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茫。
沈春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激动的狂呼。
“好汉!且慢!”
第135章 又来一二百
二人很警惕,没有放缓速度,眼看就要远离。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狂呼。
“别拽啥文词啦,快说重点!”
“啊对!俺们要投诚!俺们要种地!”
“额滴祖宗姑奶奶啊,给一条活路吧!”
沈春行犹犹豫豫地拉住缰绳,迟疑地回头望眼。
十几个穿着土黄色衣衫的汉子追在后面狂奔,见她回头,激动地快要落泪。
“姑娘!沈姑娘!沈姑奶奶!给个机会吧!俺们是真心想当个好人啊!”
瞧出对方乃是真心实意,而非有诈,她诧异地勒停马,用古怪的眼神来回扫视,等人气喘吁吁跑到跟前,方才迟疑着问:“诸位这是何意?”
杨一见她停下,随即调转马头,缓缓挡到前面。
“姑娘,听闻您之前降伏了一伙马匪?这山匪马匪都是匪,您不如,连我等一同带走吧!”汉子们竟直接跪下,只差再抹几滴眼泪。
沈春行指挥着马避开,“诸位弄错了吧,收服马匪的人乃是蔚千总,我一个小姑娘,何来那么大本事?”
站在前头的一人苦笑:“姑娘就莫要隐瞒了……实话告诉你,那帮子马匪,跟咱九峰的人私底下有联络,他们的人一跟着你跑了,立马就有信传来。”
“上面写的真真,乃是因你先前施药的行为,动摇了新来的那伙流民,从而让黄三爷下定决心,这才接了伏击流放队伍的悬赏……后来事情被搅黄,没多久,黑市里便又多出一追杀令……”
话到最后变得含糊。
沈春行秒懂,意味深长地笑笑:“我就奇怪怎有人会跟一小姑娘过不去,原是气我坏了好事。”
明明在谈生死,语气却淡得仿佛在讨论菜卖几文。
与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汉子额头渗出冷汗,没等沈春行再问,就是一顿交代。
“不瞒姑娘,眼下九峰乱着哩,都在为劳什子铁矿争红了眼。咱们这些人呢,又都是些小喽啰,深知趟进这滩浑水,只会有一个下场……幸得薛县令途径此地,给咱指了条明路……但求姑娘开恩啊!”
沈春行正琢磨着,被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听愣住,垂眸一看,底下人的已经磕起头。
邦邦邦——
那叫一个瓷实。
她讶然:“你们受到薛县令感化,那直接找他去就是咯,为何来求我?”
汉子嘴里含糊:“薛县令那是何许人也?等闲之人不敢靠近……我等鼠辈,望之而肝胆俱裂……实在是不敢劳烦他老人家啊!只得厚着脸皮来恳求姑娘!”
沈春行摸了下鼻子。
不知该感慨对方有自知之明好,还是夸赞阿淮行事太过凶猛!她真的很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
“你们是如何得知我来了此地?”
“不瞒姑娘……”一直在回话的汉子讪笑声,“其实各个寨子间都互相安插了细作,但凡有点风吹草动,整个九峰就都知道了。”
他偷瞄眼杨一,暗示意味浓厚,“我这一听说虎威寨被下了套子,就坐不住啦,后来一细问,其中竟有一勇猛如战神的汉子……跟一小姑娘。那是不是的,咱都要来看看啊,万一运气好,碰着呢?”
沈春行呵呵笑,突然岔开话题:“我瞧你不像是普通喽啰啊,以前做什么的?”
汉子缩了缩脖子,“回姑娘的话,我以前在苍鹰寨,专负责传递消息……打听个八卦什么啊……但我上山前也曾种过地,包准是一把好手,您若是不信,大可以把我带回去试试!”
合着还是个情报头子。
沈春行似笑非笑:“行了,你也别搁这儿使激将法啦,若你们真有心投诚,我替薛县令答应,左右不就十几人……都在这了吧?”
汉子紧张地摇摇头。
“哦,其余还有多少人?”
汉子小心翼翼竖起一根手指,“也就……一二百?”
沈春行咳嗽几声,扫了扫他们头顶,确认是灰蒙蒙一片。无福禄亦无罪孽,乃最寻常的命格。当不能设局蒙骗自己。
可也就是因此,她才更感诧异。
一二百,小点的寨子统共也就一二百人吧?
这是被阿淮吓破胆不成……
想到此,沈春行改了主意,军营中亦有随行大夫。
“你可知薛县令如今在何处?”
汉子使劲拍了下大腿。
他可太知啦!
这正是自己一伙人来的主要目的!
“姑娘请随我来!薛县令眼下就在北边扎营!”
四人骑马,其余者步行,又逢夜深,速度实在快不了。
沈春行便跟汉子闲聊:“这位大哥瞧着不到三十?”
