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然决然中带出几分悲壮,仿佛早已窥见极可怖的事。
沈春行猛地坐直了,“太子至今未立?”
薛永安摇头,“未曾。”
这可真是天大的坏消息……夏渊国本就处在战乱中,若老皇帝死前,仍没有确立继位者,免不了要引发一场内乱!
年前,晋国突然来犯,后又莫名退兵,紧接着杨玉成带兵来此寻人……细细想来,其中似有某种联系。
沈春行面色凝重些。
“看来要找的,还真是个不得了的人啊。”
她话头一转。
“可杨玉成为何要将此事告诉你?”
界碑山脉虽地处偏僻,好歹是在红泸县辖内,杨玉成想要方便行事,因而带上本地县令,这勉强能说的过去。
但薛永安乃何人?
那是敢在未得官身前,便对立储之事多加置喙。不仅恶了老皇帝,只怕满朝文武,皆得罪不少。
杨玉成竟敢在此时发出善意的讯号?
“我听他话里意思,”薛永安看她眼,可疑地脸红了,“要帮的不是我,而是,沈家大姑娘的夫君。”
沈春行差点被鱼肉卡到,小橘猫还搁那儿掏来掏去,索性把鱼跟猫都扔到一边。
她擦擦嘴,分析:“此人性子有些愚忠,他若想与我等拉进关系,只能说明,老皇帝未必是真厌弃了你。”
薛永安亦是如此认为:“据闻京中以礼亲王势大,他是皇帝的胞弟,只要一日不立储,便有荣登皇位的机会。”
“难怪要把你送出京城,你若留下,只怕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沈春行摇摇头,神色间多出抹厌烦,“皇位之争,怎么尽遇到些老土的事儿。”
最是无趣又无情。
她伸了个懒腰,不想在这话题上多聊,“左右跟咱没关系,还是先顾好眼前。”
杨玉成想要分功,二人却未必想要。
待得休息一夜后,几人马不停蹄赶往六壬城。
若只是外伤,薛永安尚能应付,可如今拖成重症,就不是他能解决的麻烦。
还是要去寻大夫。
也不知是运道好,还是昨儿来投诚的山匪暗做手脚,今日竟一路畅通,未曾遇见阻拦者。
约莫半个时辰后,几人站在一处高坡上,依稀看到座城的影子。
北门边连着片竹林,郁郁葱葱,高耸城墙被挡了大半,仍给人种巍峨的即视感。
跟红泸县的那几块破砖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咱家……”沈春行酸了。
都是在边关混饭吃,人跟人的差距咋那么大!
“他这也就一般吧。”薛永安面色不喜,追在后面保证,“你甭看现在啊,咱刚来,只要再等个一年半载,定然能把红泸县建设成堡垒!”
长城不是一天建起来的,匪窝也不是几日便能敛来财,沈春行深表怀疑。
但她没好意思打击他的积极性,抬手,用一块青布将薛永安的脸蒙住。
“我俩一个杀人狂魔,一个身负赏金,别没走几步,就被轰出来……话说进六壬城,要啥子路引吗?”
卜瑶露出看小孩的慈祥笑容。
六壬城,那可是不法之地。
你来,没人会拦。
但能不能在里面活下去,就全看自个儿本事。
进城前,沈春行告诫自己,一定要跟牢阿淮跟老杨!
自己在鬼物面前再得瑟,如今也只是一十三岁幼女。
万一遇上那啥啥,总不好直接拿刀噶人腰子吧,怪嚣张的……
几人很顺利进入城中。
即便五个中间,有俩蒙面,一断臂,一昏迷,那些带着恶意的窥探目光,都在落到杨一身上时,全然消失。
单论以貌震慑宵小,薛永安拍马都赶不上。
城内情况,远比沈春行料想中要好。
街道整洁而规划有序,两侧商铺大门敞开,迎来送往间,皆带着些许世俗的热闹。
连那些路人,看上去都与寻常百姓无甚区别。
几个坐在茶摊闲聊的妇人,见她在张望,甚至于,好心地丢过去几个果子。
“放心吃吧!没毒!”
乐呵呵的笑脸,却配上令人心惊的话语。
沈春行接住果子,扫了眼,二话没说,就往嘴边送,同时非常自来熟地凑过去。
“诸位姐姐,我想跟你们打听件事……”
妇人们瞧着三十往上,虎口长茧子,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可只要是女人,谁能不爱听好话?
尤其是一十几岁的小姑娘,主动称呼自己为“姐姐”……真的很难让她们不得意,不生出欢喜!
“你要找大夫?那去同缘堂啊!”
穿着紫衣的妇人想都没想,可话音刚落,就被同伴拉了把,她恍然想起,拍了下额头。
“唔,还是别去那了,虽然褚大夫是咱这儿唯一有良心的大夫,可是吧,她如今也自身难保……”
“褚大夫?褚梅?”
