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怀中的汤圆儿受了惊吓,“腾”地跳下,又躲去了它的小窝。谢明庭擒着她两截雪腕无视了她的挣扎,沉声又唤陈砾:“陈砾,送谢夫人去棠梨榭。”
  识茵叫他强搂在怀中,母女二人已被他人为地分开,谢氏为难地睇了女儿一眼,唯在心中哀叹了句孽缘,扭头跟随陈砾下去。
  “阿娘!”
  视线被阖上的门扉阻断,识茵凄楚唤道,眼泪夺眶而出。
  房间内霎时又只剩下他们二人。谢明庭伸手欲替她擦着脸上的泪:“茵茵,你不要走,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我可以查清楚这件事……”
  “你乖乖的,不要走,我可以让岳母大人每日都来陪你……”
  识茵唯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两行泪绝望地打在他手指上,颊上闪烁着灼灼的泪水湿光。
  眼前的男人仍在哀求她不要离开,她却一句也不想听,奋力一掌扇在他脸上:“骗子!”
  他没有防备,被这一掌扇得偏过脸去,愣愣地侧过眸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妻子。
  她眼中恨意灼灼,看他的目光像极了看仇人,哪有昨夜以前见了他时的欣喜温顺。
  心底忽然微微一震。他茫然张了张唇,不知要说些什么。识茵又一把扯下颈上戴着的铃铛项圈往地上一掷,“噔噔噔”地跑回内室,抱膝恸哭起来。
  铃铛在地毯上骨碌滚了几转,彻底沉寂。他走过去,弯腰拾起铃铛,聆见内室的哭声,一瞬间,心痛如死。
  谢明庭最终没有跟进去。
  他知晓比起他的离开,他的留下才更叫她难过。只叫来了云袅进去守着,房门紧闭,再命丫鬟侍女在外看守,不许她外出半步。
  这无疑是变相的软禁,只会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但他眼下也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写完了辞职表文,交给弟弟:“劳烦你往宫中去一趟,给陛下送去吧。”
  “陛下不同意怎么办?”谢云谏问。
  尚书丞这个位置,哥哥事先就再三推辞,却硬是被陛下强保下来,他担心事情不会那般顺利。
  “她会同意的。”谢明庭疲倦地揉揉太阳穴,“谢氏的出现不会那么巧合,背后定是有人指使,她虽不肯说,你我也能猜到是谁。”
  “我这个时候自己辞去官职,还可我人走而新法不止,可若是先被对方揪出来,就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了。”
  “去吧。这段时间,也要劳你多替我担待担待了。”
  “这是自然。”谢云谏不无心疼地说。
  他知道哥哥是强撑,从昨夜到现在,整整一天了,他片刻也没休息,既要安抚伤心的识茵,又要稳住母亲和谢夫人,还要调查父亲当年的死……现在,才终于腾出手来处理公事。
  家事,国事,千斤的担子都压在哥哥一个人身上,他真怕他会承受不住。
  但身在朝廷,他的家事又哪里仅仅只是家事呢?母亲做的恶一旦传出,哥哥被牵连是必然。丢官只是初始,他和识茵的事再被翻出来,更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真不应该瞒着她的。”谢云谏忍不住道,“我之前就同你说过,有什么事一定要多和她沟通,她喜欢你,自然会体谅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你这样瞒着她对她又是否公平呢?”
  他其实也隐隐明白,茵茵难过的不止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父母辈恩怨,更重要的却是哥哥的欺骗。所以就算解决了这些外在因素,他和识茵之前的矛盾,也还是存在。
  “去吧。”谢明庭却没说这些的心思。他双手支额,疲惫叹着气说,“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一件一件来吧。”
  谢云谏只得离开,往宫里跑了一趟,得知他家里事后,女帝也有些担心。
  “既如此,就先放他一个长假吧。”她不无唏嘘地说,“朕明日早朝就会通知王公百僚,说你母亲患病,你哥哥主动请辞照顾母亲,这担子就只能让玄英先顶上了。”
  谢家的家事她不好直接参与,只得宽慰臣子:“你让他先处理好你们家里的事,朝堂中的事不必担心,朕会替他多担待着的。”
  “多谢陛下。”谢云谏感激涕零地道。
  “对了,有个事情你记得告诉你哥。”女帝忽然道,“闻喜县主回来了。”
  *
  谢云谏回去后,将女帝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哥哥。忍不住又问:“哥,我们明天去找她么?”
