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好。阿礼、果儿同我一起睡吧。”卞宁宁拍了拍刘礼的脸蛋。
“好。”刘礼软软地应了一声。
啪――
沈寒山一直捏着那只茶盏却不知为何竟跌落在地,摔了个稀碎,分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众人吓了一跳,除了卞宁宁。她连头都未抬,全然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丹荔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口,身旁的男子面色沉得吓人。她低头看了眼,便瞧见沈寒山衣摆上溅了一大片茶水。她急忙蹲下身,拿着衣袖替他擦拭。
沈寒山缓缓站起身,从丹荔手中扯出自己的衣摆。他垂头看向那个淡然到近乎冷漠的女子,眼眸里是袭人的凉意,深不见底。
“不必了,我去马车上睡。”
说完,沈寒山提步朝外走去,那清月下的身影仿佛比平日更加可怖,可再一细看,却又流露出不知所以的落寞。
刘礼呆了半刻,拉着卞宁宁的衣袖,问道:“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沈寒山黑脸的模样,只觉有些害怕。
卞宁宁心底也好似打翻了一坛烈酒,只需一点点的心火,便能将她整个人都灼烧殆尽。
“走吧,该歇着了。”
堂中众人散去,熄了这小院中的最后一处烛火。原本就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此时更是如同被人遗忘的山屿,孤寂寥落。
沈寒山坐在车辕上,曲起一条腿,搭着他的左臂。
他抬手摸了摸左肩上的伤口,过了这些天已经结了痂,也无需再缠纱布。若是不说,谁也瞧不出来他肩上还有一条新鲜的长疤。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到夜里,这条小小的伤疤却能让他又痛又痒,挠心般磨人。同以往经历的每一个难熬的夜晚一般。
他抬手轻轻摩挲着那道疤痕,仰头望月,却什么也瞧不见。可此前他在堂中坐着的时候,分明还瞧见了那轮朗月,可现在苍穹之中除了压天的黑云,再无其他。
看了半晌,他却是垂下头,无声地笑了。
“哎,谁能想到咱们的沈少傅也有如此神伤的时候?”
卞亦枫不知何时竟走了过来,靠在一颗桑树旁,声音慵懒散漫。是打趣,亦是叹惋。
沈寒山收了笑意:“九王爷还不睡觉来寻我做什么?”
卞亦枫哼了一声,走到另一辆马车前,伸手在马车后方的笼箱中摸了半晌,竟是摸出了两小坛酒来。
“你可别不识好歹,我这秋花酿可不是谁都能喝的。”
沈寒山笑着接过卞亦枫递来的酒,与他并肩而坐:“我这伤还没好,九王爷是想害我不成?”
卞亦枫顿时有些恼怒,作势便要去抢沈寒山手中的酒,可沈寒山却先一步打开来饮了一口:“玩笑话罢了。”
“你这酒来得及时,多谢了。”
一阵沉默之后,卞亦枫也饮了口酒,却是叹了口气:“也是我对不住你,我实在没想到,我这侄女儿竟是个这般没心的。”
“她有的,只是如今不在我身上罢了。”沈寒山咽下口中醇香无比的酒液,自嘲般说道。
卞亦枫又瞧了他一眼。这还是往日他在平冶见到的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太子少傅沈寒山吗?他好像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时候了。
上一次,还是两三年前。
“你就没想过好好与她谈谈,将真相告诉她?”卞亦枫问。
沈寒山望着不远处篱笆上攀附的樱粉色牵牛花,扯了扯唇角:“想过。”
“那为何没说?”
“我怕她不信我。”
沈寒山仰头将坛中最后一口酒倾入口中,一股辛辣刺鼻之感窜上灵台。或许是这酒当真太烈,竟让他眼眶都有些发热。
“她不会信我的,当初确实是我亲手将陷害她父王的罪证献给郝盛远的,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可你不也是没得选吗?若不这么做,那就当真毫无翻盘的机会了。”卞亦枫说着,可他自己也知晓,这安慰实在无力了些。
沈寒山摇摇头,苦涩一笑:“也算不上没得选。我其实大可以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都告诉她,同她一起面对。是我自己没这么选,那如今,都是我应得的。”
“我自以为这是对她的保护,可兜兜转转她还是来了平冶,搅合进了这滩浑水。”
“是我太过自负。”
他撑着车辕,艰难地抬首看了眼卞亦枫,俊美的面容上是无尽的哀伤,竟让他生出了些许破碎的脆弱之感。
卞亦枫深深叹了口气,仿佛也是用尽了力气:“就算你不这么选,恭王也不会允许你那么做的。我还不了解他吗?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他这个宝贝女儿来得重要。”
沈寒山颔首,忆起那张从前对他时而严厉、时而关怀的面容,轻声说了句:“是我辜负了王爷的嘱托,让她受了这些苦。”
说完,卞亦枫却突然拍了拍他的后背,难得的,带着长辈该有的那份庄重和爱护,说道:“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承受的还不够多吗?”
