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氏大张着嘴,有些回不过神,半天才吧嗒了两下:“以前我就觉得你这丫头容易招事,果不其然。咋吃个喜酒,都能吃出一堆事儿来……”
对于李氏的遭遇,她并不同情,可心里也无甚快慰。
老人一生为子女,最后却落得万人嫌的下场,可笑又可悲。
然而这终究是旁人的家事,听过就算了,刁氏没有被糊弄住,谨慎问道:“就算如此,也不该回赠如此重的礼吧?咱家就是个庄稼户,这啥笔墨纸砚,要来何用?”
虽然几个孩子都在识字,可外人并不该知。
这份礼来得莫名其妙。
沈春行扫了眼墙角,答非所问:“既然家里有,这份便拿给吴庆用吧,他也该到好好读书的年纪了,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考取功名。”
从他们说话起,吴敏便知趣地走开,陪着俩小子一起捉蚂蚱。
刁氏皱着眉思索片刻,心中一动,缓缓点头:“理该如此。”
蒋老爷子戎马半生,在北境有旧,并不奇怪。可惜这些人猜错了方向,把好处扣到自家头上。
索性沈家并非贪婪之人,既受着,便好好护住吴家姐弟,也不算没了良心。
倒是另一件事,更让刁氏为之感慨:“当日,兰丫头只砍了李婆子的一只手,我还暗地里可惜过,以为她心太软,何曾想……你说,她莫不是早猜到会如此?”
自家人知自家事。
李氏强势了半辈子,平日里没少磋磨儿媳,等到她垮了,难免会受到苛待,李氏那两个儿子教养的呀,都非善类。
这黄连啊,合该她自己吃。
想到那个断臂后,仍手持木簪护在自家老爹身后的姑娘,沈春行眼眸暗了暗,轻声哼道:“猜不猜到,不都那么回事儿。奶你别看李婆子眼下活着像受罪,她自个儿未必不情愿。”
刁氏撇撇嘴:“兰丫头当年失了一臂,还不是往鬼门关走过几遭?就这,没等人伤好,那老虔婆便忙不迭将她嫁出去,生怕晚一步会担上副棺材似的!兰丫头能活到如今,全是老天爷开眼,替她寻了个好男人!”
“我有工夫可怜那老虔婆,不如担心担心兰丫头,也不知他二人过得如何……”
杨瘸子虽身有残疾,年纪也偏大,但从其行为可以看出,乃是真心疼爱媳妇。
乱世中,能有一份相互扶持的感情,实属难得。
只可惜造化弄人。
俩人先是因水灾逃难到北境,为着生计不得已加入匪窝。茶馆一役,流犯有了归降的机会,他们却因与李家的仇怨,毅然背负罪名离去。
天大地大,也不知何处才是二人的容身处……
“兰姐命硬着,连地府都不肯收她,人间又岂能阻她去路?缘分到了,自会有碰面的机会。”沈春行笑着岔开话题,“咱还是先来说点正事吧。”
来到此,便是奉命种田,没有什么能比春耕更为重要。
刁氏精神一震,喋喋不休起来:“你还知正事啊!一走好些天,我还以为你要把这烂摊子扔给我!”
“怎么是烂摊子?”
王有才听了半天八卦,也磕了半天瓜子。
连带着外形儒雅的老宋,都蹲到门槛前,捧着茶壶吨吨灌水。
沈春行瞄了他们好几眼,心说也不给自己吃点……就见着俩人不满地站起身。
第112章 白事
“地里的菜都收完,腌上了,如今只等窑炉垒好,便可烧制陶罐分装封坛,春丫头在不在,咱都能挣钱!”
刁氏瞥眼王有才,心里还是没底,“话是这么说,往哪儿卖,还是个问题,别最后都砸手里。”
酱菜封坛后虽能久放,可北境就这么大,又多是穷苦百姓,她对这笔生意,远没有在外时表现的那般自信。
听完几人的讲述,沈春行略一思索,问道:“乡亲们都同意了由沈家往外售卖酱菜?”
说起这个,刁氏面露得意:“那白花花的银子拿到手,谁还能说出个不字?我瞧他们,恨不得跟咱家绑在一起!如今你说啥,他们都会当圣旨!”
这事儿说来也巧。
正月十五后,附近的庙会彻底散了,大伙儿守在家里数钱,在发现扣除掉沈家的赊账后,仍能给自家余下近一两银子,他们心头火热啊。
要知道,省着点用,这一两银子,几乎就是一年的嚼用。而如今只花了区区十天便赚到!放在以前,在伯爵府中当差时,也万不敢想啊。
于是,当从刁氏口中得知,春丫头有意卖酱菜,他们二话没说,上赶着要掺一脚!
