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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望见了人的欢喜,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片被围观、被凝视、被窃语下,有着的却是更为深切的绝望。
那绝望,直浸入了骨髓,一寸又一寸蚕食着人心。
祁青鹤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只挨了那些村民几拳几棍便再也支持不住的倒了下去。见着这贼人终于伏首受了刑,那些个村民便觉得胸中的正义终于得到了声张,一边更加严厉的举着拳头棍棒的打了下去,一边再以唾沫星子一口一句的啐下。
“打啊!”
“打不死这采花的畜牲!”
“打死他!看他还敢不敢再来村子里偷女人!”
无可辨解,无力回说。
当人们已经在心中认定了一件事后,那么在此一刻,对于他们来说需要的已经不再是真相与事实,而是被认同。
为了心中的这一份正义能被人认同。
为了自己的这一份举止能被人认同。
只要自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只要自认为自己是正义的,立于万丈的阳光之下,无比的光辉而耀眼瞩目。
“咳——!!”
祁青鹤呛咳出了一口血,只被围在其中狼狈不堪的缩成了一团,头上身上到处都是被踩着的黑印。
被打得了鼻青脸肿,被揍得说不出话。
他颤着手在地上摸索着,下意识的想要找仲藻雪在哪里,但那一双手却只一寸又一寸的擦出了一条又一条血口。
随同的有几个妇人到底是看着心软,眼见着他看上去快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便相劝着不要闹出人命出来。
“都停一停。”
“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你看这人……好似有些奇怪,他的眼睛是不是瞧不见了?”
“呸!要他一双狗眼也省得成日里盯着女人犯心思。”
“……”
这边的人还闹成了一团,好不容易逮着了这个祸害一方的奸夫淫贼,谁也不肯撒手放开,一边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一边不时踹了几脚出气。
村子里有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了过来。
张家的屠夫刚刚在刘师爷的帮助下找回去了自己被差点拐跑的媳妇,听着村子那头乡亲们又逮着了一个淫贼,心里有些吃惊。
刘能原是依令在不远处的地方等着接应的,只是等了整整半宿都没见着人影。
正巧遇见了村子里出了事,便留了个小厮在原地候着,自己则是去解决村子里的事情去了,却不想刚刚联系上了官兵将那逮着的淫贼押下去,又听着村子里另一边又出了事情,便赶忙跟那张姓屠夫一起过去看看。
几人三步并做两步的赶了过去,远远的就看着一群村民围作了人墙。
依稀的从缝隙中瞧见了有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人躺在里面。
只是遥遥的看到了那一只左手。
但刘能的心里却突然莫名的“咯噔”一下,一时间跳了飞快,脚下的步子便是迈得更大的赶了过来,三两下拨开了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
刘能心里愕然一震的看着躺在那里的祁青鹤,心脏更是险些跳漏了半拍。
“大人!祁大人!”
“天啊!你们谁下的手!这可是圣上钦点的三品钦差御史祁大人啊!!”
“大人!您快醒醒!”
刘能属实是被吓到了。
无论是看着他这一身的伤,只粗略的扫了一眼,看着上面又是刀伤又是剑伤,有被砍伤留下的痕迹,又被穿刺留下来的痕迹,肩处还有一道贯穿身。即便是他此刻穿着黑衣瞧得并不明显,但那一身衣衫却已经披了一身浓重的血腥气。
刘能这一开口,满场俱惊,原是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不由得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尤其是刚才打得最狠的那几个人,更是登时双腿一阵发软的一屁股墩的跌坐了下来,脸色苍白的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是……是祁大人……”
刘能慌慌张张的搀扶起了只剩下了一口气的祁青鹤,将他半扛半驮在了自己的背上,离得近,隐约还能听得见对方微弱的声音。
刘能侧过头仔细的听了听。
“藻雪……救藻雪……”
刘能一愣,环顾着望了一遍,果不其然在一旁的地上看着几个山妇正搀扶着昏迷不醒的仲藻雪,便忙开了口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快救人啊!快!”
山中的迷雾已经彻底的散开了。
一直候在那里的小厮,眼看着师爷和几个虎背的汉子驮着祁青鹤和仲藻雪两人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震惊的瞪着一双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师爷,天!大人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先去医馆,你快过去叫人,有急救!”刘能一边背着祁青鹤一边焦急着的走着,吩咐着跑过来的小厮去开路。
“仲娘子怎么了?”
