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宁宁随同众人屈膝行礼,眉眼微抬,看向来人。她刚来平冶时便查探过,三个月前原大理寺卿魏成告老还乡,提携其爱徒擢升大理寺卿。听闻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年少老成,德才兼备。
想来这叶大人便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叶辰安了。
叶辰安大手一挥,大理寺内就涌出几名侍卫将那男子狠狠压倒在地。方才他在一旁已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却对男子的话心中存疑,后见他竟要当街行凶,这才出手阻止。
“你女儿是自杀还是他杀,我大理寺自有断定,容不得你在此滋事。”
叶辰安双手负于身后,不怒自威:“传仵作来。”
可谁知其中一个侍卫挠了挠头,有些忐忑地说道:“林仵作昨日告假回乡探亲了,要一月后才回。”
“徐仵作呢?”
“徐仵作今早突感风寒,也告假了。”侍卫的声音越发小了,似有些心虚。
其实这徐仵作是昨夜喝了大酒,今早躲懒让他打个掩护。其实从前也时常出现这种情况,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即便要出勤验尸,也是要走流程的。谁知道今早这疯妇却将尸体硬是搬到了大理寺门口。
这叶大人不过上任两月,这侍卫还摸不清他的脾性,只见他平日里皆是温和斯文的模样,便大着胆子替徐仵作扯了个谎。
侍卫把头埋得低低的,心里盘算着待那徐老头回来,定要让他请自己去云香楼好好搓一顿。
叶辰安听罢,只深深看了那侍卫一眼,却也并未多言。他忖度了片刻,竟是撩起袖子亲手去验那女童的尸体。
可他还未触到尸身,一直躲在卞宁宁身后的疯妇却突然一个箭步蹿上前,双手大张将叶辰安挡在身前,不许他碰那幼女。
侍卫见状都倒吸一口凉气,生怕那疯妇伤了叶大人,连忙上前将她制住。
可叶辰安却出声阻拦道:“无妨。”
“这位大娘,我不是坏人,只有让我验了她的尸身,才能还原真相。若她真是为人所害,我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妇人双眼噙泪,瘪着嘴却不说话,只不住摇头。
叶辰安无奈,心道大概真的只能让人将她拉开来才能好好验尸了。他正欲吩咐,却见那妇人将站在一旁的卞宁宁拉了过来。
“莺歌……”
妇人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幼女,朝着卞宁宁颤声说道:“你来……”
卞宁宁却怔住了。不知为何,她对这妇人并不讨厌,甚至对她十分同情,只觉这妇人或许并非如旁人所说那般不堪。
“娘子的意思是让我来验?”
妇人郑重地点点头,这模样竟瞧不出丝毫痴傻之相,仿佛真的只是个护犊的母亲。
叶辰安轻摇摇头,却没有半分不耐,只躬下身与妇人解释道:“大娘,这位姑娘如何会验尸呢?不可为难于她。”
卞宁宁回首看向叶辰安,对他这番作态似有些诧异。倒是许久未见身居高位却依旧如此和善谦逊之人了。
“我会的,我会验尸。”
卞宁宁眨着一双澄亮亮的眸子,不卑不亢,如实答道。
“小女子余青竹,恰巧我父母从前皆是仵作,我便也习了验尸之术。既然这位娘子现下只认我,不如叶大人就让我验验吧。”
“若是大人不放心,便可在一旁看着,若我有任何不妥之举或错处,您可以随时发落我。”
叶辰安看着面前这抹天青色身影,亭亭玉立如出水青荷。这样的女子,竟会验尸?
