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要怎样说出口?索性不说了。裘盼岔开话题,抬脸问他:“我生孩子那天,是不是你帮我做的手术?”
陈家岳说:“是。”
原来手术的刀口是他切的,难怪他对那道疤痕执迷。裘盼耳根微热,又问:“那我在天台的时候,你认得我?”
陈家岳:“是。”
“在酒吧也认得?”
“你不也认得?”
“你一直知道是我?”
“知道。”
裘盼不懂了:“你为什么不说?”
陈家岳反问:“你不知道是我?”
“不知道。”
生孩子那天,躺在手术室的裘盼只管紧张。生完孩子了又烦离婚的事,与裘母置气,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陈家岳去过病房给她做检查,但都戴着口罩和眼镜。当时的裘盼精力有限,没有心情盯着他看然后分析他是谁是谁。
她猜测过陈家岳是医院的人,只是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会是帮她动手术的“陈医生”。
住院部产科的走廊其实贴了主要医护的照片与简介,包括陈家岳的:临床医学博士,副主任医师,擅长危重症手术救治……
裘盼但凡有心有力地留意几眼,也不至于这么乌龙。
糊里糊涂的,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陶羡这时敲着门进来,“家岳,7号床的术前四项全阴。”
裘盼回过神,往旁边挪开了两步,拉大了与陈家岳的距离。
陶羡看到她:“你是?”
裘盼点点头:“你好,我是信息科的裘盼。”
“信息科?”陶羡问陈家岳:“电脑坏了?”
“对,但已经修好了,再见。”裘盼说完就走。
“等下。”陶羡想起了什么,“你叫裘盼,是不是去年平安夜在这里剖宫产的那位?”
裘盼心想,这记忆力真好。
“是我。”
陶羡笑了,指指陈家岳:“你那天的手术是我和陈医生做的。”
“原来如此,谢谢你陶医生。”裘盼转向陈家岳:“谢谢你陈医生。”
陶羡好奇:“你认得我?”
哪认得,陈家岳她都没认得。不过早前在信息科听过这两位医生的八卦,深入人心,来的时候在走廊墙上也看到了“陶羡”的简介。
显然这个解释起来又费劲又不礼貌,裘盼说“认得”,这最省事了。
陶羡对裘盼似乎很感兴趣,继续说:“你那天是有惊无险,多亏陈医生还没下班,来得及帮你动手术,不然晚一步就会错过了。”
裘盼听着,抬眼看陈家岳。
陈家岳没说话,也没看谁,目光朝着哪出神。
“你先生是盼扬信科的顾总对吧,他那天打电话来医院,直接找到我们的领导,特意叮嘱给你安排VIP病房,真好。”陶羡又说。
裘盼:“……”
她客气地回了两句,找个理由走了。
陶羡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当总夫人的人怎么来信息科上班了?打发时间?”
陈家岳回到电脑前,学着裘盼刚才那样操作电脑,嗯,网络连通了。
回信息科的路上经过便利店,天气有点热,裘盼进去买了瓶冰镇的甘蔗汁,给她划价结账的收银员正是在食堂与陈家岳一起走的女生。
“一共五块半谢谢。”女生手脚麻利,一双朗目水润闪亮。
……
裘盼下班买了些葡萄回家,小冬阳坐在客厅地上一张张地撕旧报纸呢,边撕边咯咯笑。
看到妈妈了,又扑腾着要抱抱。
裘母拦着,催促裘盼先去洗澡换衣服,她说:“医院病菌多,你消完毒了再抱孩子。”
小冬阳没达到目的,扁了扁嘴就哇哇哭。
裘姥心疼小曾孙,说:“消什么毒,盼盼又不是去当医生护士,她坐办公室的能接触多少病菌?孩子一天没见妈妈了,不让抱多可怜啊。”
裘母脸色要变,怕俩老人又闹矛盾,裘盼马上说:“注意点没坏处的,我现在就去洗。”
裘姥嘀咕了两句,见到葡萄,又张罗着要喂小冬阳吃。
“不要吃,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咽坏的。”裘母不让。
裘姥:“哪能这么容易咽坏,葡萄很有营养的,小冬阳应该多吃。”
“不行。”裘母把葡萄收起来,进去厨房做饭了。
裘姥偷偷把葡萄拿回去,悄咪咪地给小冬阳喂,高兴地小声说:“喜欢就多吃,多吃啊孩子,全都给你,是不是很甜?”
葡萄又水又甜,小冬阳第一次吃这个人间美味,眼睛都亮了,恨不得一下子全塞进嘴里,边吃边哗啦啦地淌葡萄汁。
裘母炒完了一盘菜,抽空往客厅看了眼,发现了,不得了,马上怒吼:“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叫你不要喂!你自己不剩几年时间吃东西了就以为孩子跟你一样吗?孩子有大把岁月吃各种各样的美食,不用你替她焦急!”
