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学堂,其实就一破院子。
年前时间紧,大伙儿只把有人居住的宅院修葺好。后来朝廷来征兵,几乎带走全部男丁,便少了许多人手。眼下又忙着出摊卖咸菜,以至于抽不出空闲来帮忙。
齐老倒是不挑,他在城里时,本就住在最穷的城西,即便是青砖的底子茅草顶,仍四处漏风,与在狭村,也无甚区别。
沈春行几人赶到时,齐老正领着人给孩子们做饭,见着他们手里的东西,眉开眼笑地放下大勺。
“甚好,甚好,你们要晚来一步,我这米可就放多了。”
学堂中无灶房,只一茅草棚子,沈春行抻头扫了两眼锅。
野菜里掺米粒,比熬粥还稀,唯独量大。
院里站着一个,两个,三个……足足二十八个萝卜头。
她数过一遍,又数一遍,越数越糊涂。
就在村里转了一圈,怎又多出来十三个孩子?
瞧着都是些生面孔,她确定自己以前没见过。
“这些都是齐先生的……孙子?”沈春行不太确定。
“你要这么说,也行。”齐老笑呵呵,抄起碗就给孩子们打饭。
生面孔们排成一列,拿到香喷喷的饭菜,却不慌着吃,而是端给旁边傻愣愣站着没动的新人。
刁氏瞪了眼沈春行,压低声音解释:“那些都是齐先生收养的孤儿……我晚回来了几日,没见到他刚来的场景,听村里人说啊,哎呀妈呀,把村头的二大爷都感动哭了!”
齐先生读了五十九载的圣贤书,仍没能考中秀才,他自觉人笨就要多做贡献,于是乎,把所有钱财都花在买书跟收养幼孤上面。
抵达狭村那日。
天才蒙蒙亮。
村民们刚准备外出摆摊,就见一行人缓缓朝这边走来。
领头的老人家双鬓斑白,背上背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怀里还抱着一个,两条胳膊上绑着布条,里面沉甸甸的,也不知放了些什么,直坠得人肩头下塌。
老人家身后跟着十多个孩子,每个孩子怀中都紧紧抱着一叠厚厚的书籍。
他们就这样迎着朝露站到狭村村口,略带拘束地看向过往村民,犹豫许久,方才嗫嚅着问:“县令家的沈姑娘……是住这里吗?”
没有金银细软,没有傍身家私,更没有劳什子繁琐的生活物件。
齐先生带来的,唯有十三个孩子,跟满满一墙的书籍。
里面有新有旧,有板正的印刷体,亦有潦草狂书。
沈春行去了趟存放书籍的空屋子,沉默着走出来。
“其实这些书,也不光是我一人的。咱红泸县,以前有县学,城破时,大伙儿都慌着逃跑,我就捡了这些东西……”
屋外,齐先生分完饭菜,给自己打了碗野菜汤,稀奇地瞅了瞅孩子们碗里的毛血旺,摆摆手,蹲到墙角吸溜。
第160章 闹呢?
刁氏不由分说地把最后一勺毛血旺盖到齐先生的碗中。
老头嘬了下筷子,没有再拒绝。
因着是做给孩子们吃的,下料时有所减少,红彤彤的底油,看着辣,吃着香。
鸭血嫩滑,鸭肉紧致,沾满汤汁的面片咸香适中。
在这缺少滋味的年代里,可谓是一道难得的珍馐,瞬间就征服了一众老少。
两帮孩子泾渭分明。
一波学着齐先生的样子,蹲在屋檐下,欢喜地嘴巴都合不拢。
一波则傻站着院子中间,直到香味飘进鼻子里,雾蒙蒙的双眼才似终于找到焦点,小心翼翼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继而表情呆滞地咀嚼,再咀嚼……直到把小脸整个埋进碗中。
院里忽然响起哽咽声。
在树林中,最绝望之际被救下时,他们毫无动容;拖着残缺的身子走进六壬城,被无情打量时,他们目光呆滞;忍着剧痛接受治疗,感受到世间少有的善意时,他们手足无措……
唯独此刻,混如一波死水的内心,悄悄泛起涟漪。
仙女姐姐所说的毛血旺,原来是这个味儿啊……吃过这顿,才知以往都是白活,眼里不由多出期待。
见此,沈春行偏过头,笑眯眯地问刁氏:“奶,咱明儿吃酸菜鱼好不好?”
被几十双充满希冀的眼眸盯住,刁氏还能说什么?
“谁要吃鱼,谁自个儿去捉!”