虽心中有疑,但他看了眼一旁紧紧护着幼女的妇人,却也终是点了点头,拱手朝卞宁宁说道:“那便有劳青竹姑娘了。”
卞宁宁微微颔首,便撩起袖子准备验尸。
叶辰安见此,却突然阻拦道:“青竹姑娘,此处人多眼杂,还是进大理寺再验更为妥当。”
卞宁宁余光瞥过周围的看客,便见众人皆望着她,她这才意识到当众撩袖有些失礼。
“好,那便由我将这孩子抱进去,其他的就劳烦大人了。”
卞宁宁说完便俯身将幼女抱了起来,而那妇人也上前帮忙托着幼女的身子,与卞宁宁一同随侍卫进了大理寺内。
叶辰安吩咐人遣散了围观众人,命人将那幼女的父亲也押了进去。
卞宁宁将幼女的尸身放置在验尸房中的木床上,这才开始褪那幼女穿的衣衫。可待那幼女的衣衫尽数被褪下后,眼前的场景却是让卞宁宁心中一痛,犹如一记闷拳打在了她心上。
只见幼小枯瘦的身子上满是青紫的淤色,胸腹、手脚上更是横亘着无数条经年日久的疤痕,好似一条条嗜血的蛭虫贪婪地将这具小小的身子侵占,些许疤痕边缘更是泛着殷红色,往外渗着白色的脓液,令人触目心惊。
纵是经手过无数命案的叶辰安,也不禁斥了句何其毒也!
卞宁宁站在木床边,回想着方才在她触碰到这幼女身体之时,听到的那阵银铃般的声音,好似滴落在黛瓦上的雨水,清脆宛转。
“蛮娘是世上最好的人。”
“是莺歌没用,护不住自己,更护不住蛮娘。”
“愿菩萨保佑蛮娘再不受欺负,让我爹永堕地狱!”
短短几句话,却在卞宁宁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许久不曾被唤起的记忆再次涌入她的脑海,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将她侵袭。
“蛮娘......”卞宁宁兀自喃喃自语道。
声音不大,却依然传入了在门口呆呆守着的妇人耳中。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朝卞宁宁走来,面上尽是泪痕,瞪着略显苍老浑浊的双眼,不可置信的地看着面前众人。
“蛮娘,”妇人指了指自己,哽咽着说道,“是莺歌给我的名字。”
--------------------
第7章 蛮娘莺歌
==================
蛮娘拉过卞宁宁的手紧紧攥住:“蛮娘求求你,帮帮莺歌。”
卞宁宁心中微涩,轻抚蛮娘的后背,柔声问道:“你如果想帮莺歌,就一定要如实回答我,好吗?”
蛮娘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那你告诉我,莺歌是不是你的孩子?”卞宁宁试探性问道。
蛮娘听后却霎时泪如雨下,抱着头蜷缩在木床底下,嘴里不停念叨着:“不要,不要。”
“她如今心绪不稳,且让她先缓缓吧。”叶辰安见她这幅模样心生不忍,轻声劝阻道。
卞宁宁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这才去细看莺歌身上的伤痕。
“莺歌腹部还尚有些温热,但四肢和面部却已出现尸僵,我推断她大概死于两个时辰前。”
“这些淤斑应当是外力击打导致血管破裂所致。这鲜红色的淤斑是新伤,四五天后便会渐渐变暗而呈青紫色,而后是青黄之色。但莺歌身上竟是各色淤痕皆在,想必只怕是日日遭受毒打所致。”
“而这更久远些的,是刀伤,是被人用利刃一道道划上去的。”卞宁宁抬手抚过莺歌腰腹上凸起的疤痕,喉头有些发哽。
她极力将自己平复下来,这才接着说道:“伤口不深,但想来受伤后却并未得到及时妥当地处理。气血凝滞,湿热凝结,生了水疱定是瘙痒难耐,莺歌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幼童自是无法忍受,便会抠挠而致使伤口溃烂生浊。外部侵入的邪毒与体内的浊气淤血凝聚,待伤痕愈合后,邪浊却未泄,便会像如今这般形成凸起的坚硬疤痕。”
蜷缩在木床之下的蛮娘拉了拉卞宁宁的裙角,局促不安地问道:“我有用草药帮莺歌疗伤,是不是......做错了?”