裘盼换好衣服出来了,见状忙道:“姥姥,喂孩子吃葡萄不能整颗喂的。”
她从厨房拿来碗和勺,教着裘姥说:“葡萄太大了,孩子咽了的话会喘不过气,要把葡萄弄成小瓣再喂……”
裘姥连连点头:“哦哦哦,原来这样,小冬阳你看,还是妈妈温柔细心……”
裘母没好气地哼了声,回去厨房继续忙了。
小冬阳边吃妈妈喂的葡萄,边撕报纸,乐开花了。
裘姥告诉裘盼:“你小时候也这样撕报纸的,一玩玩一天,可高兴了。”
裘盼说:“小时候懂得少,快乐总是特别简单的。”
裘姥说:“长大了懂得多,也会发现快乐真的是很简单的。像我,天天看你们一眼我就很满足了。”
小冬阳把葡萄吃得满身都是,衣服都遭殃了,裘盼不得不带她去冲澡。
裘姥弯腰收拾地上被撕碎的报纸,收着收着竟捡到了一张银/行卡,翻过面看,卡背后写着“顾冬阳”三个笔锋带劲的字。
“哎呀,这钱啊,这可是钱啊,怎么能丢在这里的?”裘姥赶紧去厨房门口训裘母:“你们的钱啊不能乱放乱扔,丢了怎么办?赚钱多辛苦啊!”
裘母正噼里啪啦地炒菜,没听清,只当裘姥又在啰嗦。
裘姥把银/行卡拿去卧室放进抽屉,担心她们谁又粗心大意弄丢了,于是找来几片小冬阳的尿不湿把卡掖着挡着。
裘盼抱着干干净净的小冬阳进来穿衣服,裘姥把训裘母的话又跟她讲了一遍。
小冬阳又蹬又踢的,耍脾气不愿意穿衣服呢,裘盼怕她着凉,手忙脚乱地应话:“知道了。姥姥,帮我递一下小冬阳的裙子。”
“好呢。”裘姥也围着孩子去忙了,直到裘母在外面叫:“开饭!”
一家四口围着小饭桌吃晚餐,裘盼给小冬阳喂南瓜牛肉粥,边喂边自己吃。
初夏时节,天黑晚,天边像洒了水彩,又蓝又红的顶漂亮。
咸蛋黄一样的夕阳照在阳台上,晾衣杆上挂了好几件没见过的小衣服。
裘盼问:“妈,你给小冬阳买新衣服了?”
“啊?不是你买的吗?”裘母有点懵,“中午收到的快递,写着你名收的。拆开全是小冬阳的衣服玩具,我以为你买的。”
裘盼最近没有网购,她从垃圾筒翻出快递包装袋和寄运单看,寄件人是空白的,但写运单的笔迹是谁的,她看出了。
裘母追着说:“是不是你买的?如果收错了要通知快递吧?哎呀衣服我都摘标洗了,还能退吗?不能退那麻烦了,那料子一看就贵,赔人肯定要很多钱。”
裘盼说:“是顾少扬寄来的。”
裘母:“……”
裘姥嚼着鸡肉,不疾不徐说:“他始终是小冬阳的爸爸,能有心给孩子买点东西是好事。比你爸强多了。”
裘母跟着说:“反正衣服都洗了,退也退不了。吃饭吧吃饭。”
裘盼没哼声,回到饭桌继续给小冬阳喂粥。
陶医生跟她提起顾少扬时,她有一种时空颠倒的割裂感,此时的顾少扬不是彼时的顾少扬了。从离婚后到今天,他和她,她和他,都再没有联系过。
这不要紧,正如裘姥所说,他始终是小冬阳的爸爸。裘盼在提离婚的时候也说过,她不会拦着他看孩子爱孩子,他若想尽一个父亲的责任,随时欢迎。
晚饭的气氛变得有点古怪,裘母找话说:“在医院上班还顺利吧,能不能过试用期?”
裘盼说:“挺好的,希望没问题吧。”
“早知道当初就让你念个师范专业,出来当老师够稳定,要么考公务员。”
“我不喜欢当老师,也不喜欢当公务员。”
“那你喜欢什么?学电脑的?”
“这么多专业里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裘盼说:“但我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
裘姥点头:“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能知道其中一样就好了。怕就怕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就跟傻子一样活着白费了。”
……
裘盼买回家的葡萄小冬阳非常爱吃,裘母见家务处理得差不多了,白天带着小冬阳出门打算去再买一些。
这老小区附近住了不少老人家,老人家看到小孩子都喜欢得不行了,总会上来逗一逗摸一摸,还要抱一抱的。
裘母不太乐意,谁知道对方干净不干净有病没有病的。婉拒的次数多了,过来逗的人自然就少了。
超市里上架了红彤彤的草莓,小冬阳也是厉害,看到了就伸手够,被鲜亮的颜色紧紧吸引住了。
买一盒给小孙女吃吧,裘母看了看价格,妈呀,几十块钱一盒,一二三四……才十五颗草莓,折合两三块钱一小颗,这是镀了金还是镶了银啊?抢钱吗?
