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左丘神医?”
提前左丘氏, 便是刘师爷也听过此人的名号, 心里刚刚涌起了一阵希冀,但紧跟着又是一泄,“可我听说左丘神医一向云游四野似闲云野鹤……”
“所以我们去药王谷找秦大夫。”
单玉儿说道, “现在整个药王谷都是由秦大夫主事, 大人你放心,秦大夫为人谦和,忧生悯死, 是极好相处的人, 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
祁青鹤没有说话, 只是抱紧了怀里沉睡不醒的仲藻雪, 闭目感受着她那已是微弱的心脏声。
“只要能救她……什么都可以……”他道。
谁都可以, 无论是什么法子。
只要能救她。
马车一路颠簸的驶进了药王谷的地带, 很快的就引得了谷中看守的小童注意。
谷外正在撷雪采药的几个小童见着一眼扎眼的马车走了进来,便走了过去拦下,但看着那马车上挂着门主的玉铃铛,便委身行了一礼。
“我这里有一个非常急的病人,秦大夫现在在哪里?”单玉儿问。
“师父他正在甘草台配药。”小童说道。
“还请劳驾引我们过去一趟。”单玉儿下了马车,道。
“师父说不见外客。”小童摇头。
“这是你说的,他不见外客,又没说不见我。”单玉儿笑嘻嘻的摘下了马车上的那一个玉铃铛,给他们使了一眼色让他们跟上,便提着那个铃铛就往药王谷走了进去。
“哎!姑娘——”
那小童见着她说着就往药王谷中走了进去,忙赶着追去了过去,却没想到那小姑娘溜滑的似一条游鱼一样,轻巧的就摆脱了他们。
祁青鹤背着仲藻雪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只隐约见着竹舍层立,两旁是一片的药圃。
怕他伤了眼睛看不清楚,刘师爷走在了一旁不时搀扶了他一下,给他引着路。
单玉儿曾经有来过药王谷几次,在很小的时候。
因为李麟生的身子骨非常孱弱,需要时常配备着药材调养,于是便与这药谷王的人一来二去的熟稔了起来。她也便跟着一起过来,那个时候的小女孩对这里的一切都是感到新奇的。
而对于那一位静如雅月秦茗大夫,她也一向都颇有好感。
甘草台前。
有一管狼毫舔着一方墨台。
只蘸了几下,便在空白的书纸上笔走游蛇,不时有停歇下来了笔,伸手撷起了一片草药在鼻下细嗅,调配捣杵间捻着当中的药性。
“秦大哥,秦大哥,我来看你了!”单玉儿提着玉铃铛冲了进来,“救人!救人!我这里有一个中了毒要赶紧急救的姐姐!秦大哥快来救人!”
“……”
这边闹腾的响动惊扰了一向清静的药王谷。
那个正在尝药的男人一顿,放下了手中的草药转过头望了过去。
“秦大……哥?”
单玉儿得知他人在甘草台,一路就冲了过来,但这会儿走进来与他对视,却是愕然的瞪大了一双眼睛。
山中的岁月好似一切的时间都走得极为的缓慢一般。
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素色的灰梅长衣,暗纹回花,通身的素淡只有灰梅上的几点红花有了些许的颜色,整个人看上去确实是她记忆中静如雅月之人,落得从容不迫,淡泊非常。
只唯独的不一样的是,男人一头霜白的长发,全然不是他这一个年龄该有的。
“……秦大哥?”单玉儿神色愕然的望着他少年白头。
秦茗放下了手中的草药,只说了一句,“一别经年,单姑娘却是依旧不变,还是记忆里的小豆蔻,来我这里找我,可是又贪嘴吃坏了肚子吗?”
单玉儿想说,她明明跟以前不一样了,她有长高了。
但眼下不是闲聊这些的时候。
“秦大哥,你的头发……?”单玉儿有些怔。
“你来我药王谷找我是专程为了这一件事的吗?”秦茗轻笑了一声。
“秦大哥你快来救人!救救仲姐姐!”
回过神来的单玉儿三两步就跳了起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将他忙往那边拉扯了过去,也不管他应不应的先将人拽了过去。
秦茗被她拽得踉跄了几步,披身的白发落了下来,像是一场雪一般洒落在了衣上的几点素梅之上,微矮了矮身子跟着她的步子。
“快!快救救仲姐姐!她中了毒!”单玉儿焦急的说道。
“……”
秦茗得她松开了之后抬头望了一眼,视线落在了男人背上那一个闭着双目的女子身上,只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转而将视线移向了祁青鹤,注意到了他那一双有怀伤的眸子。
“你能救她吗,大夫?”祁青鹤声音沙哑的问。
“中毒太深,难以回天。”秦茗说。
“秦大哥!”