汉子腆着笑脸:“姑娘可真会抬举人,我已三十有二!家中上有六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娃娃,全家指着我一人过活!您是不知道啊,当初若非被赋税逼的没了活路,也不至于往山上跑……”
沈春行打断,“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汉子的笑脸转为苦涩,“果然瞒不过姑娘的慧眼!我本在京城边上讨生活,被那富绅强夺祖宅,上告无门,只能无奈咽下苦果,后来有一年干旱,地里种不出庄稼,实在活不下去了,就……”
卜琬听得好奇,忍不住问了句:“就怎么样?”
“就一刀砍了那富绅的脑袋,带着妻儿老小混进一户被流放的员外家,趁机来到北境后,又神不知鬼不觉逃走,这才上山入了苍鹰寨!”
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正因为此,才更令人唏嘘。
卜瑶想到自身,面色转冷,不再言语。
沈春行倒是一直笑眯眯。
那汉子表面上谄媚,实则话中条理清晰,步步掌握主动权,非同一般啊。
下了山。
穿过片荒地,便能望见一片低矮的枯树林。
附近溪水潺潺。
从地理位置来看,此地并非扎营的好去处。
可汉子将四人带到枯树林外,便不肯再前行。
“薛县令就在里面,我等就不进去了,且回去等候姑娘的好消息!”
他还算好的,其余山匪站的老远,仍两股颤颤,仿佛随时做好逃回山上的准备。
“……”
此情此景,不得不让沈春行怀疑,那林子里的究竟是阿淮,还是杀人狂魔!
第136章 震慑
零点星光飘洒向枝头,越往里走,竟越觉亮堂。
薛永安坐在火堆旁烤鱼。
袅袅余烟在空中盘旋,一点儿也没有要防备野兽的意思。
沈春行耸了耸鼻子,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夺过薛永安手里的烤鱼,美滋滋咬上口。
论厨艺,她跟老杨绑在一起,也比不过他啊!
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突然出现,薛永安没感到意外,略扫了眼跟在后面的几人,压低声音:“柳三狼告诉你的?”
一提起这个,沈春行还来气了,转着脑袋三百六十度寻找,结果找了个寂寞。
“甭提他,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白日里说去去就来,去到现在,脑浆子都快打出来好几回了,愣是没出现,也不知道猫去哪儿去了!
她吐槽完柳三狼,又把庾苌拎出来谴责一通,完事让杨一过来,指指他背上的男人,问:“咋就你一个人在这儿?”
柳三狼之前所言,薛永安是与军队随行……杨玉成来沈家送礼时,曾言要去趟县城办理要事,没几日,等沈春生再前往县衙,薛永安已出门远行……究竟是被谁带走,都不用猜的。
等杨一把男人放到空地上,薛永安看眼他脸色,估摸就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略沉吟:“不赶巧了,只有我一人在此。”
沈春行眨巴眨巴眼,顺手从火堆旁拔出根烤鱼递给卜瑶,摆出听故事的姿势。
卜瑶哪有心思吃啊!
可见一个不着急,一个不惊讶,一个……木头桩子,她两眼茫然。干脆化悲伤为食欲,囫囵吞鱼!想着,实在没法子,自己背也要把人背去六壬城!
“先前,杨守备找到我,说了一堆客套话后,非问我初来乍到,可有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若有,一定要告诉他……”
薛永安一边说着,蹲到男人身旁,神情冷漠地掐起脉。
“我答没有,他还不高兴,左一句试探,右一句车轱辘话,硬是在咱家蹭了两顿饭。”
沈春行咧咧嘴角,想笑。
“后来,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他,就把九峰的事告知。想着,反正都是要打,索性把战场放在对方的地盘,也免得伤及到百姓。”
薛永安摸完脉,又去撩杨瘸子的裤腿,古人衣服宽松,倒是方便得很。
结了厚痂的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
卜琬咬唇,嘴角渗出血丝,见沈春行向自己这边望来,她慌忙一擦脸,“这鱼刺挺多……”
沈春行理解般笑笑,“刺多你就吃慢点,许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在卜瑶茫然的注视下,她把插在腰间的匕首,递给了薛永安。
薛永安取来水囊,将其倾倒在男人的伤口处以及匕首上。
四周瞬间盈满浓烈酒味。
随着他一刀下去,男人于昏迷中发出声闷哼。
卜瑶瞪大了眼,想要冲上去阻止,脚下却生了根般。她是个明白人,见过太多苦难,也就很难再冲动。
沈家妹子没道理害自己男人。
薛县令更没有。
眼前的画面虽然看着可怖,未尝不是种救命的法子……想当初她能断臂而活,全仰仗沈家二丫头的一把杂草!