“不好吃不好吃,姥姥给你买大葡萄。”
裘母哄着孩子走,之后买了两大袋食材,一个人一双手拧着往家走。
袋子不争气,半路破了,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掉了一地。
“唉,见鬼了……”裘母一边吐槽一边捡。
她在袋子的破口处打了个死结,继续拿来用。
有路人好心帮忙捡,裘母一个个接过道谢。一只皮肤细白的手递来了一袋盐,她看向对方,愣了愣。
曾芷菲见裘母没有接过去的意思,自行将那袋盐塞进她手中的袋里。
裘母没作声,收好东西了就往前走。
曾芷菲不甘心地跟上去:“裘阿姨,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裘母边走边跟空气说:“哼,试问如果被欺瞒的是你,你又会怎样?”
曾芷菲:“我不知道,但我有我的难处。”
裘母轻笑:“做事情从来只有想做与不想做的区别,有没有难处都是其次。”
曾芷菲走到裘母前面,挡住她的去路:“裘阿姨,那如果你是我,两边都是你十多年的好朋友,你怎样做?”
裘母:“……”
曾芷菲看向她怀里背着的小冬阳:“盼盼没告诉你顾少扬出轨的是谁吧。”
裘母预感到不安,尽量给自己做心理准备,但听见“于嫣”的名字时,仍然抵不住万万没想到的震惊。
裘母眼眶红了,忍着哭腔说:“你们这算是盼盼的朋友吗?你们都是盼盼口中最好的朋友啊!她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对待你们,从来没有半点坏心思。搞成这样,我都不知道是她傻,还是你们不值得!”
曾芷菲想说“没有”,却说不出声。许多话堵在心里,又好像全是废话。
她把一个袋子塞进裘母的手里,走了。
对面马路,一个年轻的男生在等着她。
裘母望过去,男生发现后连忙躲开了脸。
翻看曾芷菲给塞的袋子,里面装的是两盒草莓。
第44章 0
长仁医院全年无休, 24小时运作,裘盼所在的信息科也不例外,日常需要轮值夜班。
她在医院忙里来忙里去, 偶尔会碰见陈家岳。
见过他拿着面包带风地赶路, 见过他穿着西装便服从停车场往住院部飞速奔跑。
去产科门诊帮忙重置叫号系统时,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原来他每个月会有四天在门诊坐班,只接诊由其他产科医生转介的高危产妇。
经过诊室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往里瞧了瞧,他恰巧抬头望出来, 目光严肃。
裘盼心虚地撇开眼,低头转身走。
……
这日第一次值夜班,八/九点的时候裘盼接到社工办公室的求助。
找到地方了, 里面只有付朝文一人, 正在打电话。
他不太高兴地跟电话那边说:“人呢人呢?跑哪了?你以后别再用我的电脑玩小游戏了,你看看, 又中毒了。喂?喂!”
对方可能挂了他线, 他气得无语。
裘盼在门口敲了敲门:“你好, 我是信息科的裘盼,来修电脑的。”
“哦哦,请进请进。”付朝文收起手机把人请了进去。
裘盼坐下来看电脑, 付朝文的电脑中毒了, 一打开网页就自动跳到涩涩的网站。
裘盼:“……”
旁边的付朝文比她还尴尬,拍着后脑勺假装找文件背过身去了。
裘盼按步骤处理,帮他重装系统, 又依工作守则提醒他:“医院很多电脑都连了局部网, 一旦病毒传了开去,会严重影响到医院的运作, 包括病人的治疗的。”
付朝文赔着笑说:“抱歉抱歉,但你放心,我这电脑独一无二,绝对不会连累大家的。”
重装系统得等,等的过程都离不开无聊俩字。
付朝文看了裘盼好几次,看得裘盼不自在了,主动问他:“怎么了?”
付朝文说:“你看起来比以前精神多了。记得我吗?你生完孩子后我去过你病房几次的。”
裘盼笑了:“记得,谢谢你。”
付朝文也笑:“怎么这么突然,突然就来医院上班了?”
裘盼说是别人介绍的。
“今晚要通宵吗?习惯不习惯?”
“还行吧,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位同事。你也值夜班?”
“是啊,跟全医院一样,社工办也是24小时服务的。你不知道,其实凌晨之后最多人需要支持和帮助。”
“怎说?”
“一个迷信的说法,死神爱在半夜拉人。二是夜深人静的,悲伤会放大好几倍,有些家属接受不了,会特别崩溃。”
裘盼说:“那你们的工作很伟大,就像心理医生一样去安抚他们。”
付朝文连连摇头:“没没没,我们没心理医生工资高,只不过是这也懂点那也懂点,然后整合资源提供给有需要的人。”
“那也很厉害,我看其他医院好像没有社工。”
“以后都会渐渐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