  谢明庭摇头:“明天不行。”
  “谢夫人没死,闻喜县主却突然回来,必然是奔着翻案来的。她今天没去京兆府翻案已是大幸了,再耽误一晚上,可真不好说会是什么样。”
  兄弟二人遂疾驰至安平侯夫妇在京的故宅,叫了门房进去通报。又等了两刻钟,闻喜县主才叫人将他们带进去。
  “今夜是什么日子,竟让两位侯爷都光临弊舍。”
  夫妇二人都年约四十余岁,闻喜县主身形高挑,面相略显刻薄,瞧上去便极矜贵高傲。
  至于安平侯,不知是不是当年削官夺爵消耗了他的心气,此时竟十分的苍老颓废,沉默地跟在妻子身侧,大不似谢明庭幼时见过的意气风发。
  两兄弟深夜到访,二人面上也没有半分烦怨,似乎早已料到。
  谢明庭拱手行礼:“不敢。晚辈夤夜打扰二位长辈,还望姨父姨母见谅。”
  彼此的目的都心知肚明,却都耐着性子寒暄完毕。谢明庭道:“其实晚辈深夜拜访,是想请教姨母当年的一件事——晚辈听说姨母当年手刃了一个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平侯立刻神色尴尬地捉鼻,闻喜县主则冷笑:“能有什么回事。”
  “她勾引我丈夫,肚子里还怀了个孽种,所以我把人杀了。”
  “这件事当年就已经结案,我也领了太上皇的责罚。陈留侯夤夜来此,不会是还要因为这件案子对我夫妇兴师问罪吧?”
  “晚辈不敢。”见她不肯说实话,谢明庭索性直接捅破,“晚辈是听母亲说,这女人还曾怀过我父亲的孩子?”
  闻喜县主夫妇此刻已然知晓了谢知冉没死,归京也是奔着翻案来的,本以为他夤夜到访是为他母亲求情,不想却是为的他老子的风流韵事,一时诧异对视。
  安平侯道:“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妇人,我和你父亲相交的那些年,是没有的。”
  “那么,东阑主人呢?”他问,语气一转,“晚辈听说,当初谢夫人要离京退出画坛时……”
  他未有说完,安平侯神色便不自然起来:“当年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再提呢。”
  原来当年他对谢知冉本有好感,不过碍于好友之面不好下手。后来知冉要走,他组织好友在花萼楼为她送行。闻喜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便故意在那场送别宴上给她下药,找了几个轻薄子弟,想要污人清白。
  事发之时,是陈留侯谢浔及时赶到,打跑了那些人,又叫来了顾昀。
  之后,谢浔本欲报官,是他苦苦相求,再加上谢知冉本人也不愿声张,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因了这件事,他被昔日好友狠狠揍了他一顿,两人就此断了交情,再无往来。
  “你怀疑你父亲当日和知冉有什么?”说完来龙去脉,安平侯十分诧异。又坚决否认,“不,这不可能,你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闻喜神色不耐,不过碍于丈夫不曾开口。谢明庭瞥她一眼:“我母亲说,当初是闻喜姨母告诉她,曾亲眼瞧见父亲衣衫不整地从那房间出来。”
  “不然呢?”闻喜脾气与武威郡主如出一辙的暴烈,立刻就嚷出了声,“不止是我,当夜还有好些人瞧见呢,你不信大可以去问花萼楼当年的老板。”
  “当然了,我可没说他一定睡了谢知冉,衣衫不整也可能是因为打架。”她又嘀咕。
  谢云谏忍不住开口:“您当初和我母亲不是这样说的吧?”
  以母亲的说法,她可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
  或许她说的也是实情,但故意隐去部分实情,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闻喜县主不悦:“我怎么不是这么说的了?你父亲衣冠不整地从房间里出来是事实啊。你母亲本来就喜欢胡思乱想,成天疑心这疑心那的,又关我什么事!”
  谢云谏还欲与之争辩,却被哥哥打断:“行了。”
  他问安平侯:“当夜,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在房间内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率先发现且进去的,的确是他。等顾昀赶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半个时辰,的确足以发生许多事了,可惜父亲已死,谢夫人彼时神志不清,这期间发生的事,再没有外人知道。
  事情再度陷入僵局,知道问不出什么关键性证据,谢明庭同弟弟向夫妇二人告辞,安平侯派了人送他们出去。
  自始至终,兄弟俩也没问过谢氏身死的事。
  二人走后,闻喜喃喃:“他竟不是为了他母亲而来。”
  “管他的呢。”安平侯道,“你也别去管这件事了。我原就不支持你回来,你偏要回来,说什么要翻案。”
  “不该翻案吗?”闻喜县主反问。
  “当初是她说要教训教训谢知冉,说什么反正她丈夫是死了,你可还活着,我才控制不住想要一了百了!因为这件事,你我被削官夺爵,到头来却告诉我谢知冉根本没死,被她关了起来,那这些年我们吃的苦算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我这么多年要替武威顶罪。又凭什么,凭什么从小到大,她什么都比我好,分明只是个武夫之女,却能封郡主!长大后,嫁的人也比我好,谢浔对她一心一意,而你,却到处拈花惹草!”
  闻喜说着说着便落下泪,安平侯只得安慰她:“事情都过去了,我这些年也没再犯,你何必再提呢。”
  “就提,我就要提!”闻喜县主神色渐渐癫狂,“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她还稳坐郡主之位,还有两个如此优秀的儿子,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了,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安平侯不由加重语气:“可你怎么不想想,这件事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陛下重用谢有思改制的时候说?”
  “姓高的现在把你我找回来,告诉你知冉还活着,不就是想你去闹,想你去对付陈留侯府?醒醒吧,人家现在是陛下跟前的宠臣,你我却只是庶民。你是县主的时候都斗不过人家,何况现在?那些人自己不想出头,却撺掇着你我来当出头鸟,你可别上这个当!”
