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幽曳,直将屋舍里的剪影倒映在了屏风上。
褪了她那一身的外衣,祁青鹤伸手一把抱起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仲藻雪,青丝落垂,衣纱半掩,只依言在小童的指引下将她放入了药浴之中。
末了,抬手为她挽好了发。
“你要如何救她?”祁青鹤问。
“我需要先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
银针悬于明火上炙烤着,那烛火正映入了他的眸中,秦茗说道,“即便是离魂散,单单是的制法就有十一二数,当中所用的药都有不同,先后也有不同,我需要知道她中了是哪些毒。”
祁青鹤一顿,“她中的是离魂散?”
秦茗说,“可能是。”
祁青鹤面色沉了下来,“可能?”
秦茗将银针悬于了眼前直视着,道,“只是一个猜测,剩下了等试过就知道了。”
祁青鹤神色有些沉默的站在了一旁,一双手扶着昏迷之中的仲藻雪半枕在了药浴之中,眼前是一片明与暗的碰撞,像是有数盏的灯烛燃亮着,经风一吹的时候便照着屋子里忽明忽暗了起来。
“扶好她。”秦茗开口说道。
说罢。
秦茗引针而入,撷指的银针顺力没入了药浴之中,直取了仲藻雪心脉的三方命门之处,其中有一根针相较于其它的银针要特殊些许。
不似旁的毫针,而更像是采血针。
那一根针在抽离出来的时候,还带着她的毒血,只见着沾血的银针已经乌黑。
秦茗将那一针血放置在了一碗盛着化清水的白玉盏中,等着毒血在碗盏中一点点散开之后,再以银针挑破了自己的脉口,神色清淡的将毒血植了进去。
“不是让我试药吗?”祁青鹤侧着头听着屋舍里的动静,久久不见他开口,问道。
“不用急。”
秦茗将毒血植入了自己的脉口,抬头望了他一眼,“不用这么赶着送命,用得上你的地方我不会犹豫的。”
植入进脉口的毒血让秦茗有沉下了一双眸子。
他只身站在一旁的医案前,提笔蘸了蘸墨抚纸而镇,在医笺上写着一排又一排分解出来的毒药种类。
在写到第三排的时候,却是每添上一名,神色便又有沉下了一分。
“确实是好烈的毒。”秦茗道。
“可有法子?”祁青鹤疾声问。
收笔之下,秦茗将手中的毫笔搁置在了笔山上,取下了植入自己脉口毒血的银针,神色平静的说,“只要我知道是什么毒,就能解。”
祁青鹤扶着仲藻雪寻声音望向了他的方向。
秦茗将那一枚银针仔细着以布帕擦拭着,说道,“此毒出自西善巫蛊之门,名为离魂十三散,是以西善当地的一种名为苦楝棘的剧毒根茎为主药制作而成,辅用乌头、斑螯、三指无目蛇、生天仙等十一种佐药调制而成。毒性很强,但由于当中的一味剧毒的蛇毒会麻痹人体心脉与五感,所以在前期并不会让中毒之人有任何的症状,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便一睡不醒,药石罔救,再难回天乏术。”
秦茗一边说着,一边将七个陶碗置在了医案前,直接调配着解药。
“那她现在——”祁青鹤声音一颤。
“我说过,只要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我就解得了。”
言谈之中,秦茗将第一碗解药调配了出来,神色淡漠的拿起了那一个碗盏送入了自己的嘴边尝了一口。
“你可准备好了?”秦茗问。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祁青鹤说。
秦茗望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随即将那一碗已经被化清水弱化到只剩下一分的毒血挑入在了银针之上,道,“我会将她所中的毒植入你的体内,不用担心,这里面只是有一分的毒性而以。”
祁青鹤点了点头。
秦茗依言挑破了他的指尖,只从末端为他将毒中了下去。
走去间,又将第一碗的解药里的毒性再减去了三分,尝了一口后,便将那一只碗盏递在了他的手上。
银针挑破的皮口有一阵尖锐的痛,但很快的,一如他所说的这毒有麻痹人心之效,并没有什么感觉。
祁青鹤伸手摸索着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碗盏,没有多言的举起了碗盏一饮——
“咳!!”
