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道长也是来逮人贩子的?”沈春行似笑非笑。
“人贩子?”老道揉着被踢疼的肩膀,砸吧下嘴,“你非要这么形容,倒也行。”
沈春行挑了挑眉,正欲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老道摆摆手,“想看热闹就跟我来。”
说罢。
老道纵身飞跃到旁边的游廊顶上。二人没犹豫,立即跟上。
一路追踪至庄园深处。
四周打斗的声响愈发激烈。
老道专挑人多的地方去,偏他身法鬼魅,每每都落在旁人的视觉死角,有时甚至就从对方头顶上飘过,竟完全没有被发现。
若非看出老道阳寿未尽,沈春行都要怀疑他是同行!
好在薛永安的轻功亦不遑多让,紧紧追在老道身后,被他饶有兴趣地瞥了好几眼。
“这人不是故意跟你较真吧?”待落到片榆树林里,沈春行忍不住嘀咕。
薛永安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有人!”
当先迈入林中的是个半大少年,跟沈春行差不多高,一身破衣烂衫,右臂挨了一刀,深可见骨,只得用左手紧紧握住菜刀。
“小兔崽子反了天啦!”
其后,追着十几个精壮的汉子,边追边骂。
少年眼里恨意滔天,“你们这些晋国的杂碎!不得好死!”
薛永安眼神闪烁。
晋国啊,瞬间就把庄园里的一切串联上。
他虽然对夏渊国无甚感情,可好歹是端着朝廷的饭碗,遇到这种事,很难不动容。
两国之争,于战场上,无论使出何种计谋都不为过。
可在战场外,对无辜百姓施以毒计,足令人不耻。
沈春行深深看了眼少年,没有阻止薛永安溜下树的行为。
她只是在思考,要如何跟奶解释,自己又捡了一个倒霉蛋回去……
第142章 生性古怪
少年身负重伤,仍不肯放弃,用双血眸死死盯住那些汉子,直到看见树上出溜下来个人,才泄了气般,震惊地往后连退几步。
这是……什么情况?
那人缓步走来,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就这么走到众人身后,姿态随意地一抬手,便轻易地扭断了一人的脖子。
画面何其残忍。
可放在少年眼中,却是在梦里才敢想的场景。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怀疑,乃是因自己伤势太重,以至于产生了不该有的幻觉。
然而歪倒在地的尸体却做不得假。
其余汉子皆被骇住,四散开来,待看清来者仅一面嫩的少年,厉声喝道:“呦,竟然还有同伙混进来!难怪这么大胆!我告诉你,只要是到了咱这儿,就没人能全乎着走出去……”
这话口气多少有点大。
上一个敢跟薛永安放狠话的人,如今怕是都喝过孟婆汤,在奈何桥边排队等着投胎。
他下手向来又准又狠,不大会儿,便解决掉那些令人生厌的嘈杂声。
榆树林中的纷争起得快,结束得更快。
沈春行不忍地啧啧两声,跟老道搭腔,“只要是到了咱手里,就没人能全乎着走出去,您啊,是真幸走运。”
“……”老道摇头晃脑,“年轻人就是太冲动啊,好戏都还没开场呢。”
就在这时。
榆树林外再次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薛永安扫了眼满地尸体,略感犯难,想想,干脆把少年一同拎上树。
少年没有反抗,跟刚才比简直判若两人。
他虽不知对方目的,可也不傻,胳膊跟大腿哪个粗,还是能分得清。何况与人家一比,自己只怕是根小拇指……
这回跑进来的是一群孩子。
形象更为惨烈,要么缺胳膊断腿,要么容貌尽毁,皆神情麻木,对于跌倒在地的同伴没有施予半分关注。
两帮人将其包夹住。
沈春行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诧异地闭上嘴。
她这是什么运气,怎么到哪儿都能遇见熟人?
左边的领头者竟是杨玉成,穿着身粗布衣裳,显然是经过乔装打扮。
此人应该在界碑山脉内才对,也不知为何会隐瞒身份出现在此。
右边的一伙则比较耐人寻味,领头者沈春行并不认识,可她眼尖的发现,对方身后跟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
芝麻眼,蒜头鼻。
正是先前在城南集市故意出言为难自己的地痞!
