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百两白银就当买你女儿一条命,识相的,拿着这些银两立马给我滚。”
“冤枉?你喊啊,你叫啊!我告诉你,什么普天之下莫过王法,狗屁不通,这皇亲贵胄在上,你直管去鸣鼓喊冤,我就看有哪个不怕死的蠢货敢接你的诉文!”
“……”
她立于刀锋之上,继续不停的往前走着。
身后,是蜿蜒了一地的血。
但她却不能停下。
任凭前路再坎坷,她也必须走下去。
痛。
痛如刀割。
但那痛觉却无一不在清醒的提醒她,不能停下来,必须往前走着。
这一条路实在是太过于难走了,或者说,压根就不可能走得下去。
沿途是小人谄媚,贪官厌婪,在这样一片鱼龙混杂搅和着一派乌七八糟的大染缸里,任谁人走过去都会免不了被染上颜色。
明明只要学会了阿谀奉承,只要学会了溜须拍马,只要学会了趋炎附势,自己便能过得轻快许多,活络许多。
但这个世界上,怎么就偏偏有这么傻的人执意要走一条遍布荆棘的路呢?
荆棘扎在脚下是多么的疼啊。
刀子割在身上是多么的疼啊。
——祁青鹤,你当真的是一个固执至极又冥顽不化的硬石头。
终于有一天,她走上了他所走过的路,看见了他眼中的世界。
在西陵王府的那段日子,她见过了太多太多的谄媚阿谀,为谋得一己之私,干尽一切龌龊事的人。
有的人原也曾两袖清风。
有的人原也曾坚守初心。
有的人原也曾想要立志为国为民干一番大事业。
可偏偏——可偏偏——
怎么就变成了这一副模样呢?
那一日,她站在了庭院的花藤拱门内,看着那个曾经为了盐税而不惜以下犯上痛斥知州的文司,只为了给百姓讨要一个说法。
她看着那个官员佝偻着腰身讨好般的谄笑着,点头哈腰的为了自己仕途来献礼。
“我意欲走一条无比艰难的路。”
庭廊煮茶。
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冻得一身的清寒,嘴唇尚且有些发白,就这样坐在了她的面前,平静的对她说道。
她隐约知道一些。
但直至后来才真切的感受到,他要走的这一条路原是有多么的难走。
“嗒。”举起的脚步落在地上。
就在脚步落下的时候,她再一次听到了钟声响起,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寂寂回响。
“嗡——”
“嗡——”
那老钟声非常的沉闷,不比其它钟鼓的声音来的清脆,在敲响的时候只听着一片的蜂嗡声震荡着传了过来。
落步间,仲藻雪抬起了一双眸。
只是这一次,她来到了一片燃着无数支蜡烛的古刹之中。
那些个蜡烛呈以台阶的形式依次摆放着,一根又一根的在一片黑夜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透着光来。
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仲藻雪侧过头,只在转身之间看到了男人穿着一身漆黑如墨的夜行衣,就这样站在了她的身后。
在她一转身就能看得见的位置。
烛火不住摇曳,碎落的星火斑斑点点的洒落在了两人的身上。
“……”
“……”
隔着星星火点,两人静默的站在原地望着彼此,却是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这大抵是最后的抉择了。
为这一份爱恨纠葛做一个了断。
一旁的案上放着一把没有刀鞘的短匕,只在烛火中闪烁着森寒的光芒,映着眼前两个站立不动的人。
他的眸依旧是记忆里的明若灯火。
纵是在这长夜里,他却依旧从来不曾迷失过方向。
纵是此行路途艰辛。
但那一双眸子却依旧是颜色不改。
“动手吧。”他说。
“你要我杀了你?”仲藻雪望着他。
“终是我欠你的。”祁青鹤道。
“你欠我的可远不止这些。”仲藻雪望着他,说道。
眼前的男人沉默了下去,低头道,“对不起。”
仲藻雪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拿起了案上的那一把短匕,白刃照入进了她的眸子,但以指腹轻抚过了刀刃,一试便知不俗。
试过了刀刃之后,仲藻雪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面前抬眸望向了他。
“你以为死是可以解决所有一切的法子吗?”她道。
“我从不这样认为。”
祁青鹤道,“只是我欠了你太多,负了你太多。”
仲藻雪望着他道,“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你的命。”
好似听到了她话语之中的松软,似乎看到了有一丝转圜的余地,男人眸光一颤,怔怔的望着她,问,“你会原谅我吗?再一次接受我?让我们再回到过去,我——”
仲藻雪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眸子没有动,说,“不会。”
眸里的光在一瞬间寂灭,破裂开来的碎片却是如何也拼不完整曾经的一切。
仲藻雪望着他,道,“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祁青鹤。”
眼前的男人站在了那里,那一双望向她的眸子好似已经死去,他像是有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只是嘴唇颤了颤,终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
只有敛下了一双眸。
“杀了我,也不能让你消气,让你原谅我吗……”低下的眸,问出来的那一句却好似已经低入了尘埃,声音卑微的仿佛随时都能消散于无尽的黑暗中。
仲藻雪走到了他的身边,站在了与他并列的位置。
在听到他的话后,微微侧眸望着他,道,“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想要你的命。”
祁青鹤抬眸对上了她的视线。
眼前的女子是平静而温婉的,就好似初见时的模样,恬静而宁远,明明生着一副绝世的容貌,但更让人堪艳的是她眉宇之中的清质。
仲藻雪站在他的身旁侧眸望着他,道,“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恶爱恨去杀一个人。”
祁青鹤怔住了。
仲藻雪道,“你也不会,不是吗?”
