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东西拿出来。”她拉着脸,摆出一副严厉的气魄。
“这…这也没什么东西…它。”
“拿出来。”
余平不停眨眼掩饰虚心,十分不情不愿地把手从身后拿了出来。
钟离笙:“摊开。”
余平听话把油纸打开,一张干巴巴的大饼躺在里边,冷冰的、硬邦的隔夜饼。
本以为是什么女儿家的玩意儿,毕竟她儿时在军营里便经常看见,有很多人用那些女儿家的物件来思念心上之人。
她没想到,不是这些物件而是吃食!
军中明令规定,卯时后禁食,违者,以二十军棍论处!
偷偷摸摸的,见到她时还刻意藏起了来,定然是知道这条军规的!
瞬间拉下脸,沉声道:“宵禁过而不食。明知故犯!天明操军之时,自行去领罚!”
钟离笙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胀呼呼的,胸口也有些发闷,作罢便要离开。
却刚没走出几步,一阵浸着汗味的风吹过。
咚的一声——
余平跪在她面前。
“余平!”楚川怒吼。
钟离笙垂眸看着身前低下头的人,微眯眼,语气平静:“你这是何意?难不成犯了军禁还想躲罚不成?”
“小的并不是想躲罚!只是我家少爷前些日子的伤还未好。还望将军能通融通融,让少爷的二十棍由小的来替!”
瞬间,明亮如皓月的黑瞳犹如布满寒霜,她冷声呵斥道:“军纪立在那便是由得人随意违抗的吗?!。”顿了顿又道:“我不管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但在这军营里,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可以代他人领罚,犯错之人,更不可能躲过惩罚!”
“果真如此吗?!”余平倨傲仰头,“那为何许杨那厮行了偷盗之事,却反而升了官!将军当真是廉明?!我家少爷为你不眠不休想出来计策被别人偷了去,到头来还要了你挨一顿打。被人针对干苦活累活也就罢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这难不成便是将军口中的平等吗?!”
第30章 北漠往事(6)
钟离笙眼睫微颤,自然知晓他口中的话是何意。
她拿出怀中的那份计策,边摊开边面不改色问道:“你说的便是这东西吧?”
她将纸竖在余平面前,后者看清后,瞳孔变大,犹如一座即将迸发的火山。
他瞪向钟离笙,愤恨道:“这就是我家少爷的。”
“证据?”
余平怔愣住。
“你可有证据证明是许杨偷了你家少爷的计策?若无法证明,此事休要再提。本将军日后不想再听见这番凭空捏造的话。”
钟离笙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她并非不愿花时间在这件事上费心。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或许以前的她,无所顾忌,无何牵挂,自可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可如今,由数万条性命尽数落在她的肩上。若无证据,她实在不想将时间用来应付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还不能游刃有余,甚至觉得有口气一只在胸口憋着。
难受得想吐。
余平望着已经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余光瞥见身边来人。他缓缓扭头,委屈道:“少爷......”
楚川同样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心中憋闷,想用力握紧拳,却不知为何就是使不上力。
余平站起身,将手中的干粮递给楚川。
楚川低头看了一眼,抬头对上余平闪躲的目光:“你是不是还没吃?”
军中每个人能分到的口粮他怎会不知。平日里都是一人两个馒头一个饼。
主仆二人受挤兑,每次都只分得一个干巴巴的饼。一日的体力消耗这般大,别说吃饱,连一丁点饱腹感都感觉不到。
“没,小的刚才吃过了。”
楚川叹了口气,心中的怨气突然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将饼接了过来一分为二,递一半给余平,仰头道:“喏——”
余平愣了片刻,才抿着嘴接过那半张饼。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余平啃得很香,一边还不忘支支吾吾地问道:“少爷…那,那接下来该如何办?要不,要不我带您跑吧。咱们去其他地方?钟家军不行咱们去李家,李家再不行咱们就去林家。”
楚川咬了一口,不屑道:“嗤!李家?林家?”
“这种大战,他们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你是让我去帮人捉鸡还是帮人杀猪?”
余平噎住,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又哀思起来:“可若是继续留下的话,板子肯定少不了挨,小的是怕您的身体受不住啊。”
楚川冷哼一声:“受不住也要受着!我就是要证明给老头看,不凭文本少爷也能创出一片天来!”他邪笑一声,道:“况且你何曾见你家爷我憋闷受人委屈?”
说完,楚川用嘴撕下一块大饼,眼神狡猾如狼,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只有余平知道,他家少爷啊这是在憋大招了!