后来杨一尾随跟踪,发现矮个子偷溜进济昌药铺,与黄老板有过交流。
她瞬间联想起河岸边的游戏。
难怪礼亲王那边不肯接招,原是把人调来了这儿啊。
底下。
两帮人碰面,都有些惊讶,领头者对视眼,又默契地移开目光,似乎认出了对方。
待发现满地尸体后,他们脸色凝重许多,顾不得多问,直接让人去孩子中间搜寻。
等得到失望的结果后,两帮人又火速离去,丝毫没有要管的意思。
“果然是场好戏。”沈春行呛起抹冷笑。
几方势力汇集于此,却无人愿伸以援手。
晋国细作要毁了夏渊的根,这没什么可说,但作为本朝官员,亦对眼前惨状熟视无睹,未免令人心寒。
她面无表情地望向对面树上。
薛永安拎起那少年,几个飞跃消失在枝头间。
少年心跳如鼓,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
薛永安没搭理,只是在来到处无人的地方时,随手将少年扔到墙根底下,随即离开。
期间未曾有过言语。
少年愣住,不敢相信自己轻而易举得来自由,犹豫了片刻,朝着刚才那两伙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那孩子身份定然不简单,姑娘将他放跑,就不怕错过一桩好机缘?”老道掏了掏耳朵,状似无意地搭话。
沈春行撇撇嘴。
她是喜欢捡些能给自己带来乐趣的倒霉蛋,可也分情况。
少年乌云盖顶,却脚踩金光,注定要走一条登天路。
若无树下的那些孩子,救了也就救了,可偏偏让她见证到世间冷漠,便生出许多不喜。
“我这人啊,性子古怪,越是有人抢的东西,越不想要。”
见着薛永安归来,沈春行出溜下树,面对一众茫然的目光,施施然笑道。
“越是无人在意的,越是想让其成为万众瞩目的存在。”
老道夸张地打了个呵欠,摆摆手,“能人所不能?姑娘别的看起来稀疏平常,志向倒是挺高远。”
沈春行脸上笑意就此僵住,回头瞪了眼老道。
心说,这人到底哪冒出来的?无福无禄,无怨无债,跟块石头一样,与天地间不沾因果。
偏偏又要跳进俗世的泥潭里。
从老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刻起,沈春行就在怀疑。
他来此究竟是为什么?
然而眼下的情境并不允许沈春行去探究。
在略思索后。
她问那些孩子:“想不想活?”
无人应答。
她只好换种说法:“我请你们吃饭吧,红烧肘子,酸菜鱼,香辣肥肠,毛血旺……想吃的自个儿跟上来,只要出了这地方,管够。”
所有的孩子都抬起头,黯淡双眸中多出些异样,等沈春行迈开步子,立马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即便对世间已绝望,他们还是忍不住好奇。
毛血旺……是啥?肯定很了不得吧。
就跟眼前突兀出现的仙女姐姐那般,令人心生向往,却又不敢奢望。
老道很自来熟地跟在后面,腆着脸问沈春行:“也有我的份吗?”
“……”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期间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四周都静悄悄,仿佛再无活人般。
等走到处垂花门旁,突然从后面的草堆里蹿出个瘦麻杆。
“薛爷慢动手!我是老柳啊!”
沈春行翻个白眼,他俩又不是傻子,那么大个脏东西还能认不出吗?
“不是让你去打听事情吗,猫这儿干嘛?”
柳三狼一脸惊魂未定,“我都打听清楚啦,东西是要运去礼亲王的领地……姑娘你是不知道啊,我偷听到个天大的八卦!说出来,包准能吓到你!”
第143章 一步登天
“等等,你刚说那些人要把东西运去什么地方……”
沈春行皱起眉头,再三确认:“礼亲王的封地?”
“没错!”柳三狼一愣,仔细回想,笃定道,“就这会儿工夫,粮车都已经先出发了,确是往南边去的。若非我够机灵,借尿遁偷跑出来,只怕姑娘得跑老远去寻!”
沈春行嗤笑声:“你就算被绑到天涯海角,左不过是飘回来的事儿,莫非是舍不得这具肉身?”
心里却隐隐有些后悔。
方才那少年明明提到晋国,看底下人反应,也不像是胡言,如今怎又冒出来个“礼亲王”?济昌药铺的人,刚刚可就在跟前啊。
莫非,他们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好好的一桩大案,彻底成了半截,早知道就问清楚再把人送走。
沈春行抓心挠肝的郁闷,斜睨眼瘦麻杆,有气无力地问:“究竟是什么天大的八卦,难不成,还能跟皇帝老儿有关?”
在古代人眼里,皇权向来大过天,能吓到她的八卦,总归不能是小鱼三两只吧?
瘦麻杆脸上凸出的颧骨颤了颤,那是柳三狼在心里打鼓。
即便他以前在国公府做过事,那也没见谁敢把“皇帝老儿”挂在嘴边的!
可转念一想,人死如灯灭。
就是陛下去了阴曹地府,照样要受阴差的管!谁比谁手腕子粗,还真不好说。
心里缓过劲,先前那石破天惊的消息,如今想来,便不再值得卖关子。
柳三狼嘴皮子一搭,就把听来的话都透露给沈春行。
“先前咱还以为这里的人是因害怕驻军才转移阵地,其实不尽然!”
