不到场,对她也没那么重要。
可今时不同以往,及笄,意味着要将婚事定下。潘氏被秦阳侯厌弃,太子妃与这些贵女也对她爱答不理,舒宁悠如何为自己寻觅一个好夫婿?
舒宁悠在京中也算个小才女,还有几个倾慕者。可她最近好像真是犯了太岁,真到了需要人脉的时候,谁也不肯搭理她了,信写了一封又一封,都石沉大海。
难道真要听从潘氏的安排,嫁给表哥潘令泽?
想起潘令泽那副惺惺作态、实则手都要摸到她身上来的恶心模样,舒宁悠就直作呕。她才不要嫁给这种人!
潘氏根本不在乎她的婚事,在她眼里,她的小儿子舒宁致还是秦阳侯唯一的儿子,比什么都重要。
潘令泽二月要参加春闱,如今在秦阳侯府借住。为了避开与潘令泽见面,舒宁悠连卧房都不出了,成日待在自己的小院,便是如此,也躲不了潘令泽时不时的献殷勤。
就连秦阳侯都没有阻止,好似已经将潘令泽当作了自己的女婿。
同样是女儿,满城勋贵子弟任舒窈挑,她却要被嫁给一个败类……明明她才在秦阳侯膝下长大,陪伴秦阳侯这么多年,他能不能对自己的婚事上点心?
舒宁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她都能看见预知未来的话本,就绝不是话本中的蠢毒女配。身边的人帮不了她,她就自己争!
……
除夕在一年之末,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传统节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