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郡主心觉满意,又朝东边努了努嘴:“那边呢,也肯就这么放手?怕是不能吧。”
“这老奴就不能知晓了,大公子并没说什么。”
武威郡主点点头。
表面上看这结果再好不过,长子放手,幼子不知过往重得新妇,顾识茵也不哭不闹,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但她又想,既然顾识茵已和鹤奴有了夫妻之实,若放手的是云谏就好了,也省得她两个儿子都搭进去,就看谢明庭是不是真的放手了。
想了想,她问起另一件事来:“算起来……他俩圆房也有一个月了吧……听说这半个月在龙门过得如胶似漆的,也不知道新妇的肚子争不争气,有没有怀上。”
秦嬷嬷却踌躇起来:“大公子一直在用药,想必,是没有的。”
“什么?吃药?”武威郡主诧异极了。
“是啊,听云袅说,大公子每日都要饮一碗药,她们起初以为是给新妇的补药,后来陈砾那小子说漏了嘴,才知道是从宫中要的杀精的药。”
“那可怎么行!”武威郡主勃然大怒。
她之所以让他娶顾识茵,不就是为了让顾识茵怀孕吗?他竟然一直用药。岂不是坏她大计!
又厉声咒骂长子:“真是个孬种!感情从一早就想着今日了,所以才不肯要孩子。既有胆量睡弟妹,没胆量负起责任么?他简直和他爹一个德行!”
“也许大公子是为了不伤和二公子的情谊。”秦嬷嬷道。
“罢了。”武威郡主却很快拿定主意,恶狠狠地道,“他既想置身事外,我们就成全他。他不愿,就让云谏顶上吧!”
*
金乌西坠,花影满窗,谢明庭进府的时候,麒麟院中已然侍女盈门,十分忙碌。
他本该是回到自己的院子去,足下却似灌铅,并迈不动一步。
思前想后,脚步终一转,往那也曾住了两月的屋舍去。
守在屋门口的侍女瞧见是他,忙要通禀,被他以眼神止住。
室内隐隐传来说话声,纱橱后人影绰绰,是在那间碧纱橱隔出的书房。
他没有进屋,反沿着屋壁绕至了书房窗外,直棂的窗被高高支起,漏出室内风光。
他瞧见他那一母同胞的弟弟正坐在书案前,偏头同识茵说着话。
瞧不见他形容,声音却温柔无比:“茵茵,这半年多以来,你可有想我吗?”
窗内,识茵唯逃避地别过脸:“怎么是半年,妾嫁过来不才两个多月么。”
她和谢云谏其实并不相熟,不过是婚前通过几封书信。加之现在才被他的双生兄长骗了婚,她尚不知晓他是否也参与其中——就算不曾,面对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她也实在难以生出情意。
眼下,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应付。
谢云谏笑:“难道从那次灯会后,你不曾想我?我可是很想茵茵呢,从洛阳到凉州,再到江南潜伏这几月,无时无刻不想……”
“有好几次,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我就想,我的茵茵啊还在等我回去,摘一顶诰命给她……”
他的情话赤忱而大胆,识茵从没应付的经验,又羞又窘,别过脸只是不理。
谢云谏看着怀里的女孩子。
肌肤细腻,粉颜酡红,眼睫卷曲,娇喘微微。
他行过万里山川也在思念的女孩子,此刻就在他身边……
心间不禁一动,他慢慢地贴近了唇去。
颊边的热息愈来愈近,如同拂在心上,火烧火燎地烫。识茵忍不住别过头要躲。
这一眼却恰好与窗外立着的人目光撞上,冰冷,阴鸷,宛如冰下的水毒蛇般蜿蜒自颈后流下。她吓得一颤,下意识站起身来!
谢云谏这一吻就此落空,他怔然地看着似惊似怒的小娘子,不免疑惑,这时,窗外却传来一声明明白白的呼唤:“云谏。”
他应声回头,窗外,夕光流照的花圃里,双生的兄长宛如芝兰生庭,不知站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给谢狗约了一张封面,过几天就放出来。以后就是两张封面轮流换~~~感谢在2023-04-04 19:13:48~2023-04-05 19:5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33章 (精修版)
◎“请兄长用茶”◎
“哥?”
谢云谏吓了一跳, 忙站起身来,宛如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谢明庭的视线仍黏着于少女雪颜绯红的脸上,直至她小鹿般羞涩轻灵地躲进弟弟身后。他有些茫然地收回视线, 脑海中却全是她在弟弟身畔娇颜酡红的模样。
杏眼微饧, 香腮带赤, 似一枝色泽艳丽的春桃,诱人采撷。
她是、她是对云谏动情了吗?才回来半天,就……
“阿兄?”
见他面色恍惚,谢云谏惶惶又唤,更有几分被撞破的窘迫与尴尬:“你怎么也不叫丫鬟通传一声, 就……就……”
就大白天的闯进别人夫妇间内室啊?!