-
次日初晨,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早晨远山之间大雾还未散去。
北漠城外有一座高耸入天的野山。
几十年前,有一位富贵一方的商贾行商时路过此地。饮酒作乐之余,在酒楼里相识了一位歌姬,为博美人一笑他便耗费一城之财力,让这座野山上栽满了桃树。行商不便,他约定待来年这漫山桃花盛开之日,定当回这北漠将这名歌姬带走。
只是可惜,游记中的这个故事到这便戛然而止。
那名商贾有没有再回北漠,那名歌姬是否等到情郎回来,他们是否如约在桃花漫天遍地之时相携,带着长龙一般的车队离开北漠。
书写这个故事的人也不知。
此时野山之上,大雾朦胧,无数的已经展露花躲的桃树隐藏在其中忽隐忽现,粉白相见之间宛若仙境。
忽有穿山风吹过之时,无数的粉色桃花瓣会随风卷入尸骸遍地的战场上,废墟中唯一的一点亮色,更多添了一分残败于寂寥。
当晨光照到钟家演武场之时,将士们的晨操已经结束。
所有人都整齐队列于空地之上。
在整列前,摆着两根长凳,凳上躺着两个正在受刑之人。
楚川身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已经见了红。他咬着自己的一只手腕,一双眼愤恨地盯着整列之中望着他幸灾乐祸笑着的许杨。
钟离笙站在台上,从新兵操练之时她便在场。眼睛如鹰一般锐利的她当然清清楚楚看见了许杨的神色与楚川不甘愤恨地眼神。
没等下边行刑结束她便走了,一路上她始终皱着眉,待回到自己帐内,坐定下来之时,才对牧季霖请求道:“牧叔,我想烦您帮我一个忙。”
“少将军说便是。”牧季霖笑答。
钟离笙低眉忧虑道:“适才受刑那二人,我见一人已经见了红。这皮肉之上倒是能张好全,可我就怕若是伤到骨头,那少年又还这般年轻,若是此番留下什么顽疾可不害了人家。我想着,既然罚也罚了,那该治还是得治。”
她抬眼:“只是,不知牧叔可有什么法子或者借口,以公务之名派军队里随行郎中去看上一看?”
“哦?”牧季霖挑眉,揶揄笑道:“少将军这是刚打了人家一顿,良心不安,又想着事后给人喂一颗蜜饯?也是,我瞅那儿郎长得确是标志,在那群糙老爷们中,还伴着一股子书香气,稀物啊~~”
钟离笙斜了眼牧季霖,佯装生气:“牧叔!别打趣我了,我是认真的!”
“好~好~~”牧季霖低头轻笑着,连连点头,转身,正准备离开去办成此事。
“等一下,牧叔!”
钟离笙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叫住他。
牧季霖回头。
“您刚才说,那小子身上有股读书人的气息?”
牧季霖不明缘由地点了点头。
钟离笙手指敲了敲台面,眼神从怀疑变得清澈,慢慢一点点变得阴郁。
半晌后才又道:“牧叔,恐得再麻烦您再去帮我查清一件事了。”
-
三日后。
“少将军,此事还果真如您所料,开荒还地的办法并不是许杨想出来的。”牧季霖说着,将手中的信纸放到钟离笙面前。她接过去,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张写满了兵赋的信纸,上边的字迹挥毫又规整,是常年练习才能练出的字体。
只是不知这张纸能说明什么,钟离笙犹疑地看向牧季霖。
后者目光落在那张纸上之时,露出一抹欣赏之意。正欲解释之时,门外传来惊呼。
“报!”
牧季霖:“进。”
来人跪在帐内,双手抱拳,恭敬道:“禀将军。”小兵的话不合时宜地顿了顿,“新兵那边又出事了。”
钟离笙闭上眼,沉沉叹息。
她睁开眼:“又发生了何事?”
前往新兵营帐区的路上。
听着身旁传来的解释,钟离笙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负责粮草的一个小副官,也就是前些日子立了功的许杨怕蛇,可不知是哪个混蛋记恨他,抓来七八条蛇放在人被子里边。那许杨掀开被子时,都吓尿了。
说是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仍旧是大小便失禁的状态。
钟离笙晃了晃头,隐约间她好像知道这事是谁做的,她闷恼哀叹,问向牧季霖:“牧叔,以往父亲也要被迫处理这些吗?”
牧季霖轻笑,摇头:“未曾。末将跟随将军多年,军内从未出现这等事,倒也觉得稀奇得很。”
稀奇?
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只想把人找出来,打一顿!
就在三人双脚还差一步便迈入新兵营之时,一阵响彻云霄的、急促的擂鼓声从远及近,至上而下上蔓延而来。
钟离笙停住脚步,扭头望向远处的城墙。
城里,是错落有致的琉璃瓦房,上空晴朗无云,蓝霞万里。
城外,是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上方滚滚黑云直压而下,骤雨将至。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守城兵骤停在他们跟前。
他急速下马,单膝跪地。
“禀将军鞑子攻来了!”