她故意板起脸,却没有吓退孩子们的热情,一个一口“沈奶奶”“包在我身上”,听得人心都化了。
连带着那些残疾孩子,脸上都多些生动,笨拙地把空碗洗净,排着队放进沈家带来的食盒中。
他们也想尝尝,酸菜鱼是啥滋味……
人活着无非就是一个念想,有了追求,才能有活下去的动力。
齐先生先把碗里肉吃完,继而小口小口吸溜着野菜汤,喝光一碗,又打了一碗,方才餍足地擦擦嘴,手无意识地在碗底摸索着写下一个“欲”字。
人生八苦,唯有当下。
口腹之欲也罢,财利诱之也罢,活着,便是硬道理。
沈家大姑娘啊,把人心摸得极为透彻。
想到自个儿的处境,齐先生得意地又打了一碗野菜汤。
村里能有这样的人在,往后只有好日子过。
——
后山底下便有河,冬日里结了冰,如今化开,正是多鱼的时候。
这些孩子里,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小的还没沈宴冬高,让他们自个儿去河边,即便人数再多,大人们也是放不了心。
于是乎。
沈春行被刁氏委以重任,让她带着孩子们去河边摸鱼。
在老太太看来,只要有孙女在旁边,死人从河里捞出来都得再多活几年!
学堂简陋,整个院子看起来空空荡荡。
沈春行转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器具,只好把自家用来装菜的木桶拎上。
临出门前,她絮絮叨叨地跟刁氏叮嘱:“给齐先生先支俩月工钱吧,我可不想吃洗脚盆装的鱼。”
老头尴尬地往屋里一指,“那不是还有洗脸盆吗?”
沈春行看都没看,脸皮也没好到哪去啊!
“学堂这边若是缺些啥,您且写张单子交给吴敏姐,我得空去县城采办。俗话说的好呀,再穷不能穷教育……何况咱以后会越来越富。”她笑嘻嘻地一挥手,领着帮萝卜头冲出了院子。
刁氏在后面啧声,“要你说!”
对于在村里办学堂,大伙儿都是支持的,孙女那啥“穷教育”,她是没听说过,不过有句老话,却是众所周知!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士农工商。
商人历来是地位最低的那个,即便赚得再多钱财,护不住,也是无用!
想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真正的在北境闯出名堂,村里就必须得出几个读书人!
沈家为何一路受到照顾,乃至于到了狭村后,能迅速收拢人心?
很大原因出在薛永安的县令身份上。
刁氏心里跟明镜一样。
只要有朝廷这座大山压在头顶,谁也不敢玩花样。
——
一行人浩浩荡荡。
若非学堂本身就立在村尾,指定要受到不少关注。
很快到了后山脚下。
远远就瞧见许多人围在河边,薛永安几人亦在内。
“出什么事呢?”沈春行走过去,张望两眼,目光微微凝住。
河道边有翻过的痕迹,连接着山包的水流处,盈盈碎光闪烁,t地面裸露出的石头黑沉发亮,让人挪不开眼。
“有人来此开荒,不小心挖出矿石。”薛永安神色淡淡,语气意味不明。
“……”沈春行夸张地拍拍手,“哪个王八蛋如此有想法,跑这儿来开荒?”
先前老宋可是说过,想要挖矿,须得先开山后填河……结果随便一铁锹就给挖出来,这不打他老人家脸吗?
“这些人,如今都知道此地有矿了。”薛永安朝河道边努努嘴,着重指了指某人。
沈春行眯眼打量,很快认出来,这人便是那个山匪代表,每次都是他与自己这边交涉。
此刻。
汉子正蹲在几块矿石旁哭嚎:“本以为逃来此处便能得清净,怎么还是绕不过这茬!”
在山匪眼中,那哪是矿啊,该是索人性命的穿肠毒药!
先前九峰十八寨便是为争夺矿石而陷入内斗,如今又见此物,一甘山匪都面色发苦。
“我就说村头的风水比较好吧,你非要来村尾!这下好了!还真给你挖出宝贝!”
“拿走拿走!赶紧拿走!咱妞当没见过这东西!”
“你说得倒是轻巧!东西就在那儿,眼下咱是能当作没看见,万一什么时候走路风声,只怕狭村就此不得消停!”
两个汉子当场扭打在一起,拳拳到肉,乃是动了真格。
其余人则冷眼旁观,没有要劝阻的意思。
“如此,也只能先挖出来!怎么说这儿都归朝廷管,有薛大人在此坐阵,总不会出大乱子吧?”
两人骂着骂着,忽然住了手,忧心忡忡地商议起。
这话得到众人响应,有说好,有说不好,还有骂娘的!
领头的汉子蹲了半天,颤着腿站起来,搓着手走到几人跟前。
“沈姑娘,你觉着呢?”
“……”
沈春行呵呵笑。
心里只有一句,前排的电影票给报销一下。
戏太假!
第161章
比起这些人,她自然是更相信老宋的专业水平。
这些日子以来,老宋隔三差五都要来此处一趟,量量画画算算,从未放弃过开矿。
可即便如此,仍没能找到最佳的法子。
先前姜氏捡到的矿石,乃是从山体缝隙中冲刷而出,若是这些人巧合地在河里捡到,沈春行尚能信几分。
地里挖出来,哄小孩子呢?
