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即瑶将茶具放下，看了看身边的朔望，发现这小家伙已经将她的茶汤喝完，舌头不自觉舔着上唇，显然正在细细回味呢。
滑头鬼也将目光投了过来，摇头道：“品茗乃是雅事，纵然是相同的茶叶与水，每一次烹煮出的茶汤滋味也会有其不同之处，错过便再难重遇，正所谓一期一会，如此幸事怎能鲸吞牛饮？”
朔望听了，顿时撇了撇嘴，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反驳，只是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滑头鬼面露惊奇，将茶具放下，疑惑道：“怎么没有反驳？我记得你的性情向来乖戾，这次见面竟然如此平和，难道真是转性了？”
朔望轻轻摇头，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向滑头鬼：“滑瓢殿下，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旁边的墨即瑶心中一动，看了看滑头鬼，又看向朔望。
“什么事？”滑头鬼略显滑稽的面容上流露出疑惑。
“请殿下告诉我，”朔望望着滑头鬼的脸，微微停顿了一下，缓缓道：“我是如何死的。”
听到这个问题，滑头鬼不禁愣住，片刻之后才微微皱眉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在你消失了许多年之后，才猜测你死在了云取城的大战里。”
“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死了，或者说我在重生之后最初的蒙昧记忆，就是云取城的大火。”朔望摇了摇头，小脸上带着明显低落，“我最后的记忆，应该是在幕府建立的第四年……”
“不可能？！”朔望刚说到这里，滑头鬼突失态惊呼，原本笑口常开的他，忽然怒目圆睁，他的身影在这一刻，隐约和雾山雨绘梦境中那个匆匆一瞥的魑魅魍魉之主重合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滑瓢。”古原崇光抬起头，看向面露惊怒之色的老友。
“我有些失态了……”滑头鬼也明白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将情绪平缓下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重新看向了朔望，目光有些凝重，“你确定最后的记忆是在幕府建立的第四年吗？”
朔望听了，却没有立刻确认，反而流露出些许迟疑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的，但除此之外，我似乎还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墨即瑶看了看眉头微皱的滑头鬼，又看向有些疑惑迷茫的朔望，她对于这小家伙的来历一直有所好奇，只是对方从来避而不谈，她也没有去过于追问。
朔望继续讲述道：“现世与隐世的分离，本应该发生在我死后，但我摆脱蒙昧之后，却理所当然的知晓了此事，若只是如此甚至连‘现世’、‘隐世’之名都知道，但另一方面我却又完全不知道两界分离的缘由，只是猜测可能与大将军有关……”
待朔望讲述完，滑头鬼的眉头愈发紧皱，他看向朔望，缓缓道：“现世与隐世的分离，就开始在幕府四年，在幕府的统御之下，倾天下之物力，由雾山雨绘与阿倍信明、芦原道全三人以卓绝的阴阳术分山定海，布置出了将凡人与鬼神分开的界限，从那之后鬼神的世界便成了常人无法窥见的隐世。”
“现世与隐世的界限竟然是被人布置出来的？”意外听到了雾山雨绘的名字，墨即瑶第一反应是不太相信，她但侧首看了看朔望，发现小家伙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目光快速环视一圈，除了少不更事的平太，古原崇光和薰的脸上都流露出了震惊，显然这件事也有些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果然是大将军啊……”朔望听了，毛茸茸的小脸上浮现出怀念之色，她晃了晃脑袋，长叹了一口气，“几乎所有凡人的内心，对于鬼神都充满着恐惧与抗拒，而人心本就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大将军竟完成了这样的术式。”
滑头鬼听了，微微沉默片刻，轻轻叹息道：“那小家伙确实不凡，我远不及，可惜了……”
滑头鬼摇了摇头不再多谈此事，转而看着朔望，目光凝重地道：“在这件事之前，发生了一场全所未有，或许今后也不可能再出现的灾难——常夜。”
说到这里，滑头鬼的眼眸中闪过浓浓的内疚与苦痛，让旁边聆听的墨即瑶不禁心中微惊。
而在另一边的古原崇光，在听到“常夜”之名的瞬间，原本微眯的眼睛也睁开了一些，看向自己的老友，显然他对此也有些兴趣。
“常夜？”朔望看向滑头鬼，小巧的脑袋上流露出疑惑之色，显然她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和常世有关？”
滑头鬼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到有些压抑：“黄泉的大门在平京的废墟洞开，瘴气推开千引石喷涌而出，彻底笼罩了世间，试图将人世拉入黄泉，因为过于贴近常世，连时间都混乱了，天亮再也无法到来……几乎没有人知道常夜是如何结束的，那最漫长的一夜过后，平京彻底沦为鬼域，近畿的鬼神凡人或死或逃，百不存一，追随我的百鬼也……尽皆战死。”