紫衣夫人很惊讶,“对!你怎知褚大夫的名讳?难不成,以前来过?”
沈春行摇摇头。
她只是有一个叫宝儿的丫鬟,得知自己要去界碑山脉寻薛永安,曾支支吾吾地表示,若碰见一个叫“褚梅”的女子,望能帮忙带句好……
那女子是宝儿的娘亲。
第138章 就在是非中
女子行医,本就少见,更况且是在人吃人的六壬城,于市井传闻中,这地方向来比阴曹地府还要可怖,良善人家只要走进来,那就没有囫囵出去的道理。
沈春行问清楚医馆的方向,笑着跟妇人道谢后,便转身离开。
既然遇见熟人,于情于理,她都是要去看看的。
良心这玩意儿,可以一文不值,也可重过黄金万两。
能在是非之地当一声夸,很不容易。
紫衣夫人望着几人的背影,神情犹疑,片刻后,起身追过去,嘴里喊着:“丫头,我看你们眼生,像是头一回来?这人生地不熟的,想找过去怕是很难,索性我做回好人,陪你走一趟!”
非是“引路”,而是“陪同”。
那些妇人都面露惊讶,眼里有担忧,亦有兴味。
简单的一个字眼,让沈春行听出几分不同寻常,她笑盈盈地点头:“好啊,如此便麻烦姐姐呢。”
心里即便再高兴,面上还是要羞红一下,紫衣夫人紧了紧腰间的佩刀,故作嗔怪:“我怕是比你娘亲还大上一些!丫头,你喊我声荀姨,总不吃亏吧?”
沈春行立即脆生生地喊了声:“荀姨!”
得,又莫名其妙认了个姨。
她在仔细看过紫衣夫人的面相后,只能归咎于——三分眼缘加上些许热心肠。
这是个极重江湖义气的女子,算不得好人,却也不坏。
世面本就是这般的人为多。
有了紫衣夫人带路,那些暗中窥探的目光,再没出现过,仿佛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般。
这座城,极排外。
还好于沈春行而言,此地只是过路,她并不准备融于其中,也对说书先生嘴里的隐秘,无甚兴趣。
本打算找着大夫后,便趁早离去,却没想到,恰好一脚踩进泥坑。
还是个专为自己而设的大坑。
——
紫衣夫人说的不错,那地方确实不好找。
一路七拐八扭,从城北直达城西尽头,才在边缘处现出真身。
同缘堂坐落在不起眼的角落,背面几乎就挨着城墙,门前有条护城河,河上架着座仅一人宽的木桥。
路人行之,且晃晃悠悠,看上去十分危险,就更别提运行车辆。
沈春行刚到地方就看傻了眼,探头往下瞅了瞅,宽阔河面并无船只踪影。
她奇道:“褚大夫把医馆设在对岸,难不成,全靠人力运送物资?”
荀慧生嘴里含糊:“以前有船,现在……你自己看吧。”
待走到跟前才发现,那木桥,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的。
桥头被栅栏围住,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在旁吃茶,凡是要过桥者,皆得交过路费。
就这还不算完。
交了钱后,行人需站到一口箩筐内,用巨大横梁构架而成的天秤,一头是人,另一头则是沉甸甸的布袋,上面插着个牌子,写有:一百二十。
凡是把箩筐压到底者,都被汉子以“怕压断桥”为由赶走。
沈春行默默看了会儿,笑了。被气笑的。
边关百姓过的再苦,能轻于一百二十斤的男子,也极为少见。
只她观察期间,能通过者,唯有三小媳妇俩老人跟一孩童。
那汉子还不肯让多人同行,一次只放一人过桥。
小媳妇还好说,至多自个儿谨慎点,老人跟孩子就比较犯难,木桥窄而晃,且无护栏扶手,稍有不慎,便有跌落河中的危险。
如此,来看病的人中,十之八九都被阻住去路。
沈春行随口问:“桥是那几人修建的?”
荀慧生如实答:“这个谁也没瞧见,但是吧,那些人来的头一天,附近的船老大就再没出现过。”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仅凭一座木桥,不止阻了同缘堂的生意,更是堵住他们的活路!
物资难以运送,短期或许能熬,日子久了,唯有被逼走一条路。
沈春行凝望向对岸的那间孤宅,想得却更深远些,“把医馆建在城墙底下,褚大夫还挺特别。”
“你说反了,”荀慧生摇摇头,“乃是褚大夫先在此开起医馆,救了许多人,城主这一高兴呀,直接就把城墙扩到河外面。”
“不多不少,刚好将同缘堂护在城内。”
沈春行诧异:“这么说,褚大夫入了城主的眼,那怎得还会有人敢为难她?”
