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宁宁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抱歉王婶,白日里有些事儿耽搁了,没来得及跟你说。”
“没事儿就好,”王婶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了一张了赁契,递给卞宁宁,“收好了啊,这个月的租金已经帮你交好了,待下个月到期了你再来寻我。”
卞宁宁点头应下,对王婶也是万般感谢。王婶笑着受了,便转身离去了。
她进屋之后将赁契收好,这才坐在院中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直到坐下放松后,她才察觉腹中空空,竟是一日都未曾进食。
她瞧了眼愈发黑沉的天色,却是浑身乏力,没有半分食欲。
而方才在大理寺中,沈寒山对她说的话却是一直在她脑中萦绕盘旋,挥之不去。
“当年之事,我从前便说过,怪不得你。”
身上再无力气,卞宁宁趴在石桌之上,双眼轻合,静静幽思。
当年的事,当真怪不得她吗?
可是,沈寒山娘亲的死,确实是她造成的啊......
远方的金轮终于西沉,静谧泼墨般的天穹迎来一轮皎洁的圆月。月光倾洒在卞宁宁的脸颊之上,泛着淡淡光晕。
疲累了一天的少女,竟是趴在石桌之上沉沉入睡,只剩均匀浅淡的呼吸声在夜色中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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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恭王府背后有一座山,卞宁宁年幼时时常偷偷跑上山去眺望整座罗城。父王说那山没有名字,所以卞宁宁为它取了个名字,叫望罗山。
卞宁宁自幼丧母,父王也忙于公务,还总是远赴疆场、上阵杀敌,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所以她也总不愿呆在王府内。
她年幼时,呆得最多的地方,除却王府,便是望罗山了。
而有一次,在她父王再次离家后,她又偷偷溜上了山。
她在山上一座荒废的亭中枯坐了一下午,静静看着这座她父王竭尽全力守护的罗城。直到夕阳西下,耳边传来阵阵蛙声,她才反应过来是该归家的时辰了。
可当时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幼女,纵使她时常出入望罗山,日落之后却也无法辨别方向。
她在山上走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却依旧没有走出山上那片密林。
山上渐渐响起不知名的兽类叫声,她有些害怕,便不敢再往前走了。于是她躲进一个窄小的树洞中,只盼着能安然度过今夜。她知道,王府的仆人发现她不见了,定会来寻她的。
她就这样靠在树洞中,看着天上弯弯的弦月,静静等待着。可一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王府的人却仍未寻到她,她也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可当她再次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既不在昨夜那颗树洞之中,更不在王府之中。
她撑起身子,环顾四周,才看到自己正在一间简陋的木屋里。木屋中陈设简单破败,但却收拾得十分整洁。而床边木桌上,还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正当她疑惑之际,就见一个妇人走了进来。
妇人见她醒了,便笑着说道:“你醒啦?饿了吧,我刚熬好的粥,快喝了吧。”
卞宁宁看着面前这个温柔和善的妇人,虽是陌生面孔,心里却不自觉地放下了心防。
她端起热粥,轻抿了一口,问道:“你是谁?我为何会在这里?”
妇人听后走了过来,与她并肩坐在床边:“我叫宛云,你可以叫我云姨。”
“今晨我出去捡柴,看见你一个小姑娘蜷缩在树洞之中,可怜兮兮的,便将你抱回来了。”
宛云抬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柔声说道:“是不是偷偷跑上山迷路啦?这山上太大,你一个小姑娘,往后可不能再独自上山了。快把粥喝了吧,喝完我送你下山。”
宛云虽只是个乡野妇人,认不得什么衣料玉石一类的,却也知道这小姑娘的穿着气度看着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卞宁宁听着妇人温柔似水的声音,却突然有些贪恋。她眨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妇人,低低地唤了声:“云姨。”
“我叫宁宁。”
宛云笑了笑,眼角也积了几根淡淡的细纹。
“乖宁宁,快喝吧。”
卞宁宁点点头,乖巧地将手里的热粥尽数喝完。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粥,甚至大半都是水,只有少少一撮白米沉在碗底,但她却觉得比在王府里的珍馐还要美味。
她原本还想在此处多呆些时候,却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了微弱的呐喊声,喊得正是知宁郡主。
她转头看向正坐在一旁专心刺绣的云姨,见她并未听到外间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她并不想让云姨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不愿云姨和旁人一样,因为她是郡主就对她百般客气疏离。
她走上前,有些怯怯地问了句:“云姨,以后我还能来寻你吗?”
