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这边斗场的管理者之一,混在差不多的位置上,知道一些事,但也仅此而已。小姐嘱咐过在下,明日看完角斗后,希望您能够再次前去做客。”
“做客?”江晦讽刺道。
“当、当然是做客!”妖族垂下头再次确认,衣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天知道这次的事情有多恐怖,执行吩咐的同时要忍受身心双重痛苦!
江晦身体往椅背的方向靠了靠,手在桌案上轻轻叩了叩:“你和白乔都是斗场的管理者?”
“是的。在下在妖族这边,小姐在人族斗妖场那边。”
“你们是什么感觉?看到......自相残杀,傀儡相食。”
那妖族闻言只是苦笑:“若您很久之前问在下,在下或许能说出很多东西来。只是现在......在下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清晰而深入地在映州城中目睹荒谬残忍的一切,异族之间的愤怒怨恨早已在愈发浑浊沉郁的泥沼中变为毫无波动的麻木。他们没有服用为了奴役“商品”的药物,他们只是日复一日中同化为新的“药”。
江晦没有再说话。
凝重的气氛中,妖族交代完了全部事项而后告退。江晦和衣落落之前捕捉和推测到的和此大多重合,甚至关于两族管理层的纠葛比他知道的还要多。
但更多的消息妖族并没有透露,不知是不是白乔的吩咐。若是想要彻底窥探全貌,那次“做客”恐怕不能不去。
角斗明天才会进行,两人原计划是在这里复刻一场角色调换版的“奴隶交易”,可这里乜有这样的业务,那小妖也主动带来详细信息,如此一举倒是没有施展之地。
衣落落索性潜入斗场看上一圈,第二天再和江晦一同一睹角斗详况。
无法被感知到的身影悄无声息潜入斗场。这里也在地底,是一个被血腥味和潮湿气息包裹的黑暗牢狱。这里关押的人族数量比斗妖场那边少很多,但里面的情况是一样的糟糕。
被关押的大多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族或是修为较低的修士。几个具有较高修为的修士被关在特制的牢房中,并派有妖族在门口把守。
人族不像妖族一般有强悍的身体,因而这里的每一件牢房中都摆着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治疗的丹药或者药膏。
人族商品无比宝贵,只有缝缝补补一直用到毫无用处,他们的使命才能够彻底结束。生或者死的权利,从来不是由他们自己决定。
这里也不像斗妖场那里限制灵力,不知是关在这里的修士孱弱还是妖族自诩骄傲。
“药”在这里同样被应用,那些修为较高的修士大多怔怔望着前方,像是毫无生机的傀儡。
那小妖并没有欺骗或者隐瞒,衣落落确认一番后重新回到小院,把探知到的东西讲述给江晦。
一切静待明日。
*
江晦被领进了一处专门的包厢。估计人妖二族在斗场修建时交换过意见,整个斗场的装修都很类似——包厢亦然。江晦在窗边俯视下方,密密麻麻的脑袋闯进视线。许是开办频率降低,每一次的观众倒是比之前都要多。
赌金类型包括灵石和妖族货币,人族那边的金银在这里并不受欢迎。角斗一共三场,包括普通人族场和修士场。当然......有时为了满足观众的“虐杀”心理,也会安排一些修士和普通人族的碾压式角斗。
角斗很快开始,不大的斗法台上很快血迹斑斑。在新的一场修士角斗中,江晦发现一处异样。
斗法台上并没有阵法,修士的灵力也并没有限制。但台上修士的每一次灵技使用都有微小的凝滞。隐秘的迟缓难以被修为普通的妖族观察,他们依旧高呼着、激动地看着残忍的角斗。
“是药的原因吗?”江晦传音道。
“可能?”衣落落也不清楚缘由。斗妖场那边的妖族亦服用药,但却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人族才会有这种反应,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衣落落皱起眉,思绪交错。她又一次想到了牢房中摆放的治疗所用的瓶瓶罐罐。
血腥游戏结束,江晦被带着离开,只是这一次的目的地不是原来的小院,而是那栋熟悉破败的府邸。
白乔在门口等着他。
双眸直直望着身前,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她察觉到江晦的气息,身子朝这边转了转:“这次既然是邀公子前来做客,自然是礼数周全些好。”
她抬起头,眼睛没有望向江晦,而是望向他身后。她静静站立半晌,突然浅浅一笑:“看来那位姑娘也在公子身边。”
“那便一同进来吧。”
衣落落闻言往后退了退,而后又试探上前围在白乔身边转了几圈。她径直往前,神色没有任何变动,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衣落落的靠近。