荀慧生扫了眼一直默默跟在后面不言语的几人,目光尤其在杨一身上多停留,讪笑:“咱这位城主啊……眼睛比较大,能让他高兴的人,多如牛毛。谁敢保证,能一直被他老人家记着?反正,打从城墙建好后,没见他与褚大夫打过交道。”
这话听起来像个渣男。
可见对方一直在瞄杨一,沈春行又忍不住多想。
难不成,这位城主是女子?
薛永安看破她眼神里的古怪,故意压低嗓音,轻咳声:“话题扯远了,咱来只为找大夫,无意掺和是非。”
“哦,对对……”
沈春行回过神,又望了眼那桥,反手拍了薛永安一小巴掌。
“你倒是跟我说说,咋不掺和?”
一百二十斤啊!
把杨瘸子摇醒,让他自个儿爬过去也够不着啊!
“要不我过去,将那位大夫给请出来?”卜瑶急得团团转。
可荀慧生还是摇头,“没用的,褚大夫从不离开同缘堂,以往有事,也都是差丫鬟药童出来办。”
“所以啊,”沈春行双手一摊,“大夫就在是非中。”
薛永安已然大步走过去,在几个汉子的愕然下,一脚踢碎栅栏。
她笑眯眯地对荀慧生解释:“遇到不平的事,我们通常会选择最简单粗暴的法子。”
荀慧生闭上嘴,背脊蓦然发凉,藏在心底的小算盘,好像被那双眼全然看透。
顿感纳罕。
她身前明明只有一黄毛丫头啊!真是怪哉!
汉子在惊诧过后,随之大怒,抄起脚边的砍刀,朝薛永安扑去。
然后——
在路人的围观下,没用杨一出手的,那些汉子,就被薛永安全踢到河中。
“你……”荀慧生指了指魁梧汉子,又望了望长身玉立的少年,彻底迷茫了。
她到底准备招揽谁来着?
想想,要不就都要了吧!
第139章 区区小城
拦路狗没了,可桥还是那座窄桥,虽然对一百二十斤的限重有所怀疑,但谁也不敢冒险。
来看病的人皆愁眉苦脸蹲在桥边,一边商议,还一边安慰沈春行几人:“待会咱先走,你们跟后面,应该出不了事儿!”
他们倒是光棍。
左右都得罪过了,也就不在乎多得罪点。
有人闲着无事,拿长杆去捣河里的汉子,谁敢冒头,就拍谁,跟打地鼠一样。
沈春行看得手痒痒,四下寻摸,很想要亲自尝试。
薛永安及时揽住她的腰。
沈春行挑眉,促狭地弯起眼,然而调戏的话尚未说出口,就被薛永安搂着飞跃过桥。
少年脚下犹如踩在雪地上般,轻巧且随性,那座随时会坍塌的木桥,竟神奇的没有丝毫晃动,仿佛压根无人在上面行走。
“好轻功!”荀慧生眼睛亮了。
众人皆满脸渴求地望向对岸,恨不得也找个武艺高强的女婿。
卜瑶眼里生出期待,杨一犹豫着,撇开脸。
他的体格摆在那儿,实在走不来身轻如燕的路线啊!
那边。
沈春行被薛永安放下,仰起小脸,极认真地问道:“咱就是说,光我俩过来,有什么用?”
薛永安回答得理所当然,“反正耗着也是耗着,随意走走吧。等盯梢的人把话传回去,自会有人前来,到时把该解决的都解决掉,还愁寻不来船?”
沈春行略思索,递去个赞赏眼神。
难怪他刚才那般嚣张,只怕早就发现混迹在市井中的暗哨。对方敢在六壬城中为难一名大夫,必有所持,待会儿就看,谁的拳头更硬些……
青砖堆砌成的小院,比之红泸县外围的黄泥巴土墙,看上去要值钱许多。
葛家因失去生计而卖女,褚大夫却好像活得挺富裕,这让沈春行有些意外。
方才对岸的惊呼声,早已传递进了小院,一名药童打扮的少年走出来,警惕望向两人,询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沈春行笑:“来医馆自然是找大夫看病,总不会要饭吃吧。”
少年一愣,脸上的冷意再也绷不住,憨憨地摸了下后脑勺,松口气:“看病啊,我还以为又是来找麻烦的……行,你们随我进来吧。”
说完返身回了院子里。
薛永安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春行后面,进门时,随意扫了眼地面。
陈土新翻啊。
他默默移开目光,没有拆穿。
住在这种地方,作出怎样的防备都不过分。
院里。
一位身型窈窕的妇人正在晒架前翻翻捡捡。
旁边是偌大的药田。
沈春行暗中咂舌。
刚落地时,她就觉得这院子大的有些过分,想着,好歹是作为医馆用,许设立了些供病人歇息的卧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