那一份揉和了爱意的恨,比单纯的恨还要令人切齿。
她恨他。
但即便再恨他,她也不会仅仅的因为喜恶与爱恨去动手杀一个人。
仲藻雪收回了视线,抬头平视着正前方未可知的道路,说道,“我不会杀你,也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杀了你,哪怕你在我面前晃的实在是让人心烦,说的那些话实在是让人恶心,我也不会杀你。”
“……藻雪。”
“因为我知道,我们自始至终都是这一条路的同路人。”
仲藻雪在说完这一句话后转过头再一次望向了他,对上了男人那一双怔然的眸子,眼中尽是一片恬静宁和之色。
就这样静静的望着她,男人那一双眼睛却是不知为何的渐渐红了。
祁青鹤敛下了眸。
只是声音有些沙哑的低道,“……对,我们原自始至终都是这一条路的同路人。”
只是在前行的这一条路上,他把她给弄丢了。
“对不起,藻雪……”
祁青鹤低敛着眸,声音哽咽的开口,“我——”
不等他开口完说,却突然感觉身后好似有一只手托在了自己的背后,来不及反应过来,便被一道力轻轻的推了一把。
那力道并不大,也不强悍。
只是恰恰好的。
却又不容他退后的,因为这一个推力,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迈去了一步。
“嗒。”
迈去的脚步在踉跄中迈出了一步往前,停下。
祁青鹤转过了头望向了她。
“继续往前走吧,只要你一直走在这一条路上,在这一条路上我会永远与你同在。”仲藻雪抬头望着他,最后的一眼,却像是前尘尽了一般,她对着他微微一笑。
好似是记忆里的笑容。
温柔。
而又坚韧。
“我曾经,最爱的相公。”仲藻雪道。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鹤影
“我曾经, 最爱的相公。”
被推去了往前迈了一步。
停步。
祁青鹤转过头望向了她,看着她站在一片灯火与星光中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一般。
无比的耀眼, 无比的明媚。
一切好像从至始终都没有改变, 一切又好像从头到尾都已经变化。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段少年夫妻的恩爱情长, 充满着年少时的懵懂与青涩,有欢喜, 有别离,有爱恨,也有相思。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祁青鹤一身漆墨的夜行衣长身站在了那里, 怔怔的看着她朝自己走来,看着她从自己的面前走了过去。
看着她抬头望着自己, 目光平和而又安静。
在那一瞬间的抬眸,有一瞬间的对视。
就这样看着她走过了自己的身边, 看着她继续的往那一条相同的艰难的路走了下去, 在自己的眼前。
“藻雪——”终是忍不住的,祁青鹤伸出了手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她。
仲藻雪的脚步有滞。
只站在了那里微微仰起了头,眸中似有叹息, 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挣脱他的怀抱的任由他抱着自己。
在这一片星火闪烁的古刹中, 两旁的台阶上是一层又一层正在燃烧着的蜡烛。
那烛火正照着他们二人。
“我爱你。”从背后紧紧地拥抱住了她,男人神色黯然的低声。
仲藻雪没有说话的睁着一双眸子。
“我爱你,藻雪。”抱着她的那一双手臂又缩紧了几分, 祁青鹤声音有些沙哑的低道, “……一直以来, 我的这一颗心, 只许过你一人。”
祁青鹤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 低下了一双眸子, 道,“对不起,藻雪。”
仲藻雪仰着头听着他的剖白,似有轻叹的缓缓低下了头,一只手放在了他抱着自己腰际的那一双手上。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在说完这一句话后,她伸手一点一点拉开了他紧紧抱着自己腰际的手,“只是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即便依旧还爱着你,也不会再去做回那一个养在深闺后院之中等你回来等你垂怜的仲藻雪了。”
说罢,她彻底的拉开了他的手,离开了那一个曾经让自己无比眷恋的怀抱。
眼见着她离开,祁青鹤下意识的再一次伸出了手。