她并不能看见自己。
衣落落想。
终于走到白乔的小院,正好有阵风吹过,树叶和白色花瓣被卷到地上,又各自飘向不同的方向。她在不远处看到了当时自己投下的月狐法衣一角,孤零零一块,依旧在原本的位置。
但她心倏然一动。
她原本一直以为白乔没有注意到这处,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甚在意。但她错了。
轻得能被微风托起的东西这么久还在原位——它早已得到了主人的注视和关注。
进屋之后白乔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她的身体和上一次比似乎差了很多。江晦没有再收敛妖力,在屋中探知一圈没有异样后才冷脸在桌案前坐下。
“上次是我不得已之举,实在抱歉。”白乔斟茶,躬身赔罪,“今日邀公子过来,想要把我这么多年所知道的尽数说与你听。”
“不管公子愿不愿意,我还是斗胆请求公子赏脸片刻。”
江晦没有接过那杯茶,却也没有动。白乔很清楚他不会拒绝,之前的“不得已之举”是试探,也是拿捏。
不论是藏在映州城中的看不见的眼睛,还是对衣落落若有若无的感知,他现在对她觉醒的妖族神通格外好奇。
于是在浓郁的药香中,江晦和衣落落静静听着白乔讲述她所了解到的全部。
白乔这些年发现的并不只是线索,她已经推出了当年映州之乱的真相。
没有什么手刃亲父,申诏从未和妖族勾结,真正有勾结的,是妖族和魔族。
申诏的异常行为是因为受到了控制,状似傀儡,忠心地执行任务——就像斗场中的人族妖族一样。
妖族不满人族区域划分,在那时终于到达了一个顶端。魔族趁虚而入,同妖王达成了交易,助他夺取映州。白乔妖族神通特殊,又深陷局中,为避免她扰乱计划,妖王下令隐瞒真相并将她囚禁。
大多数妖族并不清楚事实,毕竟和万年前大战挑起者结盟并不光彩。许多妖族首领赞同妖王做法,但也有少数反对。此种引狼入室之举,恐怕会殃及自身。
“我曾以为父亲毁我双眼是害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是在救我。”
白乔无法回到妖族,更多的事情并不了解,直到最近她在斗妖场发现许多用月狐族身体做出的诸多法器,才明白当年的反对派中,或许就有父亲一个。
积攒的矛盾和可能的导火索事件使得妖王终于震怒,下令惩戒全部月狐族。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和所想的一样,就像妖族致力夺取的映州也最终没有变成他们的掌中之物。
那场交易只成功了一半,人族和妖族最终妥协,共同统治这里。他们在权力和利益的各种驱使之下达成隐秘合作,不惜把刀刃刺向自己的同族。
圣音和区域划分都是获得资源的手段,他们自以为掌控一切,但背后并不如此。
“我曾发现映州城的人族妖族关系似乎在受到挑拨,占据之后分割而治后两组关系持续变化。只是每每转向融洽的时候就会有冲突产生,再次导致关系恶化。不管是之前还是后面的圣音,我猜测里面也有魔族的加入。只是那些管理者是否清楚,我不得而知。”
“斗场更是如此,那些药产生的作用和当年映州之乱何其相似,若说里面没有魔族手笔,我断不会相信。”
“魔族隐藏在人族和妖族背后,掌控着映州的节奏。近来其他地方的魔族动乱我也略有耳闻,百年前他们便在谋划,到今日恐怕已经成了更大的气候。”
“许多年前我捡到一只侏儒小妖,之后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时机成熟后我们分别前去人族妖族斗场探听,才打听到这些东西。”
“与公子和姑娘比起来,真是差的有点远。”
白乔说着往四周“看”了“看”,柔声道:“不过那位姑娘......还是不愿意——”
白乔只是隐约感到江晦身边徘徊着不属于他的气息,很微渺,却总是会无端牵引觉醒神通深处的悸动。她窥得的那份可能,似乎很多聚焦于此。她看不见任何人,但结合之前探听到的事,她只当那姑娘用了专门的功法可以隐匿气息。
只是这功法......未免太厉害。
“她不方便。”江晦打断白乔的试探。
白乔听见这句稍显凌厉的话愣了愣,脸上旋即出现一个有些微妙的表情。
“你既已知道事情真相,还需要什么帮助?”江晦转开话题,双眉拧起,“甚至不惜妖力反噬将我送去斗妖场。”
“公子,事已至此,想必你也一定知道,我口中的真相,只是一角。每一族都是贪婪的,但你窥探到真相一角,总是想知道更多。”
“尤其是......这还和我自己、我亲人、我族人有关。”
“我困顿于此,有太多限制阻挠我看到更多。我如今能做到这一步,很多是靠我觉醒的天赋神通。可我如今妖力衰弱已是事实,不得寸进,才不得已向你求助。”
“你想让我去妖域查明月狐族的事情?”