宛云愣了一瞬,却是笑了:“当然可以,只要你想来,随时来这儿寻我就是。”
卞宁宁点点头,便转身朝外面跑了出去。待宛云反应过来追了出去,哪里还有小姑娘的身影。宛云觉着这小姑娘有些奇怪,却更担心她找不到下山的路。
但她看了看高悬的烈日,心道白日里应该不至于会出什么事,这才安下心来。
而卞宁宁回府之后,便总挂念那独自住在望罗山上的云姨。
所以只要她寻到了机会,就会上山去找云姨。
一来二去,卞宁宁便成了宛云家中的常客。宛云总是默契地给卞宁宁多备一副碗筷,卞宁宁也总是会从家里带些宛云从未见过的精致糕点。
二人渐渐熟悉了之后,卞宁宁才得知,原来云姨是有丈夫有孩子的。
“我丈夫是个脚夫,四处奔波,总是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一两个月不着家也是有的。他自由散漫惯了,还总是流连赌场,但我也不愿管他,他不回来,我倒还图个清静呢。”
宛云神色淡然地说着,但一向敏感细腻的卞宁宁却发现了她眼神中藏匿的哀愁。
“那你的孩子呢?为何我从未见过他?”
提起了孩子,宛云的脸上这才恢复了往常柔和的笑意:“他啊,他喜欢读书,我便让他在山下夫子家住着,好生读书。只盼他能早日考取个功名,也让我过过好日子不是。”
宛云从屋子里拿出一张画卷,展开来朝卞宁宁说道:“看,这就是寒山,等他下次回来,你便可以见到他了。”
卞宁宁接过画卷,看到了上面所绘之人。是个清秀俊俏的小少年,正手执书卷,一副诵读模样。
随后,她放下画卷,牵起宛云的手,看着她手上厚厚的黄茧,有些心疼地说道:“所以云姨整日刺绣,就是为了赚钱供你的孩子读书吗?”
“是啊,只要寒山能好好读书,所有的苦,我都甘之如饴。”宛云望向山下自家儿子所在的方向,一脸幸福地说着。
“那这个呢?”卞宁宁掀起宛云的衣袖,露出她手臂上一片片红肿青紫的骇人伤痕。
宛云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不自然地收回手,将衣袖牢牢攥住:“这是我捡柴时不小心跌的,过几日便好了,你莫要忧心。”
但卞宁宁却看出了她的异常:“是他打得对不对?你的丈夫?”
宛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明明不过是个小姑娘,却只觉自己好似已经被她看透了一般。她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承认道:“是,他打得。”
“那你为何不离开他?带着你的孩子离开这里?”
宛云却摇了摇头,哽咽着说道:“宁宁,你还小,你不明白。我不能让寒山跟着我奔波,他得读书。况且我如今连给寒山凑束都如此艰难......”
卞宁宁确实不懂,她从小便是金尊玉贵,想要的东西总是唾手可得,她从来毋需为黄白之物忧心。况且她年纪尚小,当她得知云姨的窘境后,她也并不能体会这种种苦果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是有一点她非常确定,她一定要帮云姨逃离那个男人。
所以卞宁宁回到王府后,便从自己平日里最喜爱的首饰里的挑了最昂贵的几件,让自己的丫头全拿去卖了,并着自己剩下的金银,一并带上了山,拿给了宛云。
宛云看着破败的木桌上摆满了金银,心中一跳,十分惶恐。她利索地将这些金银全部拿包袱装好,递还给卞宁宁。
“宁宁,我知道你想帮云姨,但是这些财物不是云姨的,云姨不能要。”
“为何不能要?”卞宁宁歪着头,一脸不解地问道。
宛云蹲下身,将她抱入怀中,轻声说道:“宁宁,虽说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身世,但我却知你心中也有许多苦楚难言,所以你明明不过还是个孩子,却总是为旁人考虑,见不得旁人受难。”
“但是宁宁,这是我的命,我早已认了。”
“你拿着这些钱,快回家吧。”
“他就快要回来了,断不能让他发现这些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你明白吗?”