谢明庭回过神:“我若叫丫鬟通传,岂能知晓你竟如此狂悖,天还未黑……”
视野里一抹青色衣角划过, 是识茵往内室去了。他眉峰微皱,继续说了下去:“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你未免也太过荒唐。”
“阿兄!”意识到识茵还在, 谢云谏红了脸,忙制止他。
又忍不住腹诽,还说他呢, 也不知道上次在北邙别院, 大清早地和他的“音娘”亲过来亲过去的是谁!
他支支吾吾地辩解:“那你也不该这样,说都不说一声就闯进来。‘将入门, 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这还是小时候你教给我的呢……”
兄弟二人隔窗而立, 忽有一瞬的静默, 晚风泠泠, 吹得桌案上白玉镇纸下的一叠书笺和帘幕穗子轻微作响。
“不说了。”谢明庭道, “我就是来看看你,弟妹既回来了,这回你该不会再疑神疑鬼了吧?”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这事。
谢云谏心里一阵阵发怵,忙道:“那之前是我错了嘛,我给阿兄赔礼道歉。就……十坛玉薤酒如何?”
玉薤是传世名酒,一坛价值千金,供不应求,也唯有才刚刚立了大功赏赐无数的龙骧将军才有这般大手笔了。谢明庭面无表情:“你当我是你那些狐朋狗友?”
谢云谏嘿嘿地笑:“我还以为阿兄好这一口呢。”
兄弟二人的说话声清晰地传入内室,镂花落地罩后,识茵足底腾起寒意,攀着罩框的手,紧紧将其上刻绘的缠枝牡丹纹印入掌心。
所以,他这是把她又还给云谏了吗?十坛酒?
即虽早有预料,现下的她,还是为这个一眼就能看到的答案而心寒。
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件随时都可归还的物什,仅此而已。
而她,难道就要忍气吞声地在这荒唐的侯府待下去吗?侍奉过哥哥,又要和弟弟好?这成什么体统?
谢明庭又会就此放手放过她吗?倘若继续纠缠她要怎么办?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毁在他们手里?
不!她绝不要留在这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识茵同谢云谏一道去往临光院用晚饭。
谢明庭早已等候在桌旁,见她进来,视线下意识又追随她而去。
“母亲。”识茵低着头走到武威郡主身边。
武威郡主面上皮笑肉不笑:“茵茵,你来得正好。”
“这是你夫君的兄长,前时他多不在家中,后你又去了你舅舅家,还没正式拜见呢。”
“去献个茶吧,就当认识一下。”
一旁的仆妇应声将茶盏沏好,递到识茵身边。识茵下意识要拒绝:“母亲……”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她便只对这扭曲的关系感到恶心。恨不得将眼前的这两人杀之后快,又怎能给他敬茶?
谢云谏看出她不愿,忙道:“母亲,要不我来吧。”
“你来?”武威郡主鄙夷地瞥了小儿子一眼,“这是新妇给大伯敬茶,你来凑什么热闹。”
“再说了,敬个茶而已,又不让茵茵做其他什么,难道委屈她了?”
敬茶的确不是什么为难人的事,谢云谏不明就里,只好噤声。谢明庭却再听不下去,起身欲接。
武威郡主勃然变色:“鹤奴!”
谢明庭面色寒沉:“母亲何必为难新妇。”
“哦?我这就是为难了?”武威郡主挑眉反问,“茵茵,你说我是为难你吗?”
“新妇进门,本来就该见过长辈,前时因为麟儿不在我怕你俩尴尬才没要你俩见面,如今麟儿回来了,这做弟妹的也该拜见拜见长兄了。只是敬个茶而已,怎么就是为难了。”
“就连茵茵自己,也不会这样觉得吧?”
母子二人就这般僵持着,屋中气压一时极低。识茵心下已然委屈愤恨到了极点,然强权和孝字压人,却还只得咽泪装欢:“母亲说的是,我敬兄长一盏茶就是了。”
谢明庭心中仿如被蜂蛰了下,微微的刺痛,想再劝,却没说话的资格。谢云谏犹豫着开口:“茵茵……”
她已接过了那盏茶,头颅和脊背都被强权与伦理压得极低。武威郡主满意地颔首:“去,走到你兄长面前,说,请兄长喝茶。”
她被这群衣冠禽兽欺辱至此,如今却还得向他们低头。识茵心头悲愤得仿佛有把钢刀在血肉里搅,她极轻微地吸了吸鼻子,端着那盏盛满茶汤的青釉茶盏,一步一步地走到谢明庭身前。
身子低下去,双手捧着茶盏高举过头顶,她竭力控制着哽咽的声:“请大伯用茶。”
谢明庭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女孩子,心头瞬时大痛!