“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了。”白乔却是笑了,“我说这些,是想挑起公子更多的好奇心。”
好奇心愈旺,才会愈发向前。
“我现在不过想知道,操控我儿的魔族到底是谁。”
“知道后你又能如何?”
“心定了,做最后的事也有力气了。”白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将茶盏中的温水一饮而尽。
江晦安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白乔,发现短短几日,她的鬓角竟已经生了白发。背脊缓缓挺直,他沉默半晌,也端起了桌案上的杯盏。
“人族管理者沈宴和魔族有勾连,你在斗妖场,应当知道他。妖族那边我不清楚,我不会在这里久留,你若还有些气力,可以自己再查一查。”
“至于你想知道的提供‘药’的魔族,我也并不清楚。但我建议你留意一个名字......她叫姬婼。”
白乔握着杯子的手猛地颤了颤,她仓促放下茶盏,才没有让里面的水洒在地上。一片漆黑中,她循着气息的位置,朝江晦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公子。”
“最后......你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白乔摇头,只是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又一次道,“险些忘了,白乔还有一事请求公子。”
“......你说。”
“公子若有机会,希望能帮我找到我的妖丹。”
“我的妖丹被人取出放回月狐族中,禁锢我大半妖力的同时,也剥夺我死亡的权利。”
衣落落听到这里,怔了怔。
怪不得这么多年......她依旧活着。除了未知的谜题,还有无法获得的解脱。
“如果您幸运找到,妖丹无需交还给我。”
“您只需要捏碎它。”
妖丹堪比妖族心脏,一旦毁灭,妖族很快就会死亡。白乔这是......请求让她死。
第88章 强弩之末
半晌, 江晦点了点头。
映州之行在这里应当画上句号,江晦接过白乔准备的一众信物证据法器,准备立刻离开前往妖域。
映州城潜藏的魔族始终让人无法安心, 衣落落无法忘记自称楃晅的魔族带来的被窥探到的感觉。她隐隐觉得,就算妖域和魔族勾结,应当不会比这里更糟。
而且江晦毕竟是妖族和魔族的混血, 说不定在那里更能施展力量并遇到新的机遇。
白乔还是坚持把江晦送到门口。
“公子妖力强大,但体内似乎有相斥的力量。”白乔突然开口,“之前我利用察觉到的气息诱使灵力暴.动,给公子带来不少困扰。”
“今日发现公子的气息平稳了不少,但那种相斥感......还没有彻底消失。”
“小时候我曾听父亲说过, 月狐族领地中有一处山脉, 里面的两仪草对力量融合有帮助。只是我们族人并没有这样的需求, 这么多年并没有族人寻到, 我们就当成了一种传说。”
“虽然不知现在月狐族......是否还存在,但江晦公子若有机会,还是可以去试一试。”
白乔在这一刻终于唤出江晦的真名, 也意味着她主动承认曾调查过他的事实。
“现在人族妖族关系僵化, 半妖身份更是尴尬。但种族从不应是感情之间的隔阂与阻碍。人族妖族可以相爱,过去是这样,现在亦然。”
白乔身在映州,即使对江晦进行调查, 得到的大多也是众人皆知的内容。她以为江晦是人族妖族生下的半妖, 两族血脉不知什么原因相互排斥。而后面那些话......大抵是她擅自进行了一些脑补。
毕竟有一位看不见的姑娘, 一直陪伴在江晦身边。
江晦自然听出白乔最后一句话指的是什么, 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胡乱应过。他并不在意白乔对他的调查,毕竟能在映州独自构建出那样庞大的网络, 她不提前做准备才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