宛云松开环抱卞宁宁的双手,将包袱递还给了她,正色说道。
卞宁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茫然地接过装着沉甸甸的金银的包袱,在宛云的催促下,踏上了下山的路。
在此后数不尽的深夜里,卞宁宁午夜梦回之时,都总是会忆起那个阴沉沉的下午。她无数遍地责怪自己,若是那天她听话乖乖下了山,或许,云姨就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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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怪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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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云将银钱归还给卞宁宁后,卞宁宁却并没有下山。她不明白为什么如今有钱了,云姨却不敢要。
以往她总是很听云姨的话,云姨说她太瘦弱,所以她改掉了挑食的毛病,连王府的丫鬟和仆妇们都惊讶于她的变化。
云姨也会时不时地不让她上山,她知道是因为云姨的丈夫回来了,云姨不愿让她丈夫看见她,所以她也会乖乖地等着云姨丈夫离开后才上山。
但今日,卞宁宁却不想这般听话了。
她无法再容忍云姨一直被她的丈夫欺压打骂,云姨丈夫每次离开后,云姨就总是情绪低沉,暗自垂泪,身上也总是会新添许多伤痕。
她还记得上一次她来寻云姨,却瞧见云姨晕倒在了床边,手臂上满是划痕,还在不住往外渗着血珠。她问云姨,云姨却苦涩地说:“这不是他打的,这是我自己划的。”
云姨已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若不是她还有个挂念的孩子,只怕云姨真的会放弃挣扎。
念及此,卞宁宁悄悄折回了木屋,却并未看见云姨。
她趁着云姨不在,偷偷将那袋金银放在了云姨的床下。她想着,或许是因为云姨太过正直善良,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不属于自己的钱财,她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她的心意留给云姨了。只望云姨发现之后,能拿着这些钱,带着她的孩子永远地离开这里。
即便,也许她从此再也见不到云姨。
而后卞宁宁便下了山,再也未去寻过云姨。她想,云姨一定会发现那些钱,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用受罪了。
后来,她的父王也回来了,答应她不再出征,往后会好好陪着她。渐渐地,她也将望罗山上的那座木屋,和木屋里住着的人慢慢淡忘了。
夏去东来,辗转四季,卞宁宁终于再一次地上了山。
她想云姨肯定已经离开了,但她只是突然有些挂念云姨,想再去看看那座木屋如今的模样。
可谁知,待她再次寻到那座木屋的时候,却只看见了木屋旁那座孤零零的坟墓。墓碑之上刻着的寥寥几字,更让卞宁宁痛彻心扉。
她呆呆地走过去,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抬起手,轻轻拂过墓碑之上刻着的“家慈宛云之墓”。
为什么?
为什么云姨没有离开?为什么明明她上次走的时候云姨还是好好的,如今却只剩黄土一g?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痴痴地坐在云姨的墓前,回忆起从前和云姨相伴的点点滴滴,心中苦涩难言。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金乌西垂也不曾察觉。
“小姑娘,你在这儿坐着做什么?”一个樵夫放下挑着的木柴,走上前询问道。
卞宁宁抬眼,突然紧紧抓住那樵夫的手问道:“老伯,之前住在这儿的人呢?云姨为什么死了?为什么?”
樵夫有些不解,但看小姑娘满脸是泪的模样,又听她唤“云姨”,便以为是从前住这儿的这家人的亲戚。
他叹了口气,说道:“这家人啊,早就搬走了。你说的那个云姨,半年前就死了。如今这屋子,是我在这儿住着。”
“你的这个云姨,也是命苦的。我听他儿子说,她是被自己丈夫给活活打死的。他们原本也就是个普通人家,男人在外奔波,女人在家守着,儿子在外求学,虽说男人有些赌博的不良习性,但好歹这么些年是走过来了。”
“可谁知道半年前,那男人回来,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袋金银,便认定是你那云姨给他戴了绿帽子,背着他干了与人苟合的勾当,不管她怎么解释,她男人就是不相信。她男人逼着她去找相好的要钱,她不肯,她男人本就暴躁,竟是生生将她打死了啊!”
“哎,也说不准那男人究竟是羞愤于自己被人背叛,还是见钱眼开这才痛下杀手。她那儿子也实在可怜,自己亲爹将自己亲娘打死了,亲爹拿着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后他可该怎么办呀......”
卞宁宁怔住,胸中闷胀难耐,她站在原地只觉无法呼吸。她面色苍白地看着樵夫,脑中一片空白,仿若一道惊雷劈在她的脑海之中,将她今日之前坚信的种种炸得七零八落,再不复存在。
而她的耳边也突然回荡起当时云姨惶惶不安的声音。
“他就快要回来了,断不能让他发现这些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你明白吗?”
她明白吗?
她当时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云姨不敢要这钱,不明白为什么云姨不离开,不明白为什么云姨要生生忍着她所承受的一切。
但今日,她终于明白了。
她以为她给云姨带来的是救赎,但事实上呢?那袋金银却是云姨的催命符!
后来卞宁宁也不再记得她是怎么下得山,怎么回得王府,她只记得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怔怔地呆坐着,脑中却只有当初云姨对她一点一滴的好。
她恨自己,恨自己自以为是,恨自己不听云姨的话,恨自己害死了云姨!
再后来,父王见她整日郁郁寡欢,却不知缘由,便只能推掉公务,带她出去游玩。
一日,她父王刚带她出门,坐上马车没行几步,竟是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正欲掉头回府,却见一个少年当众拦下了他们的马车,在大雨中叩拜,跪求她父王给他一个谋生的职务。
她撩开车帘,看向马车外跪着的少年,那一刹那,她只觉全身血液都凝滞了。
跪在马车外的少年,面容俊美无双,却和她记忆中那副画卷中少年的模样渐渐重合。
是他。
云姨的孩子,沈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