那一只手只堪堪触及到了她的衣袖。
在望着她去意已决的背影,那一只手却是终究都没有抓住她,而是任由她的衣袖悄然的从自己的指尖滑走。
“嗒。”脚步落下。
仲藻雪再一次睁开了一双眼睛,但抬起了那一双眸,只这一次身边的灯火尽悉全灭,周遭是无尽寂灭的长夜。
但却并不黑。
她抬起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明亮,甚至微如萤火,但即使是这样微弱的光芒,在这样的一片黑暗中却是耀眼而瞩目的。
就这样望了许久,许久。她再一次抬头望着眼前的长夜,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再继续的往前走下去,而是站在了那里。
她原也是行走在黑夜之中的人。
在那无尽的绝望深渊中,拼命的寻找着长夜之中微若萤尘的光亮,冀望于这一抹光亮能照亮自己灰暗的人生路。
但她并不幸运,没能找到这样一个能为自己指路的明灯。
于是最后。
她自己成为了黑暗中的一盏灯。
也许前路未知,也许风暴无尽,但她也想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留下一些痕迹,譬如希望,譬如光亮。
伸藻雪伸出了手接住了长夜中的散落的星光点点,那一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它。
只看着它飘向了远方,就好似蒲公英的种子一般。
她轻轻的抬手,托起了飘浮在掌心中的星光点点,抬头看着那些的星光点点或是种入了地面生根发芽,或是飞去了远空染开了夜幕。
眼见着黑暗一点一点的褪去,无数的光亮一层又一层的从内而外的镀了出去。
仲藻雪站在了那里,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一片极华之色的世界。
那是纯净的白。
洁白无瑕。
不染世间一丝尘质,美丽的不可方物。
仲藻雪在那里站了许久,看了许久,直等到整个黑夜全部被白日的颜色渡染开来后,她抬起了脚步正准备继续往前走着,却在走了一步之后不知为何缘由的突然停在了原地上。
就这样站在了那里,仲藻雪像是有所觉察一般的微微转过身望着身后走过来的那一片黑暗。
隔着距离遥遥一望。
只这一次她看到了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的一处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有一个稚嫩的少年正坐在了那里。
那个少年个子小小的。
却很安静。
不争吵也不闹腾。
只是抱着膝,将一双手臂环臂抱在了膝上,以下颌枕在了臂窝上坐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出神的望着。
却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呆了多久,又或者说是被困了多久。
——那是尚且少年时的祁青鹤。
仲藻雪走了过去,站在了他的面前,待看清楚了他的那一张脸后却是一怔。
“……”
感觉到有人走向了自己。
幼小的少年一怔,坐在了小角落里抱着一双手臂像一只呆呆的小狗一般抬起头望着她,像是极为意外竟然有人找到了自己。
“你坐在这里做什么?”仲藻雪问。
“我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幼小的少年听到的她的问题一怔,不答反问道。
“去你该去的地方。”仲藻雪说。
“哪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幼小的少年问。
“你自己不知道吗?”仲藻雪问。
“……”
幼小瘦弱的少年坐在了那一处的小角落里,听到她的问话后低下了头,像是有些委屈又有些难过的小声说道,“他们都不喜欢我,也都不愿意陪我玩,我呆在这里是最好的,这里就是在我该呆的地方。”
仲藻雪看着眼前这个还没有长开的小豆丁,那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样的一张脸上竟然会有这样奶糯奶糯的神色,像个粉团捏的小包子一样,却又无比委屈的瘪着嘴,好似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一样。
但那眼泪终归是没有掉下来,他将头埋进了臂窝里面,就像一只鸵鸟一般。