“近来有人在六壬城打听乞儿幼孤的消息,很快就查到粮庄,今儿咱是赶巧了,刚好遇见那些人打上门,就在咱来之前,里头已经被搅和得乱七八糟。”
“如今庄园里已经快没活人了,要么随车队逃走,要么被当场斩杀!”
沈春行脸上没什么惊讶,这些他们早就察觉到了,打从翻进粮庄内,薛永安便发现有人先一步潜入。
因而在见到空空如也的地窖时,二人也无甚意外。
“你可听到,那些人究竟是为寻谁而来?”沈春行扫了眼身后。
那老道还挺识趣,见他们有话要说,主动走远,眼下正混迹在孩子堆里,左捏一人肩,右拍一人大腿……跟个老流氓似的。
孩子们从眼神麻木到满脸警惕,只用了两巴掌。
任谁被当作泥捏,也得生出点脾气,何况他们本就不同于寻常,刚刚才有了段残忍经历,已然无法再承担任何挑衅。
“这就是我要说的大八卦!”柳三狼鬼祟地朝四周望望,压低声音,眼中却迸发出激动的光,“他们找的乃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七皇子!”
回忆着先前那青衫管事的叮嘱,柳三狼还有些不敢置信。
“起初我还惊讶,如今的拐子胆子是真大,竟敢朝皇室下手!后来听那领头的说啥,闹了乌龙,还要将所有粮草送去给礼亲王当陪罪,我才明白过来。”
“姑娘没去过京城,可能不了解,如今在朝堂上,就属礼亲王一党势力最大。他又贵为陛下的胞弟,按理,也是有望于继承大统。眼下七皇子失踪,若陛下恰好在此事出了意外……”
话到最后变得含糊。
但两人已经听明白,这消息恰合了薛永安之前的猜测。
杨玉成应是传统的保皇党,他来找七皇子,不稀奇,奇怪的是礼亲王的人自个儿打起来……绑架的是他,寻人的也是他,不知演的哪出戏。
再牵连上晋国,可谓是乱成一锅粥。
只是这些都与小小县令无关,既然被赶出京圈,便要做好自己的本份。
意识到此地不宜逗留,薛永安没让柳三狼继续唠叨,朝沈春行眼,便走到前面探路。
“行了,这事儿你藏肚里,再不能提。”
看出两人是真不在意,柳三狼很郁闷,那可是皇位之争啊!
若能先行寻到七皇子,说不得,就是一步登天!
他紧紧跟在沈春行身后,试探着问:“薛爷难道就不想回京城?”
沈春行无所谓的嗯了声。
柳三狼不由提高了嗓门,“那咱这是来做什么?”
无论是“铁矿”、“寻粮”、“剿匪”,在他看来,都透着股对权势的野望。
原以为薛永安走的是回京打脸的路子,现在却告诉他,是自己想岔了,柳三狼感觉不太能接受。
“……”
只看他脸上失望的表情,沈春行就猜到柳三狼都脑补了些什么,不由好笑。
“你还记得你是谁的人吗?”
柳三狼心虚地移开视线,那活着跟死后,能一样吗?反正他觉得现在这样,也挺有趣,比去了阴曹地府,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来得痛快!
沈春行没有多计较,回头看眼孩子,只淡淡道:“自然是为了,活着。”
局势把他们推到此地,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能顺从心意的活下去。至于更高远的志向,那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
一行人很顺利地离开庄园。
偶有碰到“漏网之鱼”,都被薛永安轻易解决,他眼观八方,每每都能提前避开杨玉成那两伙人。
在把所有孩子捏了遍后,老道将目光放到薛永安身上,眼里满是欣喜,看样子,似也想对他下手。
沈春行微微上前几步,格挡开老道的视线,实在懒得与其周旋,直接笑问:“道长这是准备跟咱一起回家?”
老道回过神,半真半假地点头,“既然姑娘热情相邀,我怎好拒绝?那啥毛血旺,要真的管够才好。”
“……”
柳三狼震惊地张大嘴。
在沈家大姑娘跟前,都敢这么不要脸……他知道吃进去的是饭,往后丢的,可能是命吗?
还从未有人能占到沈春行的便宜。
良久。
她勾起抹甜腻笑容,柔声道:“那道长可要跟紧了。等会儿咱要去的地方,比较乱……”
粮庄距离六壬城不算太远。
带着群浑身是伤的孩子,去那里,乃最不明智的选择。
可他们偏偏就是去了。
等站到北城门底下,天色已渐黑。
老道背着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溜到了孩子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