“好像是中了毒,得快些送去医馆,许是还能有救。”刘能说道。
“……”
又是一日的清晨,整个临安城的天色已是彻底的亮开了。
来来往往是早日里采办食物的妇人,只挎着了个提篮,遇着了熟悉的邻里乡亲便热乎的赶上去套了几声近乎话。
小贩们挑着扁担穿过了集市,赶着刚刚开张的馒头铺,便用了几个碎钱换来了两个热乎乎的馒头果腹。
热热闹闹的临安城似乎每一日都是这般的平静与清逸,并无什么新鲜事。
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日清早医馆的门被人早早的拍开,送来了两个格外棘手的病人。
棘手的不单单是对方的身份特殊,还有的这两人的伤势与病情。
“……大人的伤多是外伤,原是好好养着一些日子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当中却服用了太多的止痛药和镇痛药,明明已经伤成了这个模样,但却还在强行驱使着身体劳作,如此积伤入腑,若不是送得及时险险就撒手人寰了……”
那大夫一边试着银针,一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见人终于救回来了,刘能在心里刚刚松了一口气。
却不曾想听那大夫施完银针后,面容有些沉默的说道,“命是救回来了,但是大人的这一双眼睛,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刘能一愣,“你的意思是……”
那大夫说,“应该是迎面受了一剑,这一剑非常狠辣,原是一击就伤了大人眼目的经膜,但这却不是最打紧的,最打紧的是这一道伤在出血后还有经过毒雾熏染过……我医术不精,至多只能补救个三分,剩下的就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刘能听着心里一惊,忙说道,“大夫,您救救大人啊!”
那大夫面容沉凝的摇头,目光转而望向了另一张病床上的女子,“至于这位娘子……毒入骨髓,五脏俱腐,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计可施,直接准备后事罢。”
“……”
一夜就这么过去。
在浩浩荡荡追缉了整整一晚之后,以郎林将军为首的镇西军大破敌方的水师,战船连营火烧于苍鹭峡中,只在那一线天的水峡之中悄无声息的葬送怠尽。
敌方的魁首擒羁,各路战船的主要将领一等人俱数拿下,一应押往了临安城。
这一战的奇袭之计却是打得迅猛而出奇不意,打的直教让对一个方措手不及。
将擒获的人一路押去了府衙大牢,正遇见嵇舟正在执审原西陵王府兵尉长武麟,此人却是一个硬汉,眼见着装疯卖傻诓骗不去,便咬紧了牙关任何刑拷都不愿吐露出一个字出来。
“嵇舟先生。”
“郎将军这一夜辛苦了。”
“先生言重了,这都是郎某份内之事。”
郎林佩着刀走了过来,道,“也是祁大人算无遗漏,眼见着眼些日里水路上的一些商客来往有了异样,让我这些日子留个心眼,若不让放他们淌过了这护城河杀进了城中,那可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一个怎样的人间炼狱之地。”
嵇舟道,“如此甚好,既然郎将军此番一行大获全胜,便还请将那些擒获到的人都押上来吧,也让武副帅好生睁开眼睛来见一见故人不是?”
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嵇舟玩着手中的折扇,微眯着眼睛笑得直叫人毛骨悚然。
武麟原是咬紧牙关拒不吐露,但看着被擒获上来的人一时间睁大了双眼,好似被人抽了一巴掌一般,整张脸都抽动了起来。
“你……你怎么会?”
“武副帅你怎么也……”
“混帐!太子明明让你们不要妄动!孟将军呢?孟将军人在哪里?!”
“……孟将军他……他……”
听着他们几人的话,嵇舟长身站在了那里侧过了眸望向了他们几人,似笑非笑的说,“如今我只给你们一人活命的机会,望你们好好把握,只要你们把知道的全都毫无隐瞒的告诉我,我可以给他一个改头换貌活下去的机会,让他带着家眷一起远离这一片败颓之地。”
日头爬上了三竿,临近最后的收网之局,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嵇舟从地牢走出来的时候,心里却是轻快非常,正赶着去复命的时候,先锋铁骑的将首已经带来了消息。
——西陵王府府兵一等叛贼,尽斩。
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沈钰殿下夜中偶遇纪王爷,见王爷身边没有随侍心中担忧,便一路护送王爷回到了西陵王府,却不想正遇见王府中的府兵叛变,那一伙贼人想要掳劫洗尽王府的一应家产,更甚至不惜谋害了纪王爷与世子。
被赶过来的沈钰殿下与先锋铁骑的人马给强行镇压,尽杀于整个西陵王府之中。
胜利的史书终归是由赢的人来书写,而至于当中真相的是是非非终是只有痴人才会在意。
“主君,已经几人嘴里撬出来了不少的东西。”嵇舟道。
“说说。”
“太子已经觉察到了临安这边的境况,知道沈蒙的事情牵连诸多必将祸连自己,即便有长史亲身过来刑处祁青鹤,但此事已然无法平祸,他知道事情避无可避终将传入皇上的耳朵,想要赶在皇上彻底废除他的东宫之位前……”
说到这里,嵇舟顿了一下,说,“弑君登基,掌控宫城。”
沈钰正绑着手中的伤口,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他是真的疯了。”
嵇舟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对方这法子确实粗暴,但一但由太子即刻登基大宝事成定局却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或者说,早在那一年大祭日时,对方的心里就已经起过了这一个念头。
沈钰扎好了手臂上的伤口,轻嗤了一声,“不过也是,他若输了这一局,我必不会留他全尸,左不过是个死,总该要搏上一搏的。”
嵇舟道,“我已收到消息,按着脚程来算,长史不日就会抵达临安。”
沈钰道,“他来不来已经无所谓了,西陵王府之势尽折,只要我在此他太闻尉便成不了什么气候。”
嵇舟停顿了一下,“那祁兄……”
如此,现在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问题——
祁青鹤,到底是留还是杀?