滑头鬼的叙述非常简略，声音已经尽量平静，却丝毫无法掩饰住心中的痛苦，墨即瑶见状，心中有了些猜测，对方的气质举止与梦境中截然不同，或许便是因为这场变故吧。
“常夜，黄泉津大神吗……”朔望见状也不禁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黄泉津大神，最初死者伊邪那美命的别称。
这时古原崇光忽然开口道：“我在一些古籍上见到过‘常夜’之名，全部语焉不详，且互有矛盾之处，只知道似乎涉及到了许多当时的大人物，历代也曾有人考据，但基本都认为‘常夜’只是传说，并不曾真实存在。”
“自然语焉不详，甚至说常夜并不存在其实也并不算错。”滑头鬼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因为黄泉太过接近常世，常夜的一切都是混乱的，世界广阔无边，太阳再不升起，正如常世般无尽无涯……常夜的根基便是常世的侵蚀，所谓‘常’的含义便是永恒，常世是死者的最终归宿，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方位的区别，无尽无涯永恒寂静，那里与生者所居现世的一切都矛盾和冲突，根本无法相容。”
“当黄泉的瘴气消褪，常世的侵蚀消失后，那场漫长的夜里发生的一切，便成为了不容于现世的错误，在现世的规则之中根本不可能发生，即使亲历者事后也会遗忘，只有极少数心力强盛之人，才能留存住些许记忆，至于能完整记得的，更是屈指可数，就如我这般……呵，我倒是希望能忘记，若不记得应该就不用悔恨自己的无能了吧！”滑头鬼说到这里，有些自嘲地惨淡一笑。
微微沉默了片刻，待滑头鬼情绪稍缓，朔望又问道：“那么这场灾难是如何结束的？”
滑头鬼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片刻之后才道：“我不知。”
“不知？”朔望微微一愣。
“面对从黄泉爬出的的黄泉之军，我根本想象不出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的前进，但常夜退去太阳再次升起，却又分明诉说黄泉被击退了。我当时已重伤垂死，没有亲眼见证道最后，不过倒是有种说法……”滑头鬼说着，看向了墨即瑶，目光停留在了她腰间的太刀上，“芦原道全说看到了这把刀的主人去迎击黄泉，直到天亮后归来。”
墨即瑶知道滑头鬼说的是初代大将军，低头看了眼腰间的爱刀。
“大将军？！”朔望惊呼出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大将军虽然放在鬼神之中都是屈指可数的强者，但也不可能阻拦住黄泉津大神……”
正说着，朔望忽然声音顿住，眼眸有些失神，似乎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墨即瑶轻声问询。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情罢了……”朔望摇了摇头，看向滑头鬼，“如果是大将军，或许真的有可能做到。”
“或许吧……”滑头鬼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落在朔望身上的目光变得凝重起来，“还是继续说你的事情吧，你说自己最后的记忆是在幕府第四年，但在那之后，你的踪迹还时隐时现，我也曾遇见过你一次。”
“确定是我吗？”朔望平静的问道，似乎对于滑头鬼的话语并不意外。
滑头鬼略作思索，回答道：“气息完全和你一致，只是不知为何会让我略微感到些许为何，但又说不出哪里违和。”
“原来如此，我大概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朔望轻叹一声，抬起小巧的头颅仰望，幽幽目光似能穿透房顶和更上方的苍穹，看到隐藏在之后的什么。
见到朔望的神情，滑头鬼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微微流露出恍然之色，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开口道：“你说复生后最初的蒙昧记忆是云取城的大火，我也有一事想要询问……”
朔望看向滑头鬼，大眼睛中流露出疑惑。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会燃起那般将整座山峦都彻底融化的烈焰？”滑头鬼问道。
“我也不清楚……不过大抵是因为大将军吧，也正是云取城的战斗，让我相信了大将军或许真的能组织黄泉津大神。”朔望摇了摇小脑袋，满是回忆的眼眸略有些晶莹闪烁，她轻轻叹息一声，“素盏鸣尊……三贵子，终究是小视了大将军啊……”
滑头鬼听了，也微微叹息道：“可惜了……”
捧起茶杯将剩下有些凉了的茶汤一饮而尽，滑头鬼此时也不讲什么“一期一会”的道理了，站起身道：“九十已谈过，茶亦无味，去休去休。”
“这本画册在我这里早已无用，倒是你这臭丫头现今竟如此孱弱，我多少也算是你的长辈，这画册就送你护身了。”滑头鬼说着，拿出一本小册子扔向朔望，便看也不看地摇晃着硕大的后脑勺掀帘出门而去。
作为主人的古原崇光没有挽留，正如滑头鬼来时毫不见外一般，两人相交完全不受什么礼法规矩的舒服，兴起则来兴尽则去。