第31章 北漠往事(7)
头顶之上,黑云层层叠叠一点点下压,像一张滔天巨口想要将大地吞噬。
狂风呼卷,山外的花瓣倾泄而下,漫天花雨。地面上,风沙卷着粉色桃花瓣于两军阵前形成一道风海。
两军对阵之前,夷国的兵力与祁国一方近乎持平,霸占着大半个平原。
这是钟离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上战场,饶是已经做足了心里自抚,临了还是免不了心中泛悚。
一柄高过人的长枪于身后威严而立,枪头尾处一根象征着钟家军的红色冠巾紧紧系在上边,一层层迭起描刻着风的形状。
简直威武霸气。
可她握着威风长枪的手却忍不住发抖。
面色如常十分镇定的模样,带着头盔的发间却已经感受到了粘腻的汗液从头皮慢慢滚落。
夷国阵内,似乎有什么正从后方蠕动而来。
没一会,一个身高八尺,眉眼如炬的面相凶狠的男子骑着同样霸气的烈马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他如膺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也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目光,突然间,钟离笙反而不怯也不怕了。
“本王听闻这北漠城里来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将军,如今一看好像也不怎么样嘛?!哈!”那名男子大吼,语调轻浮:“要不小娘子脱·了——头盔——让本王好好瞧瞧可好?!”
此人可以在头盔二字上扬起语调,意非在此!
夷国的队伍里响起顿挫的大笑声,一双双露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可她却莫名平静至极。
或许是她害怕过头已然麻木。
也或许是父亲曾教导于她:若是有人挑衅于你,越是想让你失态无措,你便越是要镇定。哪怕装,也必须装得一丝不差!只有这样,手握的大局才不会失控,恶心的小人才不会得逞。
她有像父亲告诫她的那般,可身边的人却早就火冒三丈,恨不得马上撕了对面的人!
承臻明听见这些污言秽语,像吃了火药一般,鼓着大眼就要冲上去。
牧季霖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小屁孩儿干嘛去?!”
承甄明眼底染着一缕暴怒,怒吼:“牧叔!你拦我做什么?!这鞑子实在太过分了!我要撕了他!你松开我!”
承甄明猛地扭头望向淡定的钟离笙,眼里闪过疑惑,怒问:“他那般说,你竟不气吗?!”
她没有回答,一只望着前方的那个透露着狂野气息的男子。
牧季霖猛地拍了一下承臻明的后脑勺,怒其不争道:“让你多读书多读书!临了像个二愣子!这是鞑子的激将法你看不出来吗?!”
牧季霖对钟离笙与承臻明二人完全不是一个态度。一个恭恭敬敬,是个忠心的下属。一个指着鼻子大骂,像个嫌弃孩子的父亲。
可若此时恼怒要往前冲的是钟离笙。
他会打她后脑勺怒其不争吗?
不会。
他会骂她读书少是个二愣子吗?
不会。
没有无条件支持,能在动手前劝说一番已是不错,怎会舍得骂?
只有此人啊是他承臻明才会。
承臻明苦着脸,乖乖牵着马绳退到一旁,压下满心的怒火。
“说这般有何用?”钟离笙终于开口,看着对面的男子,,低到眉下的头盔、半阖的眼皮也遮不住她眼中的淡漠,讽刺道:“说再多,也掩盖不了你们蛮夷永远输给我们大祁的事实。”她又不合时宜的顿了顿,冷笑道:“今日别说是我这区区小娘子在此,就算我们大祁无将,你等蛮夷也绝不可能踏入我大祁半步!”
“你!”
那男子吼完,突然泄气吃笑大笑。没一会又收起笑容,嘴角带着笑,眼神却冷冷地直视她。直到有人到他身旁,才低首于与之交谈,而此前嚣张跋扈的、曾与她有过一面的汗蒙也都只能低头站在一旁,恭敬得像条狗。
钟离笙眯眼:“此人是谁?”
牧季霖低首思虑少顷,猜测道:“若属下没猜错,这人当是夷国的王——呼栀。据说今年也才二十岁而已,便在夺位时用一把大刀杀出血路,成为夷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王。没想到他竟会亲自上战场,此人城府应当极深,少将军定要小心才是。”
钟离笙听着,轻轻点头:“嗯”。
视线一直停在呼栀身上,见他似是耳语完,轻轻扭头冲她十分灿烂的笑。
随后,她便看见他所骑的开始后退,隐入人海中。夷国的军队如同蚂蚁一般缓缓后撤,再后撤。
她与牧季霖对视,疑惑地看着对方,均不知鞑子此举何意。大费周章,只为于阵前说这一句挑衅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