在仔细剔除掉病变的腐肉后,暗褐色的伤口重新变得血迹模糊,看着都让沈春行咂舌。
也就是男人昏迷着,才省了许多麻烦。
薛永安从怀中掏出一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倾撒在伤口处,又找来干净衣裳撕成布条,替其包扎好。
沈春行就搁边上看着,等他完活后,把一东西塞进男人嘴里,这才回头说道:“三七加老山参,阎王爷来了,也得多给出半日命。”
卜瑶的一颗心总算放回肚里,当即要跪下给两人磕头:“妹妹的大恩大德,等你姐夫醒了,我让他当牛做马去还!”
山匪要跪,沈春行只是避让,既不怜悯,也不愿受着。可换作卜瑶,她如同早有预料般,提前伸手阻拦。
“姐姐说这话就外道了,你知我这人的,最是不懂客气!往后若真有事儿,绝不会忘记找你们帮忙。”
见沈春行坚持,卜瑶只得把感激藏在心底。加上这次,他们夫妻,一共欠了沈家两条命!
当竭尽全力偿还!
越是被伤透的人,越是想要抓住这世间少有的善意。
薛永安擦干净手,让杨一给男人换块干净的空地,等到周边没外人了,他才轻声说起未尽的话。
“杨玉成到此后,围而不攻,明着是替我来震慑山匪,实则暗地里一直派人外出搜寻。我无意掺和他们的事,便找了个由头,独自行动。”
沈春行皱眉:“难不成,他也是来此找矿?”
“看着不像,”薛永安把几条留着明日早食的鱼宰杀,穿成鱼串,插到火堆旁烤,“若寻矿,为何要刻意带上我?杨玉成此人,有勇有谋,且目光深远,是个难得的将才,只可惜心思过于谨慎,反而缚住手脚。想要出头,得寻一契机。”
沈春行瞬间跑题了,“你一个文官,对武将评头论足,好像很懂的样子啊?”
薛永安憨笑,把说了一百遍的话又搬出来:“那是,我以前当过兵!”
沈春行嗤之以鼻,他还说他当过少将!谁信啊?
话扯远了。
“若不是寻物,便是寻人……如此谨慎行事,想来还是个身份极尊贵的人……”沈春行心中一动,“六壬城往北有一粮庄,里面困着许多孩子,你来了这许久,可曾碰见过?”
“竟有此事?”得知人贩子始末,薛永安面色转冷,目中自有寒芒闪烁,可须弥后,又垂头丧气摇头,“怪我!只顾着跟那些山匪玩玩儿,都没注意到旁的。”
沈春行满脸不信,“玩玩儿?咋玩的?你追他逃,他插翅难飞?”
薛永安轻描淡写:“就,高兴了去山上走一趟,带走十几个人头。不高兴了,再走一趟。走着走着……”
沈春行抢先接道:“山上就没人啦?”
听听,听听,这是什么魔鬼发言吧!难怪把人家吓得要找第三方谈投诚!
她啧啧几声:“我现在严重怀疑杨玉成是看中你的心狠手辣!你往那儿一站,比调来一个营都有震慑力!”
第137章 老土
薛永安讪笑:“匪者,乱邦之根,国将乱际,当先除祸患。”
沈春行:“你又知道咯?”
她以为他是从风水中窥出局势,却没想,现实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峻。
“杨玉成告诉我,老皇帝病重已有一段时日,怕是快撑不下去了。”薛永安神色淡淡,仿佛在讨论的只是一介卖菜老翁,他突兀笑起,“你猜猜,我这具身体的主人,究竟是为何被贬至北境?”
上一句石破天惊,下一句没头没脑。
沈春行顺嘴问:“为的啥啊?难不成,他在殿试的时候当众脱衣服,辣了老皇帝的眼?”
“……”薛永安脸上那富有深意的冷笑,骤然凝结,继而转为郁闷,“有时候我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sorry,sorry!”沈春行抱住自己的小脑袋,作出洗耳恭听的手势,想想,又把小橘子往头上一顶,充当安全帽。
放完她就后悔了。
所谓大橘为重!真不是说笑的!
薛永安唇边升起抹笑意,这回乃是发自内心,配合着清俊面容,令人见之而如沐春风。
他默默组织了下语言,才接着道:“殿试快结束时,老皇帝问满堂学子,尔等若入朝为官,第一件事,想要做什么?”
月明星稀。
不知到了几更天。
火堆旁,一对璧人挨在一起吃烤鱼,肉香弥漫,撩得橘猫无法入眠,使劲伸出小爪子勾搭。
“若是只谈理想抱负之类,未免稀疏平常。一诉肝胆,又过于空泛,容易给人留下优柔寡断的印象……可无论我怎么猜,都觉得不至于被贬离京城,”沈春行托腮,终于来了点兴趣,“所以,你到底说了什么?”
“是他,”薛永安强调,“他说了七个字。”
在沈春行好奇的目光下,薛永安回忆着中那人的语气,逐字念道。
“劝陛下早立皇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