听他这么说,单玉儿脸色一变,登时急了起来。
“既是难以回天,那便是还有法子。”但祁青鹤却像是燃起了希望一般,满是冀望的望向他,声音有些发颤的说道,“大夫,求你救她,只要能救她怎么样都可以!”
“怎样都可以?”
秦茗打量着他,问,“要你的命也可以吗?”
单玉儿有些惊怔的抬起头望向他,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她隐约的觉得几年不见,眼前的人变得有些陌生,有着说不出来的疏离感,连同着先前忧悯生死的医者之心一同好似变得有些冷淡起来。
祁青鹤望向他说话的方向,说,“可以。”
秦茗没有说话,只是微敛下了眸站在了那里。
随即,他一扬手,冷不丁间只看着有三枚银针飞了过来,正中的男人的心脉。祁青鹤有些受不得力的踉跄着退了几步,得一旁的师爷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
“很好,我正好缺一人来试药。”
秦茗封住了他的心脉,收起了手抬头说道,“既然你做什么都可以,那就来代我试药罢,做为条件,我答应你一定救活她。”
“……”
祁青鹤受了他三针被封绝了心脉,一时间只觉得气息滞缓非常,只得委身半跪在了地上抬头望向了他。
“好。”
他道。
单玉儿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前的男人实在是陌生非常。
好似是一个她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纵使模样依旧是清雅如初,好似是天边的一抹雅月般清淡,但骨子里的那一份对于生死的轻淡却是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那一种清冷与祁青鹤却是迥然不同的。
祁青鹤的冷在外。
面若寒玉,薄情寡幸,不识人间情爱。
但眼前的人却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温和的模样,淡漠非常,对于人世间的至高的生死大事却是那般的不置一顾。
他像是见惯了生死事,又像是从来不曾挂于心。
那一身灰梅的素衣披在了身上,在这个冬日的天里,却是显得格外的单薄,尤其是衣衫上的红梅,衬着他那一身如雪般的长发,更显得他超然脱世于外。
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但一切又都好似变了,变得陌生了。
“祁大人从来没有经过试药。”单玉儿伸手拦住了他的调药,只觉得他的这一番举动实在是有些荒唐极之,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他,“秦大哥,你是济世救人的大夫,怎能以血肉之躯的人命试药?”
秦茗望着她,“他若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单玉儿摇头,“你以仲姐姐性命相挟,对于他来说与强迫又有何异?”
秦茗说,“以需换需,无有不可。”
单玉儿拽着他的衣袖急了,“秦大哥!你这样做还能算得上是大夫吗!你忘记了你之前是怎么说的了?若是被左丘神医知道你在做这样的事,她一定——”
秦茗望着她,眸色微沉道,“那就让她来罚我罢,我便在这里等着收受师责。”
说罢,他一力抽离了自己的衣袖。
单玉儿见劝不动他,怔愣的站在了那里望着眼前无比陌生的背影,只觉得他变得实是陌生的很,一时间竟说不出来一句话,只得怔愣的退了几步,知道再多说下去无异,一咬唇转过身往另一边跑过去,想着劝另一边的祁青鹤。
祁青鹤在药童的带引下已经将人安置在了玉蝶台上。
人正坐在了床椽边上,伸手用指腹一寸又一寸的摩挲着对方的脸颊,像是在以手带眼的记着对方的容貌。
“……”
只看一眼,单玉儿便知道自己断然是劝不动他的。
她只是想要救人,希望仲姐姐能有一个好的结果,但没有想过会是用如此的交易,用如此的法子来救人。
“大人……”
单玉儿低下了头,神色有着说不上来的难过。
她已经说不清楚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秦大夫来了吗?”看不清眼前的情况,祁青鹤握着仲藻雪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低头问道。
“……”单玉儿握着两侧的衣服,脸色凝重的没有说话。
身后是三两个小药童进进去去,依照着师父的话做着准备,烧好的水倾注于了木桶之中,依次准备好了药浴。
排布的银针明晃晃的扎在了枕布之上。
等那三两个小药童做了准备之后离开,单玉儿走了过去说道,“大人,你走吧,放下仲姐姐在这里,我会劝秦大哥救她的。”
祁青鹤听到她的话,有些怔然的抬起了头。
单玉儿握着他的手臂,神色凝重的说,“我不知他要试什么药,又想要干什么,但这试药的过程……远比死还要痛苦万分。”
那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寸一寸蚕食着机体,腐蚀着腑脏,不比刀剑砍在了身上时的伤痕醒目,那种伤和痛是无形的,是看不见的,却又无比的恐怖。