“其实,过去也好,现在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怎么选。”
“不要因为一时的心绪,做了让自己后悔终生的选择。”
“我这活生生的例子,你看的还不够明白吗?”
卞亦枫仰头干了坛中的酒,那张风流潇洒的俊脸上,竟出现了往日里与他从不相干的惆怅和遗憾。
――
翌日,又是一日枯燥乏味的行程。
卞宁宁看了眼马车碾过的宽阔官道,心知若是行的快,今日夜半应当就能到瑶州了。
她坐回身,拿了本杂记看了起来。刘礼同沈寒山一起,倒让她偷了闲。朱果儿昨夜没睡好,正闭眼打着盹。
而丹荔眼下也是一片青黑,疲惫不堪的模样,却怎么也不合眼,只手里摆弄着一个玉色的香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她余光瞥了眼那香囊,并不是女子常用的款式,心中了然。
而她也知丹荔这般失魂落魄的缘由。昨夜她刻意将沈寒山与丹荔安排在一处屋子,可沈寒山却当着毅然决然在马车里睡了一晚。
而今早沈寒山也不曾与她和丹荔说过话。
她知道丹荔对沈寒山的心思,因而也能理解她如今的心情。
昨夜是她做的不妥,没有考虑到沈寒山的反应,倒是让丹荔伤心了。
“丹荔,累了就睡会儿吧。”
丹荔摇摇头,面色苍白,没有丝毫表情:“没事,我不困。”
即便是困,她也睡不着。
自从那夜她第一次见沈寒山,就被他凌厉而不失温柔的气度吸引,所以她甘愿牺牲自己的名节,也要跟上来。
她如今虽已不是完壁,但她却也并没有看轻自己。遇上自己喜欢的男子,也定是要去勇敢争取一番的。
起初她看出沈寒山对眼前这个青竹姑娘的不同,便试着打探过青竹姑娘对沈寒山的意思,得知青竹姑娘不喜欢沈寒山,她这才安了心。
她想,纵然沈寒山对青竹姑娘有意,只要她极力争取,就一定还有一线希望。
然而这些天来却事与愿违。沈寒山对她的示好只当瞧不见,一双深眸却总是望向对他无意的青竹姑娘。
她掀开眼看了看对面的女子。
从前她也算是家族中最貌美的女子,三街六巷人人都知她的出众颜色。可如今跟眼前女子比起来,倒显得她像平平无奇的野花了。
可她也不会就这么轻易罢休的,如今她一无所有,若是连自己喜爱的男子都要放弃,那此生便当真再无希冀了。
“青竹姑娘。”丹荔思忖了片刻,轻声唤道。
卞宁宁抬首:“怎么了?”
丹荔终于傲然抬眼,直视面前女子,将自己的惶恐不安藏得干净。
“既然你不喜欢沈少傅,为何不与他说清楚?”
卞宁宁心突地一跳。她合上手里的书册,却有些不悦:“我为何要与他说清楚?”
丹荔也是一愣,而后继续说道:“若是不说清楚,便要任由沈少傅对你无穷无尽地付出真心吗?”
“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沈少傅那般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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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分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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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荔心里有气,这话说得大声,惊醒了原本睡得正香的朱果儿。
朱果儿揉了揉眼睛,就见丹荔正眼含愠怒地盯着卞宁宁。
“丹荔,这是怎么了?”
卞宁宁仍旧是淡然无波的模样,回看丹荔:“他从未告诉过我他喜欢我,我又为何要上赶着去同他说这些?”
“他不说,你就当真感受不到吗?”丹荔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朱果儿有些心慌,但也能听懂个大概。
丹荔对沈寒山的心思,这几日她也能看出来。而沈寒山心中之人是谁,想必丹荔也瞧的明白。
“丹荔,青竹姑娘在此事上并无错处。”朱果儿去拉丹荔,试图让她平息怒气,“沈少傅的心思,旁人如何能左右?”
可丹荔却甩开朱果儿的手,满脸愤然地盯着卞宁宁。
卞宁宁轻笑一声,唇边噙着淡薄:“你若是喜欢他,就当不屈不挠地去争取,而不是与我过不去。”
“他心中有谁,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在我心里,这些所谓的小情小爱,分文不值。”
“懂吗?”
丹荔愣住了,没有料到卞宁宁竟是这番态度。她以为卞宁宁是刻意为之,既不喜沈寒山,也不舍沈寒山对她的好。
可结果却是,她拼命在意的东西,卞宁宁全然不在乎。
车内众人各有所思,都没有注意到马车已经停下来有一会儿了。
沈寒山站在马车旁,纤长有力的骨掌顺着马背上的鬃毛,马车内的说话声顺着被风掀起的车帘,尽数进了他的耳朵。
他手指一顿,而后紧握成拳,垂在身侧。他回头,余光瞥见丹荔撩开了车帘正瞧着他,可那个他想见的女子,却只是低着头,继续翻看着手里的杂记。
他收回眼,淡淡地说了句:“到了。”
卞宁宁收了书册,下了马车。
她原以为今夜会赶着到遥州,可而今却是到了个红墙墨瓦、青翠林立的府门前。
“这是何处?”