“百鬼夜行绘本？”古原崇光看了眼滑头鬼扔给朔望的东西，微微叹息一声，“这是被滑瓢那视若生命的宝贝，没想到今日竟给了朔望小姐，别看那家伙嘴很臭，心里定然视小姐无比亲近。”
朔望点头，前爪轻轻抚摸着画册的封皮，轻声道：“百鬼夜行绘本，平京末期滑瓢殿下统御百鬼的证明，百鬼皆在其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作为向滑瓢殿下效忠的证明，持有画册之人，便能借用画中百鬼的力量，如今百鬼早已不在，他们留在画册中的力量却依旧可以使用……想来千年间都是滑瓢殿下在刻意维持吧。”
“滑瓢也是个孤独的家伙啊……”古原崇光微微叹息一声，看向身边的薰，眼眸中流露出愧疚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87章
“常夜……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词？”凤凰火看着海夜，向来慵懒恣意的稚嫩面容此时眉头微皱，不明白今天照例随她修行的海夜，怎么忽然问起了关于常夜的事情。
“我也不太知道该如何解释……应该说是有些特殊的信息渠道吧。”海夜摇了摇头，略显无神的眼眸中闪过些许无奈，她确实不好解释自己一魂双体的特殊情况。
“是因为‘归见’吗……”火鸟显然误会了什么，眉梢舒展流露出恍然，“常夜是指幕府早期的一场巨大灾难，封堵黄泉的千引石被推开，黄泉里的瘴气与鬼怪喷涌而出，几乎将整个近畿地区拉入黄泉，最终以黄泉之军被击退，黄泉入口被千引石重新封堵而结束。”
说到这里，凤凰火顿了一下，看这海夜人偶般精致而却反灵动的面容，缓缓道：“关于常夜我所知的便是这些了，至于其间具体都发生了什么，我也一直想知道，不过那几个可能的知情者各个对此忌讳莫深，而我又有沦落到现在这副境地，更是没有机会去详细调查了。”
凤凰火说着冷笑一声，朝着外面缀满朱红系带的红林努了努嘴。
“算了，不说这些了。”火鸟又看向海夜，“说到常夜，我这里倒是有一件在常夜中被雾山雨绘得到的好东西，虽然不知具体来历，但绝对也算是奇宝了，等你完成了神宫巫女的修行，我便将那东西送给你……当然，你需要答应一个小条件，如何？”
“什么条件？”海夜问道。
“帮我寻查那东西的来历。”凤凰火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富有侵略性的如火眼眸此时竟显现出迷茫之色，声音也不自觉低沉了许多，“我想要知道雾山雨绘在常夜中的经历。”
海夜了然，看来火鸟对于那位神之巫女，确实执念颇深。
略微思索之后，海夜又问道：“我还听说分隔现世与隐世的界限并非自然存在，而是雾山雨绘和阿倍信明、芦原道全三人完成的？”
“这倒是真的。”凤凰火起身走到门旁，看向朱红神社外的如火红林，“很多人说平京时代界限崩溃，现世与隐世模糊不清，这其实是错的，因为那时根本不存在界限，两界原本就是一体，只不过世间凡人渐多，与鬼神相行渐远，众心所向的结果罢了，他们三人的术式也是因势利导，根基便在于凡人对于怪异鬼神之事的抗拒与否定，所以直到今日，越是人丁旺盛往往界限越稳固，相反界限崩溃两界模糊之地，往往出现在人迹罕至之处，而如海外那般凡人无法触及之地，现世与隐世至今仍是一体。”
火鸟回首看了看海夜，又道：“当然这也并不绝对，如果来自隐世的压迫太强大，就算是兴盛的大城也有可能界限崩溃，甚至被彻底拉入隐世……当然，大城往往都会供奉强大的神明，一般不至于此，因此集体神隐的一些怪谈中，主角大多都是一些小型村落。”
“原来如此。”海夜恍然，走到凤凰火神色，看向对方的侧颊，又问道：“火鸟，你知道云取城的大火吗？”
“怎么会问到这个？”凤凰火听到这个问题，显示微微一愣，继而显然想到了什么，忽然冲海夜神秘一笑，“不过你倒是问对人了，我算是云取城毁灭内情的极少数知情者了。说起来你作为平山神宫的巫女，也算得上和云取城有些关系呢……”
“嗯？”海夜微微一愣，完全想不到此事和自己能有什么关系。
“海夜，你有没有觉得平山的地势很奇怪？”凤凰火侧首看了看仿佛永远不会有太多表情变化的海夜，没有等她回答，而是直接自己说了出来，“平山太平缓了，坡度如同沙丘，甚至更平缓，根本不像正常的山峦，倒是多少有些类似于火山。”
“这里……”海夜精致的眉毛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在很久之前，这里也有着一座险峻高山。”凤凰火转过身看向海夜，左手伸出刚好接住了一片飘飞的红叶，“回来山上筑起了一座城，那城屹立险峰俯视云海，山间浮云几乎伸手可摘，故取名为——云取。”
“平山……就是云取城的所在？！”虽然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当火鸟给出答案时，海夜一就忍不住有些失神，不禁想到了滑头鬼的话语——“将整座山峦都彻底融化的烈焰”。
当时的墨即瑶只觉得滑头鬼用了有些夸张的词汇形容，并没有太过在意，但现在听火鸟的话语，似乎那根本只是直叙曾经的事实。
凤凰火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红叶，手指轻轻摩挲这叶面的纹络，略微的沉吟之后，她抬头看向海夜：“那场变故某些家伙丢脸不小，所以在事后刻意隐藏了详情，我虽然知晓前因后果，但如果如实告知你，或许也并不是什么好事……云取城早已不在，昔日种种过往皆全部淹没在了那场大火里，可当事者可还没有全部死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