起初只是一阵咳嗽。
再后,是一阵又一阵无法制止的剧烈的重咳,几乎就在那么一瞬间,整个身体好似不受控制一般的颤栗着。
“咣当——”手中已经空了的碗盏再也拿不稳的摔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瓣。
“咳!——”
入喉的药,却像是穿心的剧毒。
最先作用的地方是喉口,整个咽嗓只在瞬间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好似被刀割过了一般,在剧烈的收缩之下,有那么一瞬间却是连呼吸都不能一般。
直至咳出了血,整张脸煞时一片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
秦茗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抬手为他施针,封绝了他的左臂与肺脉,祁青鹤这才觉得能得喘过气来,一只手撑在了地上又咳了一阵才缓过来。
“怎么样?”秦茗问。
“……咳!”祁青鹤一只手撑在地上咳嗽着,直等着喘过了气来,半睁着一双雾朦的眸道,“尚可。”
“这还只是开始,你做好心理准备。”秦茗道。
祁青鹤呛咳出了一口血,又喘了几口气,却是笑了,道,“我早便做好准备了,继续罢,大夫。”
“可以。”
秦茗颌首,看着他挣扎着从地上想要坐起了来,见他像是有了心中知数一般,也没有站起身来,而是直接的枕在了她的药浴旁边,抬起了那一眸望着他。
那一双眸子明明已经是看不清了。
但即便是在这个时候,那里面的光色却像是依旧不曾改变一般坚定。
“咳。”
祁青鹤将头枕在了药浴旁,低咳了起来,唇边还留有着未褪的血色。
秦茗走了过去,先是记下了第一碗解药的方剂,勾划掉了当中几味药,随后置下了笔,着手调制着第二碗解药。
这个毒实在是霸道,想要解的法子便就只有以毒攻毒。
将第二碗解药送入了嘴边,秦茗神色平淡的望了一眼手中的药,再减了一味药去。
那一碗药拿在手中的时候,祁青鹤的脸上已经恢复到了先前的一派平静之色,他低着头,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碗盏。
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他再一次举起了碗盏一饮而尽。
这一次却是让人意外的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祁青鹤搁下了碗盏,神色间有些疑惑的抬起了头,正要寻问之时,却发觉突然一阵腹痛如绞,紧随而后的是痛难自抑,竟让人失声喊叫了起来。
“啊——”
却是如秦茗所说的,这一次还只是一个开始。
那一种痛,却是像极了单玉儿所说的,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任凭他再隐忍自持,却还是在这样的烈毒下禁不住的失声喊叫,痛到极致的时候更是恨不得以头抢地。
那是全然的痛入进了骨髓之中,蔓延至全身每一寸骨骼。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被人打碎了,又紧接着被人给拼接了起来,只是那一种拼接的法子是错位扭曲的,便将那一份疼痛更加的明显清晰。
活不了,更死不得。
“咚!”
只得以头一下又一下的触撞着坚硬的东西,拼命的想要用尽一切的法子来转移走这一份痛入骨髓的剧痛感。
等到秦茗为他解了这一份的毒后,祁青鹤却像是整个人都从水里捞上来一般。
只这一次,却是连坐起身都不能了的汗涔涔的躺在了地上。
明明是下雪的天气,冷得让人发抖,但此一时刻他却是汗夹了衣襟。
“……”
祁青鹤怔怔的躺在了地上,只觉得整个屋子突然的变得有些安静了起来,也不知道秦茗在做什么,好似有了磨砚,好似又有再写着什么,又好似再新调了第三次的药。只听着屋子里细碎的声音响起。
屋里,是炉火滋滋烧碳的声音。
隐约的,还能听到碳烤坍塌的声音的响起来,溅开了一片的火星子噼啪。
外面好像是在下雪。
依稀间有听着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但在回风之中飞舞着卷作了一片玉屑。
炉烤之上好似在煮着什么,听着水鼓沸腾的声音响起。
那个声音却是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在那为数不多的,他在家中的日子里,冬日里两人一起围炉煮雪的场景。
在那一方宅院之中,红炉温煮着白雪,再置上一盅清茶咕咕沸着。
她很爱煮茶,尤其爱以雪煎茶。
每日里更是会时不时的做一些小点心,和着清茶一起入腑。
那真的是让人无比怀念的日子。
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祁青鹤躺在了地上,却是禁不住的缓缓闭上了一双眸,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有泪从闭合的双眸之中不由自主的滚落去了两旁。
“你若是坚持不住,我们今日便停下来。”秦茗说道。
“不。”
祁青鹤有些艰难的动弹着,勉力着翻转过了身来,用那一只尚且完好的手摸索着拿过了另一碗新的解药。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马上将药送入了喉口。
“她醒过来是不是就没事了?”祁青鹤问。
“对。”秦茗道。
“她多久能醒过来?”祁青鹤问。
“最快三天,但也只是醒过来得以脱离生命危险而以,要彻底拔除这离魂散的毒性,至少需要三个月。”秦茗说道。
祁青鹤点了点头,道,“若是她问起的时候我不在的话,劳烦大夫代我多加照拂她,就说是单家妹妹将她带来药王谷,求大夫救她的。”
秦茗望着他,道,“你不打算将这一切告诉她吗?”