卞亦枫走了过来,略带自豪地说道:“我们已经到了遥州城外了,这里是我众多别院中的一处,今夜就在此处歇一晚吧,明日再去遥州。”
卞亦枫说这话时,故意把“众多”二字咬得极重,好似生怕旁人不知他腰缠万贯。
卞宁宁见怪不怪了。她这九皇叔不涉朝政,却擅长经商,听闻产业遍布朝国。在此处有一处别院,实在不稀奇。
大门打开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管事,十分殷勤地给卞亦枫见礼。
卞亦枫给管事交代了一番,让他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间屋子,嘱咐在日落前备好饭食。
管事点头哈腰,一一应下。
在用饭前,众人各自回房沐浴休整。卞宁宁并不疲乏,沐浴一番,换了身衣裳,便出了房门。
夏日日头沉得晚,她站在院中看着天边倾洒的夕阳,绚烂的霞光卧于飞檐之下,独有一番颜色。
她坐在屋子门口的石阶之上,赏看着满园层叠不穷的奇珍异草,余晖映照在庭院中的石浇山景之上,仿佛当真在不知名的山头看了场落日。
这别院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可这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别院之中有近八方小院,每个小院之中都有两间屋子。
她看了眼对面紧闭的屋门。也不知卞亦枫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她和沈寒山安排到了一处。
正思忖着,对面的房门却突然打开了来,沈寒山望见坐在廊下石阶上的她,愣了一瞬。一息过后,他却是什么也没说,走过院落的垂花门,消失不见。
自从昨夜后,沈寒山再没同她说过话。
而这几日,她也有些闹不清自己的心思。
原本她是感激沈寒山的,救命之恩,可不是随手施舍的一把粟米那般简单。她也认真想过问问沈寒山过去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试着再信他一次。
可偏偏那夜见到丹荔巴巴望着沈寒山的模样,她便觉得,她和沈寒山之间的鸿沟大概是真的跨不过去了。
别说隔着背叛王府的血海深仇,即便是没有这些过往,三年未见,对彼此的经历一无所知,又怎能一夜之间就回到从前的模样。
她也不是不明白丹荔的意思,并非看不出沈寒山对她的心意。所以她也在用自己的方法告诉沈寒山,她对他,早已无意。
破镜,终究难圆。
而沈寒山聪颖过人,自然能明白,所以他才再不同她说话。
她怔然望着黛瓦上停驻的燕雀,却突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如今这般,不正是她所愿吗?和沈寒山共谋现在,不求未来。他的救命之恩,再设法慢慢偿还。
可为什么,心底却这般空呢?
“姐姐,吃饭了。”
想得出神,她都没发现刘礼何时进了院子。她敛了心思,随刘礼去了膳厅。
除了沈寒山,其他人都到了。可她一进来就察觉出了厅中的古怪气氛。
朱果儿低着头不说话,丹荔白着一张脸好似见了鬼,而卞亦枫倒是一如往常的散漫悠闲。
她在朱果儿身旁坐下,问了句:“怎么了?”
可朱果儿直晃脑袋说无事。而丹荔今日同她有怨结,她便只能指望卞亦枫。
卞亦枫察觉她的目光,却只是虚笑一番,说道:“我不过是同丹荔姑娘聊了两句,谁知把丹荔姑娘吓着了。”
“我长得很可怕吗?”卞亦枫反问道。
丹荔一张小脸如琼玉般苍白,她摇摇头:“不……不可怕的。”
但这番模样在卞宁宁看来,却更像是卞亦枫在恃强凌弱,逼问丹荔。若是往常,她定会帮丹荔的腔,可现下她却不愿多言。
她只当没听见,举箸用饭。而此时,沈寒山也终于来了,在卞亦枫身旁的位置坐下。
沈寒山也换下了此前的紧袖窄袍,穿了身雅青色圆领敞袖竹纹长袍,修长挺拔,飘逸如缈缈山云,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宽柔。
除了那紧皱不舒的眉头。
卞亦枫瞥了一眼沈寒山,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我不过就是问了丹荔姑娘一句,明明当初将她救出来的人是我,为何偏偏追着咱们沈少傅不放?”
他假意叹了口气,一副受伤的模样:“看来还是咱们沈少傅更潇洒倜傥啊。”
沈寒山蹙眉,不悦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卞亦枫狡猾一笑。
“开饭开饭,我这儿的厨子可谓一绝,你们今日可有口福了。”
今日卞亦枫备了美酿,侍从婢女一一添了酒,恭顺地守在厅旁。他岔开话头,举起犀角杯祝酒,尽显地主之谊,众人也纷纷举杯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