卞宁宁低头看她,心中明了。想来是莺歌受伤之后,蛮娘自己采了草药替她料理过伤口。但蛮娘时而痴傻,定然无法确保用对了药。即便是用对了药,却也不知是否将草药洗净。
但她知道,蛮娘已经竭尽所能了。
她蹲下身,抬手抚上蛮娘的肩:“没有,蛮娘做得很好,若是没有蛮娘,莺歌的伤口自是不会好得那般快。”
蛮娘懵懂地点了点头。
“莺歌身上伤痕皆是被人殴打虐待所致,她年纪尚小,若是殴打她的人下手失了轻重,伤了她的肺腑肠胃,便能轻易要了她的命。”叶辰安冷声说道,心中愤慨,到底是怎样的恶魔能对一个无辜稚童下此毒手?
卞宁宁听后,却摇了摇头:“不,莺歌确实是自杀身亡。”
她将莺歌的下巴轻轻抬起,一道血红色的勒痕便裸露了出来。
“方才在外面,她父亲说她是自己上吊吊死的,我本也是不信。但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卞宁宁伸手拨开莺歌垂在肩上的长发,露出一双小巧的耳朵:“莺歌舌骨下方的勒痕最重,自下而上逐渐浅淡,耳后也有因摩擦而产生的红痕。倘若莺歌是被人勒死,伤口则应该呈闭环状,且应深浅均匀。所以她脖颈上的,是缢痕。”
“而且,若莺歌是为人所害,即便她只是个幼童,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就一定会拼命挣扎反抗。但是莺歌的四肢却极其放松,双足和十指皆是自然垂坠的状态,双手指甲也十分干净,并没有沾染任何皮屑污物。这说明,在绳索勒上莺歌的脖颈之时,她便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卞宁宁不忍再说下去,她相信叶辰安自能分辨她所说是否属实。
她托着莺歌将其轻轻扶起,温柔地替她将衣裳穿好,耐心而细致地将一粒粒的盘扣扣好。
叶辰安静静看着卞宁宁葱白般的指尖划过莺歌布满青紫的皮肤,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无法想象莺歌生前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让她一个七八岁的幼童甘愿赴死。
但卞宁宁却知道,莺歌方才已将真相告诉了她。
这世间于莺歌而言,早已是地狱。
“虽说莺歌是自缢而亡,但逼她走到这一步的人却不能放过。”
她抬头看向叶辰安,眼里有难得的哀求,也有无尽的期盼:“叶大人,如今凶手就在外面,还请叶大人将其绳之以法。”
叶辰安与她相视无言,默然半晌,终是艰难开口道:“青竹姑娘,我知你所想,亦念你所念。可如今你我却无法证明这些伤是她父亲所致。”
卞宁宁替莺歌理顺了披散的长发,握了握她的小手:“不,我们有证据。”
“只是,要辛苦叶大人跑一趟了。”
-大理狱-
外头正是艳阳高照的好时候,大理狱中却唯有森森寒意。细窄的小窗投下几缕稀有的光亮和破碎的残风,吹得燃在暗处的烛火轻晃了晃。
林三蹲在牢房角落之中,满脸不屑地朝外面的衙役呸了一声,暗骂了句:“狗仗人势的东西。”
一个时辰前,那大理寺卿不由分说就将他丢进了大理寺狱,狱卒也丝毫不听他辩解,他心中郁闷得紧。可正当他计较着该如何脱身时,却见那大理寺卿携着方才那美貌女子走了过来。
他斜眼看向来人,出声质问道:“叶大人,敢问我犯了何罪?”
叶辰安仍然是儒雅温润的模样,淡然答道:“莫急,你想知道的,青竹姑娘自然会告诉你。”
卞宁宁不急不忙地理了理袖子,却是故意沉默不语。
林三见她这模样,只觉心里莫名发慌。但他自知不能露怯,遂故意讥讽道:“什么时候咱们的叶大人也要听一个女人说话了。”
卞宁宁一直冷眼看着蹲坐在面前的男子,终于在林三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出声道:“林三,蛮娘已经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林三双瞳一震,却很快隐于黑暗:“哼,不过一个疯妇,说得也是疯话,你们竟也当真?可笑。”
“是吗?”