药入归经。
每一味药的靶向都有不同。
攻讦的地方也便不同。
可能从外表上来看风轻云淡好似没有任何的大碍,但内里却许是已经被摧残的破碎不堪,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炼药的普通人,远远是经不住这样的伤痛。而比之更为残忍的是,试药的人始终都是清醒的人。
但有秦茗在,他不会死去。
而正是因为这一份死不了,会让他更加清醒的看着自己是怎样被那无形的刀,一刀一刀凌迟血刃的。
无比清醒的感知着这一切,却死不了。
“大人,你快走罢!”单玉儿蹲在了他面前望着他,“把仲姐姐放在这里,我一定想法子让他救人,他是大夫,不会真正做到见死不救的。”
祁青鹤寻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一张脸上依旧是寡淡的没有多少的神绪,在大悲与大哀之下,反倒而显得整个人都有些木楞了些许。
祁青鹤怔怔地望着她,握着仲藻雪的手敛下了眸,以额心抵在了她的头上,低道,“……我现在,已经赌不起任何了。”
那声音是哑的,好似灌着铅沙一般的生涩。
“大人……”
“我已经……输不起了丝毫了。”
祁青鹤握紧了攒在手心里那一只冰凉的柔荑,颤声道,“……唯独她,我不敢再有任何犯险,拿她的性命去赌一个可能,我输不起。”
他已经一无所有。
几乎已经搏尽了自己的一切,来翻盘这一个局。
但是除他之外要付的代价里,不应该还有她的性命算在其中。
祁青鹤半睁起了眸子,微微侧着头望着眼前朦胧霜白的颜色,只依稀的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半大不小的小姑娘,模糊的仅仅只看见了一个身影轮廓。
那一双眸,原是生冷而又坚定的眸。
质如玉地。
而又深如长夜。
任这个世间沉浮几载,却依旧孤傲不折的眸。
祁青鹤道,“谢谢你,玉儿……至少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救她的机会。这一次,她就在我的面前,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一次抛下她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元旦快乐~
——
第96章 试药
“至少这一次,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抛下她转身离开。”
握于掌心的手已经开始冰冷。
只在他合掌紧握间,用自己残余的温度捂着,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放开, 祁青鹤紧紧地攒住了她的手。
那一日临安城大雨, 他心死如灰之下转身离开将她留在了这一片虎穴之地。
那一走, 造就了他生平最大的恨事。
恨自己的失诺。
恨自己的失信。
恨自己的失约。
他终是负了她,不单单是负了她的那一份矢志不渝的情意, 还有的是她的那一份自始至终坚定不移的信任。
她是那么坚定的站在了他的身边与他共同进退。
她亦是那么的坚韧而勇敢。
——只是他负了她。
祁青鹤低着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声音哽咽道,“藻雪……”
“……”
单玉儿还想要说话, 却被站在一旁的刘师爷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拦住了。单玉儿抬起了头神色茫然的望了过去,刘能望着她缓缓的摇了摇头。
刘能一只手搭在了单玉儿的肩上, 面容沉默的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敛下眸子终是有叹。
做为旁观者他能看得出来,横在他们两人之间不单单是这一身累累的伤痕, 还有的是只有他们二人自己才能解开的心结。
“大夫, 拜托你了。”与秦茗擦肩而过时,刘师爷道。
“嗯。”秦茗颌首。
“秦大哥!”
见他应了一声后正准备走过去,单玉儿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像是还想要劝他。秦茗侧过头望了她一眼, 说,“我是医者,不会真要了他的命。”
“……”
单玉儿没有说话, 只是拉着他衣袖的手缓缓地松开, 最终任由他的衣袖从自己的指间滑了过去。
门关上了, 两人站在了门外望着那糊了一层明纸的窗门。
一时寂静。
整个药王谷一如既往的宁静恬然。
只是有一场初雪缓缓地落了下来, 覆在了这一片葱郁的药圃之中, 好似一片又一片落下的绒花一般。
忽而白首。
忽而苍老。
就在扬扬洒洒飘落之间, 无比轻盈,无比空明。举目间,是百花尽杀,万物皆灭,仿佛整个天地之间一片素槁,徒听着冷风簌簌的回绕在整个山谷之中。
有无数的雪花飞旋疾走于天地中。
明明还是白日的天色,但是玉蝶台中的灯烛却已经早早的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