也就是这时候,老宋来了。
他跟老王经验丰富啊,别说是酱菜,酱大骨都能给你整出花来!也就没等沈春行回来,直接带着大伙儿开干。
所谓的窑炉,亦是在讨论中搭起。
往外运酱菜,少不得要考虑封存的问题,老头不放心附近的工艺啊,想着自己烧,既省钱,还能给大伙儿多寻一门营生。
反正有手艺在,不怕不成。
正好大伙儿热情高涨,让干啥就干啥,没几日,就把准备工作整得差不多了。
“你之前说的那啥,合股,大伙儿都同意了,我估摸他们都没听懂,好在份子钱交得爽快,又肯出力,这跟村子一起做买卖,倒也可行。”
其实何止是乡亲们不懂,刁氏亦是一知半解,好在她身边有吴敏那丫头,如今这些账啊,都交由她记着。
沈春行想想,高兴地从王有才手里抢了把瓜子,“大事小事都办好了,看来还真不需要我?”
她向来非大包大揽的主,巴不得将手头的麻烦都分担出去。
“也不全是。”王有才挤眉弄眼,“还真有件事等着你回来出主意。”
“……”沈春行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往门槛上一蹲,磕起瓜子。“您老跟谁看对眼啦?”
老头疯狂咳嗽。
“别瞎说!”刁氏瞪了眼沈春行,叹口气,“虎子的奶奶,前几天走了。”
“就老宋来的那天夜里,你说这事儿闹得,还挺巧合……”王有才在旁接了句,说完还偷踩脚沈春行,示意得很明显。
沈春行扫眼被踩脏的鞋面,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看来老白找到了解决“活尸”的法子……
果然。
等刁氏指挥着杨一将东西搬进屋时,王有才蹲到旁边,压低些声音。
“白大人说啦,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向上面讨来的机缘!姜氏本该魂飞魄散,如今只需过十八层地狱以除厄念,方可再世为人。”
“……”
沈春行一针见血:“这机缘给你,你要不要?”
王有才把头揺成拨浪鼓,“那我宁肯魂飞魄散!人死鸟朝天,得有多想不开去受这罪……”
刀山火海,下油锅……那都不止是说说而已!
老宋脸黑了,一脚踹过去,批评道:“小姑娘面前注意点措辞!”
“嘿!”
王有才躲闪开,摆出个黑虎掏心的手势,反手给了老宋一记。
俩老小孩就地打起来。
看得沈宴冬眼睛都直了,馋兮兮地望向吴庆:“好兄弟……”
他傻,吴庆又不傻,当即捂住肚子喊道:“哎呀,我饿了,要回家吃饭!明儿再见!”
俩孩子在一起玩久了,难免露出天性。沈宴冬的怪力,着实给小伙伴留下深刻印象。
别说是黑虎掏心……就是普通的一巴掌,吴庆也挨不住啊。
听见两人要走,刁氏从屋里出来,将一个箩筐塞给吴庆,不给吴敏推辞的机会。
“你都见着了,家里东西越来越多,左右也用不完,别浪费了。”
这话其实挺假,穷人家何来的浪费?
吴敏方才其实听见了只言片语,她不由望向沈春行,似想在那双黝黑的眼眸中找寻答案。
杨家乃是蒋老爷子的旧部,眼下主动示好,已然是种讯号。
可沈家安然受之,就好像……
“如此便谢过大娘。”
许是沈家妹妹的眼神太过温和,让吴敏想起被群狼环伺的那日,林间寒风彻骨,唯有身旁的小人儿留有余温。
她牵着吴庆走出沈家,抬头仰望,竟发现,那曾压得自己透不过气的苍天,好似重新变得蔚蓝,心头一片舒畅。
原来,有人足以托付的感觉,是这样啊。
——
正月里。
狭村没挂上红灯笼,反倒先扬起白幡。
沈春行给姜氏选了墓地。
就在狭村后面,那条冲出过矿石的河道旁。
大伙儿不是很能理解,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个风水宝地。
可沈春行偏说:“老太太命苦,死了后还要为儿孙积福,就埋在这儿吧,许还能让这河水,替她冲走几分晦气。”
五行水至阴,适合滋养厉鬼,并不能给后辈带来福荫。可用在姜氏身上,却是刚好。
虎子对沈春行的话深信不疑,用着卖菜赚来的些许铜板,央人打了口廉价棺材,选定日子,热热闹闹地下了葬。
没错,热热闹闹。
几乎全村的人都来吊唁。
倒也不是与姜氏亲近,只是在刚要看见的希望,碰上这么桩悲事,难免有所触动。
姜氏这一去,家中便剩下虎子一个孩子,大伙儿怜他孤幼,都愿意帮衬些。
棺材入土。
大伙儿烧了纸后便离开,只有沈家陪在一旁。
虎子哭得快要晕过去,完全没了往日里的顽皮。
他好像早已猜到这一天,拼了命地挖菜,去庙会赚钱,只可惜还是没能留住唯一的亲人。
“人和人的差距,咋那么大吧……”
想到最近遇上的两桩白事,刁氏唏嘘不已,她正要去将虎子扶起,瞄见坟包那边的动静,骇得一把捏住沈春行的手。
“好多……蜈蚣!”