沈钰抬头望了他一眼。
嵇舟明白了他的心思,拂衣跪了下去,道,“请主君宽恕,放过祁兄一条生路罢,他已自摘了三品御史的官衔,再难以成什么大事。反倒而他敏思捷虑,一身才智,日后或许也有可用之处也未可知。”
沈钰望着他,道,“我现在暂且不会杀他,祁大人确实有治世之才。”
嵇舟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又与沈钰商议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授命退了下去后,嵇舟忙着将事情安排了下去,走了一圈,正看着一旁的殷盈正坐在一片堆彻着的金银财宝面前,一手翻着簿子一边清算着这西陵王府还有什么蛛脉网络没斩得个干净。
她要的不单单是家破,还有人亡。
不仅仅是人亡,还有那些惯爱谄媚用人命人血来献殷勤的走狗。
手中的簿子用朱笔勾去了一个名字,这一勾,便是提前要了这一条命。
“都说最毒妇人心果真是不假,这女人一记起仇来真是让人背脊发寒。”嵇舟调笑着坐去了她的身旁,给她递去了一壶水。
殷盈一只手拿着朱笔,半撑着脸颊侧眸望了他一眼,媚眼如丝,“我这个区区弱女子怎比得过翰林大学士的无毒不丈夫?”
嵇舟笑了笑,坐在了她的一旁看着她那簿子上的勾勾画画。
嵇舟问,“此事毕后,你有什么打算?总该不会继续住在这西陵王府之中罢?”
殷盈一只手握着朱笔撑着脸颊,笑盈盈的望着他道,“那当然是去翰林学士府上住上个三五个月了,不知道嵇舟先生可欢迎不欢迎我?”
嵇舟见她一脸玩味的噫哗模样,心里却是有些拿捏不住,“你真愿意跟我回学士府?”
殷盈望了他一眼,笑了,“假的。”
嵇舟:“……”
殷盈笑盈盈的望着他说,“我不爱跟臭男人住在一起。”
嵇舟不觉失笑,知道自己是被这个蛇蝎小娘子给戏耍了,但听她这样一说心里也有些怅然若失,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若愿与我一同回去,我心里自是欢喜的,也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
殷盈持着笔侧头望着他,笑了,“嵇舟先生会娶我吗?”
嵇舟一愣。
殷盈执笔的手半撑着脸颊打量着他,微勾着眉眼笑了笑,自顾着代替他回答说,“你不会,你只是觉得我放荡形骸不拘一格,与旁的女子好像有些不一样,你只是觉得我有些有趣,可以玩上一玩,就像看着一只坏了牢笼好似没有去处的金丝雀,你起了怜悯之心想要将这只金丝雀带回去养着,趁着兴趣的时候起了心了就玩上一玩。”
殷盈打量着他,眉目之间有些妖冶,虽然在笑那笑容却并没有触及眼底。
殷盈说,“你和他们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嵇舟望着她半晌,神色间似有无奈的失笑,“殷姑娘……”
殷盈望着他笑,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门外边却有其它人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脚步都还没有停稳当,只听着他喘着气的说,“嵇舟先生,你快过去一趟,祁大人……祁大人他出大事了!”
“怎么了?”提到了要事,嵇舟神色沉凝的站了起来。
那人好似急急忙忙的跑了一路,气都还没有平稳的说,“师爷刚刚将大人和娘子带回来了,人已经直接送去了医馆。”
听到了仲藻雪也回来了,殷盈跟着一起站起了身来。
“祁大人他——眼下已是重伤失明,娘子更是快要不行了!嵇舟先生您快去看一看!大人醒过来得知仲娘子救不了,眼下人都已经疯了!”
“怎么会?”殷盈神色愕然。
嵇舟脸色一变,沉下了脸举步就往医馆赶了过去。
冬日里的医馆来往的病人原是不少的,时下正是天气转凉,少不得有人感染了风寒,只是这一日里,因为医馆迎来了几个特殊的病人而让官兵的人重兵驻守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