  闻喜并非听不懂好赖话,一瞬紧张起来:“那现在怎么办?”
  “等。”安平侯道。
  “他们想我们出头,我们就偏不出头。谢家小子做的是损害各个世家大族的事,定会被群起而攻之。墙倒众人推,等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请求朝廷翻案了。”
  *
  次日早朝,女帝即宣布了谢明庭主动请辞之事,只言武威郡主病重,谢明庭兄弟须在家中照顾,暂且停职,改制之事由周玄英全权负责。
  谢云谏任职禁军也就罢了,那担任尚书丞的陈留侯负责的却是十万火急的改制之事,如今也一并停职在家,虽说是出于孝道,大臣们仍觉奇怪。
  唯有某些听说了侯府变故的高家门生知晓内里,又都蠢蠢欲动着,只等着闻喜县主来做这个出头鸟,一点一点掀出陈留侯府的罪恶往事。
  ……
  朝廷之人如何想谢明庭无暇顾忌,他现在一颗心全扑在当年的旧恩怨上,闻喜县主那边既得不到有用的关键性证据,又开始翻阅父亲当年留下的书信,试图寻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他已快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同弟弟两个,几乎将存放父亲旧物的榕溪阁翻了个底朝天。最终,还是谢云谏先他一步找到,神色激动地攘着几封信跑过来:“哥你快看!我发现了什么!”
  那是几封姑祖母寄给父亲的回信,姑祖母名叫谢云因,乃是女帝的另一位小叔叔楚王的母亲,除却楚王太妃之外,她的另一重身份则更为天下人熟知,即大魏有名的神医。
  她在回信中解答了一种名为“瞀视”的病症,似是父亲曾去信询问,向她请教此病是否会遗传给孩子,又是否可以医治。
  谢云因则言,此症药石罔治,且会遗传,但一般不会影响寿命。若父亲患病,母亲正常,则多半不会传给儿子,却极有可能传给女儿。甚至有些女儿和女婿都不曾患有此病的,生出的孩子却有,可见此病会隔代遗传。
  后面的几封回信,则是一些育婴的小知识,得知所生是个女儿后,又教他如何分辨不会说话的婴儿是否患有此病。二人的书信往来,始终围绕着这个孩子与“瞀视”。
  “哥你瞧。”谢云谏将几封书信上的落款时间指给哥哥看,“第一封信的时间是永昭十年的五月,茵茵是永昭十年九月初七出生的,算着时间,正是谢夫人怀上茵茵的时候。”
  “还有这几封,永昭十一年、十二年,也都是茵茵刚出生那会儿。他这么关心茵茵会不会患这个病,几次同姑祖母书信往来,这,这谁不多想啊……”
  谢明庭出神地看着信笺。
  这些虽都只是姑祖母的回信,但如弟弟所说,一定是父亲先去信才会有的回信。而他如此关心和清楚茵茵那时的情况,也自然都是背着母亲与顾家来往,也难怪母亲如此笃定识茵是父亲的女儿。
  可事实,真就如此么?
  父亲是古道热肠的人,若是替友人问,也并非不可能。
  谢云谏的声音又将他从回忆之中拉回:“不过我还是不明白,瞀视?这是什么病啊?我听也没听说过,父亲有这个病吗?”
  “没有。”谢明庭回过神来,“不过这个病……我似乎曾在卷宗上见过。”
  那的确是一般的大夫也不会知道的一种病,患有此病之人,“以黈为赤,以苍为玄”,即分不清黄色与红色、青色与赤黑色。有的甚至全然看不见色彩,十色世界在他眼中根本一片黑白。
  他会记得这个病状,还是得益于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是十年前的一桩案子,记录在大理寺的卷宗里,说并州有童子不辨红与青,原以为是被后母下毒,官府审来审去都没有结果。案子递到大理寺来,彼时他的老师大理寺卿封衡特意去请教了太医监,才知世上原有一种病症名为“瞀视”,就是这种情况。
  可巧那桩案子,也是男孩的生母患有同类病症,与姑祖母信中所说的“遗传”恰好对应。
  但父亲并非“瞀视”,他如何会担心自己的孩子是否患有此病?若这孩子指的就是茵茵,那么她一定不是父亲的女儿!
  他如溺水之人得遇浮木,立刻攥着书信回到鹿鸣院。回到房间里,她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发怔,云袅及几个侍女守在一旁,桌案上还摆放着新送去的饭菜。
  她在闹绝食,从昨日被留下,再到现在,她只在昨日用过一碗粟米粥,那还是谢夫人千劝万劝才肯用的。今日连谢夫人也不被允许入内,她们几个劝也自然无用。
  眼见他回来,云袅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侯爷,您劝一下吧,夫人怎么都不肯用饭。”
  他便屏退她们,坐去她身边,离得近了,才发现她在绞给他做的那些荷包、鞋袜等物,一幅幅精美的绣图俱被银剪剪烂绞碎。而她雪颜冷漠,似全然不曾察觉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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