祁青鹤一只手端着那一只碗,低笑道,“我虽然机关算尽,也在她面前使尽了心计,耍尽了手段,想要她的回心转意三分怜情,但到底不能真的这么的卑鄙将她这一生拴囚在了我这样一个废人的身边。”
说罢,他再一次举起了碗盏,将手中的药一饮而下。
药是剧烈的药。
为的是解那那极烈的毒。
一味药便是重过一味,一碗药便是毒过一碗。
“咣当——”
跌碎成片的碗盏之下,那碗里还有余下一半的药,只和着碎裂的瓦片滩作了一地,那浸了水的瓦片却似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一般。
照着痛苦佝偻着的男人的身影,在一片幽曳明显的烛火之下。
只看着血一点一点的蔓延开来。
伴随着失声的咳嗽。
没有一丝的声音,没有一丝的叫喊,也听不见一丝的动静。
“呼啦——”
只有呼啸而来的北风卷起了山谷之中千堆的雪,看着无数的玉屑簌簌的落了下来,听着那山中的雪声撞破了玉蝶台上的门窗。
那窗叶和着风雪声,一声又一声“嘎吱”摇动着,吹动了一室之中的明晃晃的烛影。
只看着那屏风上倒映着一只七窍出血的白鹤。
那白鹤像是在哀泣,又像是在嘶鸣,只仰着头尖喙朝上的展翅嘶喊着,像是痛苦难当,却又始终叫不出一丝的声音。
沾了血的铜壶上时漏正在平静的走着,一声,一声。
“滴答、滴答……”
第97章 迷离
“嗡——”
“嗡——”
一片寂灭的混沌之中, 仲藻雪缓缓地睁开了一双眼睛。
隐约的,她好似听见了远方有钟声响起。
是山寺中的暮鼓晨钟。
伴飞着入林的山鹤没入了林中,一片的翅羽拍落下来, 仿佛天空之中飘落下来的雪花, 她只身站在了一片孤林之中抬头望着那一队隐入山林的云鹤, 只等到它们的身影彻底的消失在了天际,方才收回视线。
低头环顾了一番四周, 是迥然陌生的一座迷离之林。
高有斗丈的老木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望去时竟有一种无形的眩晕感。
只感觉自己好似是一只误入了迷林却又如何也飞不出去的雀鸟。
“……”
仲藻雪只身站在原地,听着远山之外的钟声一声又一声的敲响, 眼看着暮鼓之下雾的霭残云渐渐的退下了地平线。
黑夜即将到来。
怎么也不能就这样一直呆在这样一片迷林之中过夜。
想到这里的仲藻雪在沉默了良久后,抬起了脚步开始往前走着。
“嗒。”
脚步踩入了枯落的黄叶。
扬发间。
她神色平静的走过了一棵需得数十人合抱的老木。
“少从父, 以父为天,俯首听父训。妇从夫, 以夫为天, 贤德相夫助。老从子,以子为天,长教福儿依, 此为女常。”
仲府几代书香世家, 是临安城有名望的大家。
和每一个养在闺阁中的女子并无二致,仲藻雪自开智认字起,最先学的便是《女德》与《女诫》, 给她授受这第一课的人, 是她的娘亲。
太小的孩子, 原是读不懂书册上的三纲五常, 甚至还懂不了那些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每一天都过得很高兴。
有娘亲为她织着编发, 有爹爹偶尔伸手摸着她的头。
她闭着目甜甜的笑着, 像每一个天真无邪得到了大人们夸奖的孩子,立志搏得一个贤良淑德的名声,做父亲眼中最孝顺的女儿,做他日丈夫怀中最贴心的贤妻,做后日孩子们眼中最温柔的良母。
她的礼教学得最得夫子的赏识。
纵使她的丹青不逊于长兄,文采不弱于堂弟,书法不输于她的表哥。
但在所有人眼中,最看重的还是她规整的礼教之术。
她会成为一个最让人满意的女儿,最让人满意的妻子,最让人满意的母亲。
与她自己无关。
与仲藻雪无关。
“嗒。”
穿过了那一棵年迈的老木,仲藻雪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神色平静的往前走着,在这样一片诡谲的迷离之林,看不清任何的方向,也不知道前进的道路。
但即便是如此,她也依旧需要不停的往前走着。
长风吹起了她的发,仲藻雪穿过了另一棵葱郁的大树,只在穿过的瞬间,好似走到了一处门邸高院,看着那砖瓦森严,级级分明。
除了一年少有的女儿家的小宴,她鲜少走出那高阁中。
抚琴作画,提笔行书。
只是一日日终是乏味,而她唯一解闷的法子便是看书。
她读的书非常的杂,因为家中能给女儿家读的书并不多,这让她把每一本能拿到手中的书都看得弥足珍贵,纵使里面有些话她读着不喜欢,看着不爽快,但至少这是她最好解闷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