第113章 难上难
不算高的坟包裂出几道纹路,密密麻麻的毒虫在缝隙里穿梭,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头皮发麻。
刁氏连忙将虎子拉远些,哆嗦着手去骂沈春行:“你这选的什么鬼地方吧!河边潮湿,最多蛇虫鼠蚁,老姐姐住这底下,怕不得安生……”
这叫声似惊扰到坟墓里的东西,短短数息后,所有的毒虫都消失不见,泥土被钻至松动,很快将表面的痕迹抹去。
刁氏陡然攥进手,眼珠子快要跌出眼眶:“这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大娘您放心吧,我奶会喜欢这里的。”
不待沈春行回应,虎子先揺起刁氏的胳膊,他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可望向坟墓的眼神中并无恐惧,仿佛习以为常。
“待在土里,难免遇到这些东西,打棺材不就是为了防着吗?”沈春行瞅了两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招呼起大伙儿往回走。
姜氏能送出“毒经”,又有本事将自己炼成“活尸”,闹出怎样异常的动静,都不稀奇。
她紧走两步,挨在虎子身旁,随口攀谈:“以后你得一个人住了,可会害怕?”
虎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闷声回道:“不怕,村里都是好人。再者还有沈姐姐在,我奶说了,看在她的面子上,你会照顾我的。”
小男孩说着话,脸一红,许是觉得这位姐姐,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忙找补:“其实我不用你照顾,我能养好我自己!村里大人能干的活儿,我都能干!”
沈春行笑笑,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可比划了一下两人的个头,又悻悻放下,回头跟刁氏交代:“村里那头牛,紧着像虎子这样的人家先用吧。”
之前追回救济粮时,一同拉回来头牛,平日里就养在村头,作为公产,村里谁闲着就去荒山打草,饿着谁也不会饿着它。
眼瞅着收菜后,就该犁地播种,正是需要劳动力的时候。
虎子虽然志气大,奈何年纪太小,身子骨没长开,收菜卖菜还能做得,可耕种这种体力活,则还是需要点助力。
“还用你说!”刁氏直接给沈春行后脑勺来了下。
狭村不同于旁的村,只需顾好自家门前雪,他们唯有把力往一处使,才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存活。
沈家给了大伙儿挣钱的机会,大伙儿自然也不吝啬于心中仅存的善意。
“奶你能别总是对我动手动脚吗?我这颗聪明的脑袋,可是很金贵的。”
沈春行回头望眼,这才发现,王有才跟老宋落了队,正蹲在河道旁嘀嘀咕咕。
她示意大伙儿先走,想想,拍了拍虎子的肩头:“明儿别忘了来上课,好好学识字,咱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虎子感动得眼泪汪汪:“姐,我识字啊,我从小就跟奶学过。”
沈春行诧异:“那你咋还来家里听课?”
虎子害羞地低下头,委婉表示:“你家的饭菜比较香,多闻几下,回去能多吃点。”
沈春行:“……”
刁氏一把拽住虎子的手,“傻小子!想吃你就说啊,你不说我咋知道!以后都来大娘家里开伙,恁多个闲人都养了,不缺你这双筷子!”
目送着几人走远。
沈春行溜达到“闲人”旁边,抻长脖子瞅了几眼。
此处的河道极浅,约莫能没过脚腕,与其说是河,更像是积水成潭的一汪泉眼,只是看不到尽头,从后山一直蜿蜒向远处。
“瞧出什么究竟了吗?”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老宋指了指水面,语气平淡没有起伏:“这矿怕是不好开。”
他给沈春行解释。
“经过我的观察,矿脉应是埋在河道底下,先前裸露出的矿石,应是经由那处山体,被河水冲刷出来……”
沈春行听得直皱眉头:“您老直接给我说结论吧,整太复杂,我也听不懂啊。”
老宋瞥她眼,言简意赅道:“要想开矿,先开山,后填河!”
这个答案显然已经被俩人讨论许久,终是未找到更好的方法。
古代没有现代的那些大型设备,开矿本就是一件极危险的事,如今多出限制,更是难上难。
王有才直起身,望着清澈的水面,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容易的事儿!丫头你别急,容我们再研究研究,实在不行,再多找几个老家伙来,总能有法子的。”
沈春行压根就没急过。
她又不准备起兵造反,薛永安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前线打仗的事,总归与二人无关。
那矿挖不挖,什么时候挖,且还需要斟酌,如今被迫搁置,也就那么回事儿。
而在给姜氏送葬后,狭村再度进入忙碌的春耕中。
等到把地全都翻过一遍,刁氏才想起件重要事。
“你想好了吗,咱当真要种蜀黍?”
先前吃年夜饭时,沈春行曾在饭桌上跟王有才讨论过酿酒的话题,刁氏当时还心存疑虑,可随着涮菜的大卖,她对做生意多出不少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