卞宁宁蹲下身,与林三平视。
“蛮娘说,莺歌是她的孩子,是你侵犯她强迫她生下的。可你得了莺歌却不知珍惜,蛮娘虽痴傻却深爱莺歌,想方设法将她拉扯大。而你呢?”
“你整日沉迷柳巷,每每醉酒归家后,就对莺歌殴打、虐待以泄你的无能之愤!”
“可是莺歌渐渐大了,知道保护自己、保护蛮娘了。你觉得她开始脱离你的掌控,你无法再对她随心所欲地打骂,所以你便下了毒手将她活生生地勒死!”
林三听完却是猛地站起了身,指着卞宁宁怒斥道:“你这娘们儿少在这儿乱说,莺歌是自杀!不是我杀的!”
卞宁宁缓缓站起身,抬手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书信,竟是莺歌的遗书。
“那这是什么?”
她将信纸摊开来,摆在了林三面前。
林三看了书信脸色一变,慌忙冲上前欲将信纸抢下,可卞宁宁却已先一步将信纸抽走。他虽只晃了一眼,却也猜到那是莺歌留下的遗书,而那遗书上面,自是不会写什么对他有利的东西。
“莺歌遗书中所述,与蛮娘告诉我的,毫无二致!”卞宁宁厉声说道。
林三明白过来,所以莺歌是故意寻死,然后留下这封信栽赃嫁祸给他!林三近乎崩溃,大声吼叫道:“我没有杀她!没有杀她!”
卞宁宁嘴角微勾,却面色凉薄:“你无能却又自负,不甘在外受人冷眼欺辱,便只能将所有的不甘发泄到痴傻的蛮娘和无辜的莺歌身上,因为你觉得她们安全。一个疯妇,一个稚童,即便是被你欺辱打骂了,她们又能如何?”
“但你想错了一件事,你低估了莺歌对蛮娘的爱,和对你的恨!”
“莺歌聪慧,她担忧自己终有一日会遭你毒手,所以早早便写下了这封遗书,将她这些年所经受的一切尽数写了下来,为得就是以她的死,将你送进大狱!”
“因为你,莺歌早已厌倦了这个世道,却独独舍不下蛮娘,因为她知道,若是她走了,留给蛮娘的只会是无尽的炼狱。所以莺歌只能用自己的死,来换蛮娘的生!”
卞宁宁将信摊在手上,玉白的指尖轻抚过歪歪扭扭的小字,心中酸涩难耐。莺歌未上过学堂,只能自己偷偷地看、偷偷地学,所以写出来的字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潦草了许多。
其实此前莺歌还告诉了她一句话。
“只盼我的遗书能被人发现替我伸冤,以我之死,换蛮娘永安。”
所以她让叶大人帮忙亲自跑了一趟,搜遍了莺歌的卧房,终于在莺歌那双不合脚的鞋子里找到了这封被折得皱皱巴巴的信。
林三听着卞宁宁所言,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剩彻骨的寒意。
他死死抓着牢房的围栏,目眦欲裂:“所以你们分明就知道莺歌不是我杀的!你验过尸了,你知道她是自杀的对不对!你们难道要徇私枉法吗!”
叶辰安见状,上前一步站在卞宁宁身前:“徇私枉法四个字,你不配说,你心中何曾有过律法?对自己的亲身女儿尚能下此毒手,当真丧心病狂!”
“我堂堂大理寺卿,即便是篡改了验尸结果,你又能耐我何?况且有莺歌的遗书佐证,也不会有人怀疑于我。”
“我身居此位,职责便是让这世间再无不公之事。你常年虐待莺歌,仗着蛮娘时而痴傻更是犯下侮辱重罪,面对你这样的人,我何须遵从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