可她面上不显,配合着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们的意思是,狭村底下有矿脉?”
汉子斟酌着回答:“八九不离十……不知沈姑娘,作何打算?”
将一甘人吓破胆的薛县令就在眼前,他不问,反倒要个小姑娘拿主意。
“挖呀,有好东西,为何不要?”沈春行反问,语气变得慷慨激昂,“定然是天佑我夏渊,才在最艰难的时候,把此等宝贝送到跟前!等挖出来,正好制成兵器送去前线。”
汉子有点被吓到,狐疑着瞅瞅她,似在确认话中有几分真。
奈何小姑娘演技太好,面上完全看不出情绪。
他想想,又道:“姑娘可要想好了,铁矿现世,必得争抢……”
“嘘!”沈春行做作地看看四周,压低声音,“你不说,我不说,旁人怎会知晓?”
“姑娘刚不是说要制成兵器?铁矿素来是管制品,在北境这边尤为稀缺,只要把东西拿出去,自然会有人能猜着。”
汉子哭笑不得,心道,沈家大姑娘是聪慧,可毕竟年纪还小,骨子里留着些天真。
“谁说这玩意稀缺,九峰那边不就有吗?”
岂料,沈春行咧了咧嘴,顷刻间便打破了旁人对她的误解。
“真要被捅出去,就推到他们头上……实在不行,那不是还有六壬城?”
“对外就说是在六壬城进来的矿石,看看谁敢去查证……左右这消息是他们自个儿放出来的,九峰闹得那么凶,估摸早就在北境传遍了。”
“有人挡在前面,咱低调行事即可。”
在小姑娘笑盈盈的注视下,汉子抖着手去擦额间汗。
恨不能打自己一耳光!
突然就没了跟沈家大姑娘周旋的底气。
论厚黑,他自愧弗如啊。
两人心里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偏偏还要说场面话。
汉子喏喏应是,干巴巴道:“既然姑娘都想好对策,咱兄弟也能放心住下去……”
话未说尽便被打断。
沈春行转了下眼珠子,突然长叹口气:“然狭村贫穷,即便得了宝山,只怕也无力开采……”
“诸位入了咱村子,按说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衣食住行,不说样样周到,怎么着也不能让你们空着肚子去挖矿啊……”
“唉,如此还是算了吧!”
汉子被她一句大喘气惊得咬了舌头,含糊不清地嚷着:“既是一家人,岂能让乡亲父老养着咱兄弟?那跟以前有啥区别!”
“不瞒姑娘,我等离开寨子前,多少都带了些盘缠……今儿愿拿出来还,还,还于民!”
“对!本就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在老百姓身上最合适!”
得到消息后,匆匆赶过来的俩老头听傻了眼。
王有才张嘴便是一句:“你从哪儿拐回来的二百五……”
被老宋及时捂了回去。
老哥俩你一拳,我一脚地去往河边站定,实地考察起来。
王有才边从河里捞碎沙,边小声嘀咕:“嘿,这年头还有主动上交脏款的……”
怕是把大伙儿当傻子!
“诸位能如此想,乃是咱狭村的福气,我且代替乡亲父老谢过大家!”
沈春行笑眯眯,作为利益既得者,她不介意当回傻子,转头便冲着吴敏使眼色。
“哎呀,既然大伙儿都聚齐了,心动不如行动,敏姐,你还不赶紧来统计一下人数!”
留在狭村的那部分,自然是要登记造册,至于要随薛永安去往县城的……把“民脂民膏”留下也不耽误。
吴敏麻溜地从袖子里取出纸笔。
比起刁氏,她才更像是村长,村里凡事,无论大小,都是交由她记录。
汉子表情古怪,跟吃了黄莲似的抿着嘴,到底没有含糊,直接指挥着人排队交钱。
多则十几两,少则一串铜子,更甚者,有人从裤裆掏出珍藏的老山参……
沈春行赶忙用帕子包住,单独放到一边,回头叮嘱薛永安:“这玩儿你带走,想办法卖给陈嬷嬷吧,也算是咱狭村对她的一片心意!”
“……”
薛永安低笑着应了声好。
“有你真是咱狭村的福气!”王有才对着沈春行竖起大拇指。
俩人看罢,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回来。
老宋憋了半天,只憋出去句:“拿我玩儿了这是?”
啥子挖出来的矿吧,明明是塞进去的才对!就连那河底下的铁砂,都是故意掺进去的!
寻常人或许分辨不出,但在他这种专业人士眼中,痕迹留得太明显了。
沈春行朝队伍那边使了个眼神,压低声音快速道:“谁敢唬弄您老人家?既然有人上赶着来帮忙,左右都是要挖的,早挖晚挖……随便怎么玩儿,只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就玩不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