他下意识要去扶她,在弟弟惘然的目光和理智的阻拦里,却还死死忍住。
脑海中盘旋的是往日的画面,是那日东山之上、香山寺下,她亲昵地伏在他背上唱《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除非海枯石烂、北斗向南才会和他分开。
可现在,她却是跪在他身前,以弟妹的身份,说,请大伯用茶。
短短的距离,是楚河汉界,是碧落黄泉,更似永远回不去的昨天。
他迅速接过了茶盏,几乎是最快的速度将茶水一饮而尽。
“母亲满意了吗?”他冷冷地朝母亲看去。
谢云谏见势不妙,忙也将地上的识茵扶了起来。见她泪水都在眼眶之中打转,又心疼地揽住她软声安慰。
武威郡主冷道:“瞧我儿说的,只不过是个新妇拜见长兄的礼节,怎么你们兄弟俩口口声声都好似在责怪我为难茵茵一样。茵茵美丽温顺,母亲喜欢得不得了,又怎会为难她?”
再说了,云谏是有资格心疼顾氏,他有资格吗?
她今日弄这一出,就是要绝了他的愿——既然他选择把顾识茵还回来,这一杯茶下去,伯媳名分已定,就该放手,省得到时候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场面一时又沉凝不已。谢云谏只当母亲是因为哥哥的忤逆而生气,从而迁怒了妻子。忙上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长兄已经喝了茶了,都是一家人,怎么吵起来了。吃饭吧吃饭吧。”
又殷勤地拉着识茵在桌间坐下:“茵茵,吃饭吧?”
识茵红着眼眶睇他一眼,他似全然不知道他们两个的事,也并不能知晓她此时的委屈,只温和望着她笑。
眼眶又添了一缕风露,她颦眉低下头去,轻轻颔首。
侍女很快上了晚膳,因了方才的不愉快,谢云谏一心要缓解气氛,便同母亲道:“说起来,长兄马上外放,以后咱们一家人要想再完完整整地聚在一起吃饭,也就难了。”
“额,不对。”
习惯性地从哥哥的餐盘里夹了块排骨后,他又改口,看着哥哥笑得戏谑:“阿兄还没给我娶嫂嫂呢,哪日把嫂嫂带回来,才算完整!”
谢明庭并没有和弟弟拌嘴的心思,不过冷眼以待。武威郡主忍俊不禁:“瞧你那馋样!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从你哥碗里抢食。你新妇还在呢,也不怕她看了笑话。”
这话说来另有缘由——谢云谏幼时挑食,喜肉不喜蔬菜,武威郡主溺爱幼子自是随他,但一向宽和的陈留侯却在此事上较为严厉,给幼子的膳食中每每少肉多菜。
那时候,谢明庭总是暗暗将自己碗里的肉食挑给弟弟,自己则代替他吃下那些他不爱的蔬菜。以至于到了现在,谢云谏总还习惯去拣哥哥餐盘里的食物。
当着识茵的面,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当然馋,儿子一年到头难得在家陪母亲用几次饭,能不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么。”
武威郡主被他说得笑出声来,拿筷子打他的头:“你呀,真是巧言令色!”
三个小辈间就只有他说话——谢家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但在武威郡主对幼子的疼爱面前,也算不了什么。
而他身边的妻子,对面的兄长,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二人都只看着眼前的碗碟,虽对面而坐,视线不曾有一瞬的交汇。武威郡主又问长子:“朝廷的诏书让你几日走?”
“回母亲,三十日。”
也就是三日之后了。她点点头:“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谢明庭颔首:“回母亲,都备好了。”
“那你养在别院里的那个音娘呢?也打算带走么?”
话一出口,谢明庭与识茵二人皆是一怔。他目光下意识地朝识茵看去,见她面色微白,瑟缩躲着他,又极快地重拾了理智,冷冷看向弟弟。
谢云谏忙叫屈:“不怪我啊!母亲本来就知道的!再说我还不是为了让阿娘也能接受你的‘音娘’嘛……”
原来那日他从伊阙返回,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竟然怀疑自己的双生兄长。便问了母亲哥哥和云音的事,又求母亲让云音过门。
他不知道,武威郡主又如何不知道?云当即便把幼子堵了回去,只说自己不同意。这会儿提来,却是要长子的一个准确答案。
烛火在静寂的空气里荜拨轻响。“不带去了。”谢明庭道,目光再度不由自主地看向识茵,“她……并不喜欢我。”
他目光有似烛火烫人,当着丈夫和婆母的面,就这般明晃晃地看着她,生怕别人不知道,生怕别人不知道!识茵心间恐惧与愤慨两相交织,如藤蔓一般紧紧束缚着胸腔与两肋,近乎窒息。
谢云谏却是没有瞧见的。他“啊”了一声,冒冒失失地就问出了声:“为什么?”
那日伊阙东山上,他俩瞧着不是还好好的么?
他这一声问得突然,连带着他身边的识茵也是一颤。谢明庭心下突然就烦躁起来:“别问了,和你有什么干系。”
他起身请辞:“儿不胜酒力,先行退下了。”
武威郡主只在心间冷笑:“也好,你下去吧。”
反正他也不想和顾识茵生子,既然决定置身事外,就不要再来打搅弟弟和弟妹。
又对谢云谏道:“你俩也趁早吃完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